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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郎骑竹马绕青梅 胡天吹雪销金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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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
黯黯万重烈雪,自昨夜下到今宵,盖满关外低起连绵的岭头。
战事已定,大部军马回守城池,又托凤仪公主的福,较往年寻常的粮草辎重多得数倍。另运来米面牛羊等犒军不提,连新发的冬衣都厚实几层,全填满了新棉花。城中简直像过年一般,烧酒烹肉,调弄鲜菜,叫苦惯了的边军个个喜笑颜开,感恩戴德,都暗赞凤仪公主怜下。
中军帐内的沈冉却正盯着面前的沈毅,愁眉不展,训斥连连,“你被胡人打傻了?谁叫你私自领兵去悬城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玩将在外?皇上圣德宽仁,才没有治你的罪,边军不告而发,治你个谋逆都是轻的!”
他是父亲,又是将军,沈毅唯有一言不发,低头站着聆听,面无表情的,不知听进去几分。
“唉!”
沈冉瞧他的模样就来气,但念他攀上公主,猛叹一声后,勉力收敛怒火,稍作温和的继续指点他,“儿啊,伴君如伴虎,半点差错不得,以后万不可如此了。你年纪太小,不懂得军政,遇事要多琢磨,切勿自作主张。”
说着话锋一转,提醒他道,“眼下战事暂歇,最重要的,就是哄好公主,抓稳驸马的位置。”
沈毅愣愣的站着,丝毫没重视父亲话中之意,只敷衍的回了句是。
沈冉无奈,按下性子,继续循循善诱,“公主为你负伤,是多大的情义啊。即便撇去公主身份,你也该感恩戴德,多多关心看望。公主已近十四,快到出阁的年纪,多少王孙公子盯着呢!若非公主看中你,你能有今日?”
攀龙附凤的陈词旧调沈毅早听腻了,沈冉再怎么粉饰说辞,仍叫他莫名烦躁。他是喜欢珍宁,可绝不想遵从父亲的期待,像个没尊严的面首似的,窝窝囊囊讨好公主。若他愿意屈膝,何必还来边关吹霜风,拿命追求那点军功呢?
于是搪塞道,“父亲,男女授受不亲。军中人多眼杂,儿是怕擅自进入公主寝帐,惹来流言蜚语,有损清誉。”
“什么清誉不清誉的?”沈冉着恼,低声骂道,“榆木脑袋!我命令你,立刻去给公主请安,询问伤势!”
“是。。。”
父命难违,沈毅虽千般不愿,到底一步三停,往珍宁营帐所在的方向走去。
呼啸的北风吹皱雪幕,天地茫茫尽白。幸亏公主的营帐格外奢华,凭借帐顶猎猎凤旗,不至迷失方向。
凤凰正在外帐角落里给珍宁煎药,药炉咕嘟嘟冒着白雾,里头不知加了何等灵药,气味竟是清香的。天色昏暗,沈毅并没认出他,只当做寻常小兵无视,错过了凤凰仇恨的眼刀。
内帐烧着三四个炭盆,均是加急送来的御用炭,暖且无烟。虽比不得皇宫炭炉烧出的假春意,也远超寻常兵卒住所。
沈毅在外头走了一会儿,落了满头满身的雪,忽然进入温暖的营帐,雪花缓缓融化。身上有铠甲隔着,尚不妨事,发间的雪却化成水珠,顺着前额碎发滴落。
“臣拜见公主。”
沈毅才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卧在榻上的珍宁已经笑成花,“沈哥哥!你来看我啦?”
珍宁早等着他,发觉雪水顺着铠甲滑落,立马强撑着坐起身,连掀带爬到床边,心疼的用手帕替他擦拭,“哎呀,怎么不披件蓑衣呢?”
她身上的香气轻拂,沈毅微微抬眼,这才看清,珍宁只穿着中衣,是从被褥里爬出来的。一如少年时,笑着扑进他怀里。
未及答话,珍宁已经自顾自开始埋怨,“都怪我,真没用,几日了,伤口还不好。这么大的雪,劳累沈哥哥来看我,叫我如何忍心?瞧,也不知道戴个头盔,小心冰雪侵体,夜里头疼。”
手上也没闲着,半湿的丝帕轻轻流连,擦净他睫毛的雪珠。
珍宁贵为公主,算是十分做小伏低,沈毅却不知为何,眼前总闪过父亲对珍宁千恩万谢,奴颜婢膝的模样,愈发气不顺,挡开她的手帕,“我还没那么娇弱。”
听到他的语气,珍宁瞬间明白问题所在,转换策略,做作的嘶了两声,“哎唷。。。”
沈毅即使在闹别扭,还是赶紧忍不住问,“怎么了?”
