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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塞外刀风卷霜月 五内孤悬灼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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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
塞外凛冽的北风如刀似剑,呼啸着卷地而过,将一切冰冻。
沈毅被围困之处是座半废的古城,年久失修,许多地方的城墙本身就岌岌可危,干枯的护城河几乎被风沙掩埋,瓮城与箭楼倒塌大半,城门成了仅剩的防线。
幸而攻击他们的这股北胡骑兵缺少装备,连云梯巨木都没有,又怕损失骑兵,派两波敢死军试图攀城而上,被落石击退后就未曾再攻,只早晚往城头放箭,沈毅才勉强支撑这些时日。
黄昏冷寂,城内又缺木材,残破的木门木床要留着烧火做饭,不够取暖。军士虽着寒衣,但饥肠辘辘,手脚缺血,被冻透的铁甲传来彻骨冰痛,连休息也如同上刑,反倒活动活动还好受些。于是纷纷来回巡逻,抑或搬运石块,挖土修葺几处大缺的城墙,望去倒也严整,竟显得沈毅治军有方。
炊烟缕缕升起,煮上了杂合粮草,混着几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勉强还能吃最后一顿。
饭才半熟,饥肠辘辘的兵士已经排上队伍,眼巴巴咽口水。
忽听战鼓咚咚作响,动地而来,惊破短暂的平和。
沈毅慌忙冲上城头观察,这荒芜的冬季草原一望无垠,北胡军队却不知哪里寻得段巨木,两头包了铁皮,正大撞城门。
城门是包铁桦木,但年深日久,那层铁皮半锈半脱落,几乎不存在了。桦木还坚硬,奈何门后似生铁的横拴杠斜顶棍,经过数百年,均已发脆,在猛力撞击下发出不详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遥遥观之,为首的胡人将领十分面生,沈毅戍边多年,并未与之交过手,应当新自北胡王庭而来。其体魄雄壮,眼泛凶光,手持的九环大刀目测五六十斤,绝非常人能耍动。就连□□黑马,也较寻常马匹高大得多。
沈毅说是主将,全因沾了父亲跟珍宁的光,根本没有将才,武艺又不精,恐怕连一刀都扛不住,只能寄希望于几个副将。
副将见他望向自己,顿时面露难色,提议道,“少将军,胡人来势凶猛,我们城中少粮,将士数日不曾饱食,哪能抵挡?而今之计,唯有避免正面交锋,走为上策。此处离悬城不过十余里,尽力突围,或许尚有生机啊。”
说话间,城门异响更甚,显然支持不住了。
沈毅无法,只得当机立断,一拍城楼青砖,“好!吩咐将士,快些吃完,整顿军马,准备突围!”
关外昼短夜长,升火造饭的瓦砾堆内,余烬尚未熄灭,弯弯初月已经悄然挂上傍晚灰红的高天。
平沙莽莽,伴随着不间歇的巨木撞击声,如同撞在人心头。
沈毅翻身上马,抬手轻挥,城门忽然向内打开,百箭并发,将冲在前头撞门的胡人杀伤大半。剩余的反应不及,也被沈毅带领的先锋骑兵刀剑相加,尽数屠戮。
那胡将离城尚有距离,以为沈毅是弹尽粮绝,要背水而战,于是按兵不动,遥遥叫道,“曜国的白面小儿,当够缩头乌龟了?快来决一死战!”
情势危急,敌我悬殊,硬碰注定凶多吉少。沈毅根本不受他的激,听从副将所言,率仅剩的千人百骑东奔。
胡将见他竟然遁逃而去,怔愣片刻,方才狂叫,“追!快追!”
沈毅突出半里,心中已暗觉不妙。他们的马匹缺少草料,已经四天三夜没有青贮可吃,随便嚼的都是干草,还驮着将士,体力难支,越跑越慢。而胡马肥壮,不见疲累,逐渐追了上来。
更要命的是,跑着跑着,副将朝他喊了几声。乱风过耳,半天才意识到,本就不多的箭矢已然清空。
吼叫传来,胡人从后开始掩杀,却不恋战,只挥舞弯刀,边砍边直冲前锋,明显是要捉主将。
溃军被迫接战,犯了兵家大忌。可箭在弦上,岂容缓发?
