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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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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鸽飞飞停停,一时落了地,被一群顽童追赶,又惊慌飞走,等到再次落地时,已是有些筋疲力尽。
它抬眼看看自己所处的陌生处所,但见红香绿翠掩映间,刷得粉白的墙,高翘的檐角精致玲珑,檐下墙角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花香扑鼻。透过支开的红漆冰烈纹窗户,只见室内烛火通明,窗下姿容清雅的女子正坐在画架前涂画。
这时彩霞从外头回来,走时小筐子里满满的干果蜜饯回来时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了。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立在傅思年面前:“姑娘,我回来了。”
傅思年搁下画笔,小声道:“都打听清楚了吗?”她喜欢到一个地方,就将那个地方的人事打听清楚,不然两眼一抹黑,很容易做错事。
彩霞点点头:“我在外头走了一圈,基本已经将这府里的大致情况摸了个底儿。”上次进府,只顾着打听五房的事,这会子才将各房的情况都弄清楚了。
萧家长房、三房和五房人事简单,自不必提。四房远守金陵原藉,暂时无需打听。彩霞重点关注了二房,毕竟现在主持府内中馈的是二房。
“如今这府里穆老太太已经不理事了,当家的是二房的肖夫人。听府里下人讲,这肖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治下严了些。”
“肖夫人一个女子,待下人不严怎么管得住府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傅思年表示理解,“不过她既如此,这些下人私底下肯定会抱怨的。”
彩霞瞪大眼睛:“这可奇了,姑娘你怎么知道下人抱怨的?”
傅思年微笑着不说话,人性向来如此,众口难调,做领导的,哪能保证下属个个满意?
彩霞低声道:“府中下人都在私底下嚼舌根,说肖夫人心里歹毒,怨不得二老爷不去她房里,独宠尤姨娘呢。”
说到二房的尤姨娘,在萧府里也算个传奇人物了。十六岁便跟了二房的萧述,到如今已经快二十载了,依旧是盛宠不绝。要不是有长房压着,一直等到肖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并立住了,才停了尤姨娘的避子汤,二房如今是谁的天下也说不定呢。那尤姨娘停了避子汤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就连肖夫人对尤姨娘也不得不忌惮,在外头寻摸了个模样身段都不错的秀才家的女儿亲自纳了给萧述做姨娘,想要这位方姨娘牵制尤姨娘,分一分尤姨娘的宠。只可惜方姨娘不争气,没几下就被尤姨娘给斗跨了,早没了争荣夸耀的心,如今只守着女儿过活。
傅思年一听就明白了:“昨日在穆老夫人那里,畏畏缩缩的那个萧姈便是方姨娘的女儿,神彩飞扬的那两个萧妍和萧娥便是尤姨娘的女儿吧。”至于二房的嫡女萧妤,昨日刚好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傅思年没见过她本人,不好评价。
彩霞眨巴眨巴眼睛:“姑娘真是神了,不用问就能猜对。”
其实这哪用猜啊,方姨娘不得宠,她膝下的女儿比不得几个姐姐,自然畏畏缩缩的。至于萧妍和萧娥,她俩虽是庶女,可亲娘尤姨娘得宠,她们父亲萧述爱屋及乌,对两个女儿宠爱有加,她们精神气自然好。
不过,傅思年还是被彩霞的马屁功夫逗得一乐。
彩霞继续道:“姑娘你虽然聪明,可也有猜不着的地方。同是尤姨娘的女儿,大姑娘萧妍待人十分和善,可是三姑娘萧娥却是处处掐尖要强,听说最会背后给人捅刀子,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穆老夫人不是发了话,要姑娘和府里的姑娘作伴,一起跟着书堂的张先生读书习字。明日张先生休完假就要回府里教学了,到时候姑娘和萧娥这位三姑娘就是同窗了,与她相处时,可要小心她背地里给你下绊子啊。”
正说着,彩云兴冲冲地从外头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白鸽。
“姑娘,瞧瞧我抓到了什么?刚刚在外头院子抓到的!”彩云两眼放光:“是只白鸽啊。”说着咽了口口水,“是送到小厨房做成红烧的还是清蒸的更好吃呢?”
彩霞瞪她:“你就只知道吃。送到小厨房不得另外打点银子?”
彩云抱着鸽子,呆呆愣愣的,显然不明白彩霞为什么训斥她。她自跟了傅思年,从来没缺过银子。况且打点小厨房的银子,她也是出得起的。
彩霞见她不明白,只得解释道:“给小厨房打点银子本来也没什么,可咱们姑娘寄居在此,那些不知道我们使了银子的下人岂不在背后嚼舌根?就算下人不说,府里的姑娘见了,还以为咱们姑娘多么猖狂,净指使小厨房帮忙办事呢。这不是给咱们姑娘闯祸么?”
彩云很是委屈:“世人都说世家好,可咱们到了这里,怎么处处不得便?”
彩霞还要训她,被傅思年给拉住了,她知道彩云没别的喜好,就是爱吃。如今到了人家府里,自然不比家里自在。
她想了想:“你彩霞姐说得对,小厨房能不用咱们就别用,彩云你要实在嘴馋,咱们就花银子从外头买回来。”
彩云嘟嘟嘴点了点头,捧着鸽子说:“那这只白鸽怎么办?”