“伤口疼的厉害,可能又渗血了。。。”
珍宁演得比唱的还真,呻吟着软倒在他肩头,露出极惹人怜惜的表情,“沈哥哥,真的好疼,可以帮珍宁看看么?”
此刻去叫军医显得生分不说,雪势过大,也实在费事,沈毅只得迟疑点头。
珍宁受伤的位置全在胸背,要察看伤口,就得脱个七七八八。到她解净上裳时,沈毅已经从耳朵红到脸,直欲滴血,左顾右盼的,不知该往哪转眼珠。
尚在羞涩,手里一凉,被塞进个小瓷瓶,“沈哥哥,我碰不到背上的伤口,快帮我上药呀。”
纱布缠了四五层,表面洇开片片鲜红,显然出血量不小。反复撕裂乃刀伤大忌,沈毅见状,脸上冲的血都吓回去了,手忙脚乱的替她重新敷药包扎。
他只顾做事,根本没注意珍宁越靠越近,整个人窝进了他的臂弯。
珍宁熟门熟路,直勾勾盯着他浅色的唇,等沈毅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忽然发难,搂住他的肩背,轻而缠绵的吻了上去。
沈毅从数年前离京,再未与人亲热,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脑中当即空白。
云遮雾罩间,只能隐约听到珍宁在耳畔呢喃,热气撩拨在颈侧,阵阵发痒,“铠甲好冰啊,硬梆梆的,要冻坏珍宁了。。。”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受到蛊惑,在伸手解甲。整个人混混沌沌的,隐约感到不该越界,该听父亲的,遇事先思虑,不能冲动。但胸腔怦怦乱跳,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细想,终于横下心,将珍宁按在榻间,压住了她。
珍宁极轻的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温热药香顺着帐门的缝隙飘进来,掩盖了凌乱床笫间纠缠的身影。
情到深处,珍宁边迎合,边抬手去摸沈毅半散的发,眼神迷离,却透着十分的虔诚,仿佛在摸某种印玺。
沈毅哪能分辨她的表情,看她手臂新敷好的伤口因为动作而渗血,不禁心疼,“快别乱折腾,再不乖,我就停下。”
“沈哥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听你的。”
珍宁似是而非的呢喃,漂亮话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流点血算什么,珍宁已经是你的了,为你,死也情愿。。。”
完全顺着沈毅的脾性在捋,他自然无比受用,愈发尽心竭力。
靡靡之音传到外帐,凤凰再也忍耐不住,愤恨起身,走入茫茫雪幕。
黄昏时炭火将熄,陶罐中的药逐渐凉透,罐外起了白霜。
内帐床榻间云收雨歇,唯余亲密的呼吸声。
珍宁躺在沈毅怀里,四肢藤蔓似的,紧紧扒着他贴伏,半梦半醒的低语,“沈哥哥,还记得小燕啾么?出京前,它又孵了一窝宝宝,像是好兆头呢。”
沈毅疲惫的睁了睁眼,“嗯。”
“珍宁也给沈哥哥生宝宝,好不好?”