“呀!小儿莫走,吃我一刀!”
乱军中,胡将怒吼着举刀来劈,势若奔雷。
副将全都不在近前,无人襄助。沈毅使全力举起钢戟,拼命硬扛,可兵器才一相撞,手臂就被震得发麻,几欲跌下马。
生死关头,不知何方大军彻地连天,马蹄踏动烟尘,旌旗漫卷,遮云蔽日。遥遥一望,简直无边无沿,少说有数万之众。似乎尽是精兵强骑,眨眼间迅速近前。
与既定相左,八成出了纰漏,再迟钝也明白形势有变。胡将心中发急,咔咔又是接连几刀,劈的沈毅应接不暇,浑身筋疼骨软,眼前阵阵发黑,全凭运道才勉强抵住。
“沈郎!我来助你!”
胡将正伸手去捉失了反抗之力的沈毅,大手才抓住头盔,便听身后一声娇呼。
沈毅挣扎着看过去,竟然是银甲戎装的珍宁。她身骑宝马,带着数十亲兵,先大军半步到达。手中长枪挥动,截住胡将,冷声呵斥,“胡奴!放开本殿的人!”
胡将不知小觑这少女,还是旁的缘故,根本没有防备。左手仍捉着沈毅,右手虚晃大刀,漫不经心的挡了一下,“哪来的小娘皮?找死!”
珍宁身量纤细,却生生抗住这刀,非但不见颓势,反而勇武惊人,震开大刀,唰唰出枪。
待胡将察觉异样,想要放开沈毅反扑时,已经太晚了。
“胡奴受死!”
那枪尖不知是何制成,堪称神兵利器,闪烁凛冽银光,秉万钧之力,当胸疾刺。巨响之后,竟然贯穿胡将的前后护心镜,一下扎个对穿。
鲜血顺着枪头血槽疯涌,兜头盖脸喷了沈毅满身,在寒漠中直冒热气。
珍宁拔出长枪,前心那块精铜镜竟卡在枪缨处,死死不动。
珍宁十分珍惜这杆银枪,见状烦躁至极,将长枪一甩,护心镜卡在胡将甲胄缝隙处,咔的脱落。
如此还不足,见胡将大张着嘴,尚存气息,便照着胡将头脸,狠辣的连捅足足几十枪。直至头骨碎裂成渣,脑浆混着肉酱四溅,只剩壮硕躯体横尸,才稍感满意的微笑停手,眼神犹如罗刹恶鬼,“贱奴,凭你也配骂本殿?”
幸好在她捅到第三枪,白色脑浆流出时,沈毅已经崩溃的趴倒,大吐特吐,错过了她精彩的表情。
“公主殿下,末将来迟,实在该死。公主可还安好?”
别说沈毅这种白面将军,就连刚追来的张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为珍宁的残忍所惊,故意别过脸,装作体贴的去扶呕吐不止的沈毅。
“少将军,少将军可曾受伤?”