彩霞刚想说“还能怎么办,把它放了呗”,话未说出口,就眼尖的瞧见鸽子脚上绑着东西,“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傅思年哪管什么鸽子不鸽子的,回身重新落座,捡起画笔,耳中却听彩霞道:“是张字条呢,飞鸽传书么?”
彩云还没玩过飞鸽传书呢,当下兴奋地道:“彩霞姐,快打开看里面写了什么?”
彩霞展开字条,一字一字念出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是一句诗么?怎么只有一句啊?”
那边傅思年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落地,脑子里轰隆一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黄庭坚的诗句,在现代时许多同学都用这诗句来作个性签名。
傅思年迫不及待地抢过彩霞手中的那字条,看了又看,就怕刚刚自己耳中听到的只是幻觉。
“是真的,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她指着字条,情绪激动地对彩霞和彩云说。
彩霞和彩云不明所以,看见自家姑娘笑了又哭了,不由担忧起来。
她们哪里知道傅思年心中的感想?
傅思年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六年了,关于在现代的一切已经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她真怕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忘记现代的一切,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古代人。天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事,对谁都无法倾诉。就算说了,也无人可以理解。这种扑天盖地的孤独感,时不时地将她整个人吞没,像是潮水盖过了头顶,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看到这句诗,就跟红军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终于找到组织一样,忍不住就喜极而泣了。如果有个人可以抱团取暖,总好过独自在这个世间踽踽而行吧。
这一定是哪位兄弟姐妹,和她一样,莫名其妙穿越过来的。
这鸽子,一定是他或是她放出来,给同为穿越的人对暗号的。
傅思年迫不及待地将后半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给补上,又重新喂饱白鸽放飞。
白鸽晃晃悠悠,飞出小跨院。
小跨院外的甬道。
从天韵馆酒楼回来了萧御已是半醉,被季平搀扶着回偶然居。醉眼惺忪间,忽见什么东西从自己面前掠过。
秋风的凉意拂在脸上,他酒醒了一些,踉跄着走了几步靠着院墙:“刚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季平道:“是只白鸽,似乎是从小跨院飞出来的。”
白鸽,还是从小跨院飞出来的。
萧御心里莫名感到一阵烦燥,“季平,把这白鸽给我射下来。”
“是。”季平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弩箭,他箭术不错,很快就将打下来的白鸽给拎回来,“公子,白鸽腿上还系着字条呢。”
“取下来给我看看。”萧御后背靠在墙上,举手揉了揉眉心。
季平将白鸽上的字条取下,伸手递给萧御。
萧御从他掌心中接过字条展开,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微微一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桃李春风一杯酒”七个字龙飞凤舞,如程子修本人那般狂放恣意;而“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七个字顶多算是清秀,毫无骨架,像傅思年行事随心所欲。这两个人都是萧御见过的不在框架内的人,怎么想都是天生一对,果真是应了那句“千里姻缘一线牵”么?
捏着字条的指尖微微收紧,他“呵”了一声,似是满不在乎地说:“真将这后半句诗给联上了。”
想到之前季平说这鸽子是从小跨院飞出来的,心里哪还能像面上所表现的那般满不在乎?胸口闷闷的越发不舒服。他把字条一点一点的扯碎,最后当风一扬,碎纸屑随风到处飞舞。
他眸色越发幽暗,显然不高兴到了极点,越看季平手中提着的白鸽越觉得碍眼。
大概是他盯着白鸽的眼神过于瘆人,季平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不明白,平素一向冷静自持的三公子怎会无缘无故对只白鸽生那么大的气。思前想去,只能归结于三公子喝醉了。
“公子?”季平提了提手中扑腾的鸽子,“这白鸽怎么办?”
萧御薄唇紧抿,闭上眼睛敛去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心绪。世人都说他是萧家未来的家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他不需要伸手便有人送到面前。然则他也不过是循规蹈矩在一个框架内,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可怜虫罢了。
初见傅思年时,萧御以为她像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心术不正的女子那般,仗着几分容色想要引诱他。后来才发现这是她故意而为之。自古以来,女子皆视夫为天。她竟也不觉得顾氏杀夫有什么不对。这不是胆大妄为,视礼法教条如无物么?
原先他不明白,现在隐约明白了。他为什么将傅思年护到萧家的羽翼下,为什么要拜托穆老夫人为她寻一门亲事了?
不过是因为他想要看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嫁入规矩礼节繁多的世家,在公婆、夫君眼皮底下,规训成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模样。在这个过程中,看着她想要纵情一生,结果却被牢牢束缚住,日复一日地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看着她因为失去自我而挣扎痛苦,那一定是件极有趣的事。
每每转过这个念头,他便品尝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一直以来压抑的心绪似乎也因此有了突破口。
可若是傅思年当真嫁给程子修,他们志趣相投,很容易在相处中情投意合,逍遥快活过一辈子了。想到这一点,他胸口处便无端的憋闷。大概他真的厌恶那些行事做派任性妄为的人,更加见不得别人恣意人生后还能得个圆满结果。
原来他才不是什么品格端方的世家公子,他和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心里也掩藏着不为人所知的阴暗面,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季平提着手中的鸽子,还在等他的答案。
再睁开狭长凤眼时,他轻飘飘说了句:“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