“嗯。”
若说第一个嗯带着敷衍和回忆,第二个就明显的理所当然了。珍宁捕捉到里头的情志变换,变黑的眸子蔓延起冰霜。
是啊,公主为驸马诞育子嗣,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怎能奢望沈毅感恩戴德?可他既然毫不在乎,那旁的事情,不得不理所当然了。
北胡。
王宫。
胡地距北固关并不算远,可惜由于阴山阻隔,气候大差,罡风暴雪交加,王宫内都冷的恐怖。
作为北胡唯一的王子,善俱的寝居已经是绝顶享受,炭盆热汤,样样齐全。即使如此,迫人的寒意依旧透墙,让自幼娇贵的君华缩在墙角铺的狼皮堆里,裹紧身上披的不知什么皮毛,边对炭盆烤着手脚,边瑟瑟发抖。
君华这几年长大了些,跟着善俱王子,吃用虽不精,也是足够的。可还是瘦弱得很,身着厚重冬衣,身板仍旧一吹就倒。
内室里的善俱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书,他将小炉上才烧好的热奶茶送进去,善俱竟一反往常,余光都没给他,更别提呼喝作弄了。
君华乐得轻松,回炉畔烤火玩小石子,优哉游哉。
忽然有人悄悄打起暖帘,冷风窜入,冻得君华一个哆嗦,小石子脱手,骨碌碌滚向门边,撞在棉鞋尖上。
君华顺着退红的鞋尖往上看,来者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叫君华顿时看傻了眼。
别怪君华发痴,实在是这小姑娘生的皮肤粉白,樱桃小口,双目黑亮,同北胡王宫寻常的粗糙婢女大不相同,反而像曜国女子。唯轮廓稍显英挺,沾些北胡模样。
他忍不住问,“你是谁?”
小姑娘极其活泼机灵,竟听得懂他的胡汉混杂,娇俏的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回答,“我叫滢滢,是大王新派来伺候王子的婢女。”
她的音调高了些,吓得君华一激灵,忙低声阻止,“哎呀,小点声,王子在里头看兵书呢。”
君华对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特意提醒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日王子格外暴躁,可别惹他,否则有你受的。”
滢滢撇撇嘴,似乎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听话的压低嗓音,“亏你还是侍奉王子的人,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宫早传开了,前些日子南下突袭,吃了大亏,损兵折将呢。”
“啊?”
君华闻言失色,不知该喜该忧。恨不得边将们早日踏平王庭,救他回大曜享福,又惧怕自己被当做人质折磨祭旗,纠结极了。
独独不清楚小姑娘的态度,不敢表露过多,只旁敲侧击的追问,“怎么会这样?”
滢滢神神秘秘的凑近,跟他咬耳朵,“据说,据说哦,是先与曜国内廷磋商停当,才发兵的,谁知反遭到埋伏,死了好几个大将。曜国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常常出尔反尔。我猜呀,王子忽然沉迷兵书,是想学这些道道。”
谈话间,二人稍稍熟稔,君华就趁机问出疑惑,“你说曜国人阴险狡诈,我怎么看你长得,倒有几分像曜国人呢?还会说曜国话?”
滢滢一下蔫了,神情黯淡,“唉,说来话长。。。”
瞥了眼室内,见王子毫无察觉,才小大人似的双手捧脸,坐到他身边叹气,“我的母亲是曜国人,被乱兵挟裹到北胡的,不知怎么落在城外,或许是跑出来的。父亲问她,我问她,她都不说。当年差点冻死在柴堆里,被父亲收留,后来有了我。可惜母亲一直体弱,生我的时候又难产,前年病死掉了。”
“那你的父亲只剩你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你入宫呢?”
滢滢更加低落,“父亲被征兵了,将来生死难测,又找不到亲戚托付我,干脆入宫做婢女,还算有条活路。”
连年竭战,北胡穷兵黩武,缺乏壮丁,君华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连上无父母,下无妻子的人都会被征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安慰她,搜肠刮肚的,直往没边处吹,“哎,你也别担心。说不准啊,你父亲立了战功,做了大将军,回来接你呢。”
“战功?到哪里立战功呢?一上战场,不是被杀,就是杀人,父亲那样的平民百姓,就算先登,最多做到百夫长。他又不健壮,冬天苦寒,军中难熬,我真怕。。。”
滢滢说着,眼中大颗的泪珠开始打转,随时要哭。
君华大呼不妙,忙转移她的注意力,“诶,你知不知道,曜国有种好玩的东西。”
滢滢果然抬起泪眼,迷茫的问,“什么?”
君华轻手轻脚的爬到另一个角落,伸手进摆设的彩陶罐,摸出两根黄褐色的细棒,看上去有点像线香,只是味道很呛。
小姑娘好奇心大,已经忘了哭,左瞧瞧右瞅瞅,还想伸手摸,“这是什么?”
“烟花。”
“你别骗我,烟花我见过,飞在天上,那么大的,怎么可能这么细?”