沈毅吐了个干净,稍稍稳住心神,脱力的摇头,“无妨,多谢张伯父来援。”
他被珍宁所救,已经伤害了男儿自尊,哪肯承认自己未负外伤,只是惊累过度?于是装作受轻伤的模样,咳嗽着强撑上马,“小伤而已,张将军不必管我,父亲还在悬城苦等救兵,速速往悬城进发要紧。”
小兵装扮的凤凰骑马跟在珍宁身侧,瞧沈毅的窝囊模样,忍不住露出讥讽不屑的眼神。
张振拍马赶上他,实言相告,“哪里是我来援救?是公主听闻老将军被困,急领亲兵出京,星夜至此。皇上知道了,命我带精兵三万,赶上公主。公主金枝玉叶,为少将军鞍马千里,真真情深义重啊。”
珍宁也意识到沈毅离京后,她没了顾忌,本性暴露过多。方才又只顾痛快,杀的过于血腥残忍,大大违背了她辛苦维持的娇俏少女姿态,忙也调转马头,收了银枪,去追沈毅,“沈哥哥,沈哥哥慢些,小心身体。我已经传令下去,命大军速行,今夜定可到达悬城。”
沈毅到底有些惭愧,听她如此紧张父亲,终于正眼看了看她,“多谢公主。”
珍宁抓住时机,趁他望来,瞬间红了眼眶,泪凝于睫,含满久别的思念与担忧,“沈哥哥。。。珍宁好想你。。。对不起,珍宁不是故意的,我看那胡将伤了沈哥哥,恨得不行,心痛的不行,所以才。。。”
张振早就避嫌似的跑到中后军,亲自催促行进。
二人此刻在大军最前方,声音虽传不远,一举一动却尽在众人眼中。沈毅要端少将军的架子,瞧珍宁的马越策离自己越近,便轻声呵斥,“我知道。别闹,待救出父亲,我们再说话。”
珍宁丝毫不恼,胡乱抹去眼泪,笑盈盈的乖巧,“好,都听沈哥哥的。”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落在珍宁身上,几乎完全覆盖住她。珍宁微微偏头,漂亮的小脸尽数隐进阴影,在沈毅看不到的地方,眸光寒彻。
是夜。
悬城。
明月如霜,照亮地面漫卷的旌旗,火光大作,喊杀震天。
张振一路从副将,将军,升到骑兵都统,统领精锐,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北胡来突袭的兵力不过近万,主将虽悍勇,奈何寡难敌众,加上北胡军队似乎完全没有防备,被打个措手不及。
主将慌乱中与张振交战,仅仅十多回合,便被挑落下马,生死未卜。
沈冉在城楼望见战况,亦命城中兵将出战,合兵分击。
在大曜最强的铁骑面前,再凶猛的胡人也得甘拜下风,何况兵败如山倒。主将没了,小兵们个个茫然,连往哪退都不知道,乱成一锅粥。
铁骑冲锋追歼时,沈毅与珍宁均当先作战,毫无惧色。
若说沈毅是为多少挣些军功,珍宁就完全在作乐了,手中银枪枪杆雪亮,枪尖早已染满鲜血,有时敌兵被一枪毙命,她还要追补数枪,直扎的毫无人形才作罢。
可惜沈毅暂时无法分神,看不到她在做什么。戟哪是常人能用,以沈毅的体格武艺,用重钢戟,门面是有了,耍起来却相当吃力,非但不能有所助益,反稍显拖累。
好容易在副将的助阵之下清空四周敌兵,才回头找寻珍宁。
珍宁极其敏锐,察觉沈毅靠近,顿时变了路数。
她在古城吃了太外放本性的亏,此刻装起来愈发得心应手,竟故意露出破绽,由得几个胡人小将乱砍,手臂与前胸后背都受了刀伤,鲜血四溅。
沈毅果然大惊失色,慌忙策马冲来,“珍宁!”
其实珍宁身上的铠甲十分坚固,胡人弯刀虽砍烂甲片,护心镜等要紧部位仍完好无损,不过是些皮外伤。
但为沈毅做到如此地步,仍叫凤凰看的眉头直跳,几乎咬碎牙齿,反手劈了这些天杀的胡将。
珍宁怕他坏事,眼珠微转,咬着嘴唇跌下马,还趁机抹了把银枪上的鲜血,不着痕迹的擦在自己脸上,更显凄惨。
“珍宁!”
沈毅终于冲到近前,下马就去扶她。
凤凰死死瞪了一眼抱住珍宁的沈毅,简直恨入骨髓。偏这时珍宁还虚弱的抬手,去回抱沈毅的脖颈,“沈郎,我好疼啊。。。”
沈毅急的眼泪直流,将她抱上马,边往城中策马边安慰,“别怕,没事的,现在就带你去找军医。”
“沈哥哥,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娶别人呀。。。”
珍宁犹嫌不足,故意压着嗓子,有气无力的吻他,“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沈毅心都要碎了,哪能分辨真假,加上四周逐渐响起公主受伤的呼喊,脑子犯混,只一昧重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乖,马上就入城了。别怕,不会的。”
他连道几十声不会,却明显说的是珍宁不会死,而非他不会另娶。她为他受了重伤,他竟连守节都不肯应允。凤凰紧随在后,几次握剑,简直要对沈毅杀之而后快。
珍宁何等聪明,偷偷警告般乜向凤凰,才又靠进沈毅怀里喘息,似乎完全不在乎沈毅的回避,“沈哥哥,要是我死了,一定要娶个对你好的。。。不要忘记珍宁,珍宁就知足。。。”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失血过多,半真半假的一软,晕了过去。
皇宫。
金龙殿。
沙沙的细雪时下时停,天不够冷,化的雪水才欲蔓延,又被更大的雪花覆盖。连日不见冬阳,云压寒霄,层层叠叠,侵染整个京城。
炭盆已经挨着墙角摆满,实在不能再添。殿内暖胜三春,朕却仍感湿寒如跗骨之疽,缓慢的侵袭肌体。
小圆子正紧张的盯着太医令,见他反复把脉,蹙着眉一言不发,愈加急切,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到底怎么样?皇上为何总是龙体欠安?”