君华见她质疑自己,好胜心升腾,丝毫不提烟花是善俱惹哭了他,派人从大曜买来,专门讨他喜欢的,“哎,别不信嘛。这是小烟花,不用飞在天上,拿在手里就能玩,夜里可好看了。”
说着还撺掇她,“你瞧,这会儿天黑了,外头雪也小了些。咱们偷偷出去,我玩给你看。”
滢滢毕竟是新来的,摸不准王子的动向,有些迟疑,“可,可王子无人侍奉,会不会。。。”
“你管他呢?”
君华常受善俱的欺压戏弄,对他满腹牢骚,又存心在小姑娘面前显摆,当即豪迈挥手,“这人脑子一根筋,不看完那破兵书,绝不会挪地方的。”
滢滢正值年幼贪玩,被勾的动心,顾虑渐退。加之烟花在北胡是稀罕物,难得一观,更别提上手去玩,到底无法抵抗诱惑,跟他悄悄溜走。
北胡的王宫虽有卫兵,但仅设在内外宫两层,专守要紧点位。并不似大曜重重禁制,处处生眼,后宫亦诸多禁军,连犄角旮旯都时常搜寻。加之北胡连日大雪,卫兵更懒得到向来平静的内宫乱巡逻,比起大曜,简直过分自由。
二人跑到善俱寝宫后面的小树林,这里风弱,人迹罕至。树林不知是何品种,光秃秃的,没有半片叶子,伫立在阴暗夜幕里,活似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影。
小孩子反而不怕这些,只觉得没人就安静又安全。君华递给滢滢一根烟火,从怀里掏出片火折子,哗啦擦着了,帮她跟自己点燃。
烟花滋啦啦的轻响,刹那间闪耀光芒,炸出碗大的两朵金花,反射落在他们眼底的惊奇,亮晶晶的,交相辉映。
“真美。”
烟花烧了大半,滢滢才如梦方醒般缓缓出声,“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生怕烟花熄灭过快,在夜色中轻轻挥舞小手,划出流星般的轨迹。
滢滢在微弱的火光中回头,和他相视而笑,一瞬间好似春暖花开。
忽明忽暗的柔辉落在她眸中,君华呆呆望着,心随她飞了起来。
他实在太小,弄不清这叫什么心境。只依稀觉得,令他无比怀念的,曜国新春时那灼灼千枝灯树,万丈华焰,都不及眼前分毫。
恍惚金尘散,流霞满目春。
深夜。
北疆。
夜雪逐渐柔和,窸窸窣窣的落在帐顶,如羽毛轻扫,挠的人心头痒痒的。
外帐角落的小床隐约坐着个人影,长发披散,偶尔发出绢巾擦拭湿发的微小响动。
一双赤裸的玉足停在床侧,伸手进阴影,捏住了凤凰犹带湿凉的下巴,“去哪了?弄得浑身雪水?”
凤凰想闹脾气,又不太敢,咬着唇不搭话,缓缓偏过头,“公主不困么?地上冷,还是早些就寝的好。”
珍宁捏捏落空的指尖,露出个可堪回味的笑,“故意的?跑出去淋雪,又半夜弄出动静,你想干什么?知道地上冷,还不请我进榻?”
小心思被点破的凤凰听话伸手,将她揽上床,放到自己怀里。沉默的半阖着眼,胸腔鼓动着,像个忍辱受气的小媳妇。
珍宁被凤凰逗笑,忍不住趴在他胸前,啵的亲了一口,“乖,别恼,他又活不了多久。”
凡人确实寿元有限,但听珍宁的语气,绝不是这个意思。凤凰愣了片刻,奇怪的问,“公主不喜欢他?”
珍宁撇撇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傻愣愣的,半点趣味都没有,白叫我崩开伤口,流了那些血。这会儿睡的好像死猪,看了就恶心。”
沈毅生的眉秀目朗,称得上翩翩少年郎,但与凤凰的姿色肯定无法相提并论。凤凰那股气终于顺畅些许,忍不住轻笑。
珍宁已经猴急的去摸他的长发,凤凰忙握住她的手腕,“等等,先弄干。”
说着勾动法力,点点暖金萤光缠绕,瞬间雪水消散,唯余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