太医令收回手,颤巍巍的跪退几步,方才叩首,“请皇上恕臣无能,脉象上看,龙体安然无恙,只是思虑过重,心火旺盛,五内失和,又遇时令湿冷,所以不适。臣以为,药方应再酌加麦冬,川楝子,御膳也应多添温补粥汤,养营脏腑,调和身心。此外,还需切忌劳累愠怒伤神。”
朕昏昏沉沉的,被他一通念叨,扰的勃然大怒,随手抓起安枕的金丝如意丢过去,“庸医!都是庸医!亏你还是太医令,跟寻常太医有什么区别!朕都会背了!滚!”
太医令连罪都不敢告,提起药箱溜之大吉。
殿内恢复静默,茫茫然的,眼前忽花忽白,耳畔也断断续续,传来咯吱轻响。
朕仰靠在软枕堆上,捂住前额,喃喃问道,“小圆子,什么动静?”
“回皇上,是殿外竹丛被雪压折的声音,奴才已吩咐人去清理了。”
小圆子瞧朕满脸迷惑,忙做出轻松喜庆的音调,想趁机帮皇帝提提精神,“皇上忘了?还是皇上登基的时候,南海进贡的金镶碧嵌竹,皇上说颜色鲜亮,所以命植于金龙殿旁。”
朕反应许久,才想起金龙殿外确实种有竹丛,那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不禁怅然若失,“小圆子,朕是不是老了?”
“诶呦。”小圆子满脸堆笑,试图蒙混过关,“皇上快别打趣了,您正值壮年,身强体健,奴才瞧着,比十年前更神武。。。”
他的马屁拍到半路,殿外忽然传报,“启禀圣上,边关有急报传来。”
小斌子开门接过竹筒,略略一览,立刻大惊失色的跪倒,“皇上,张将军急奏,公主在悬城之战受伤,正全力医治。”
“什么!珍宁受伤了?”
朕心头急痛,差点呕血,挣扎着坐起身,就要下床,“沈毅呢,沈冉呢,还有张振!他们是吃干饭的吗!”
小斌子赶紧继续道,“皇上别急,公主伤势不算太重,是浅刀伤,无碍性命。张将军说边关伤药粗劣,恐公主玉体留下伤疤,所以请皇上速派御医携药前往。”
“那还不快去!”
小圆子跪在地上,刚把龙纹冬靴替朕穿上左脚,朕已经急的踢开他,拼命拍打床榻,“愣着干什么!最好的药都给朕带上!珍宁但凡留一点疤,朕要他们的命!”
说着站起身,右脚就踩在冰凉玉砖之上,“朕不是早催梁聿震急行军,速去救援悬城?已经十多日了,他死在路上了?”
小斌子吓得浑身直抖,磕磕巴巴道,“回皇上,据张将军信中所言,梁将军在公主负伤的次日到达悬城,如今刚合师一处,正等谕旨调配。”
“梁聿震!”
朕气的双眼通红,抓过急报就撕成碎片,“混帐!个个都是混帐!”
越骂越冲,到最后气的直咬牙冷笑,“小斌子,立刻传傅将军入宫,朕有要事吩咐。”
“是,是。”
窗外寒风猎猎,朕微微昂首,竟发觉肢体湿寒尽消,唯余心头邪火,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