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毋我

2、喜欢和眼泪

　　她幼年时期看过一部电影，电影的女主人公说，一个女孩的一生，百分之九十的眼泪，都是为她喜欢的男孩子流的。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想，如果她的一生，总共会流十个玻璃杯那么多的眼泪，那么有九个杯子中的眼泪，就是为一个男孩子流的吗？嗯，或者是好几个男孩子？可是真的会有那么多吗，如果她喜欢的男孩子很多很多呢？他们该如何分配那九个玻璃杯中的眼泪呢？

　　她当时已经上了小学，对“喜欢”的概念还不是很清楚。她记得幼儿园时，有个男孩子给她送过跳跳糖，那种调皮的糖在舌头上欢快地蹦来蹦去，有些疼，有些甜。那个男孩子对她说，他长大后会娶一个妈妈回家，然后他快速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愿意当妈妈吗？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刚张开嘴，跳跳糖就像要逃走一般蹦出来。于是她用力地抿住嘴，但眼前的男孩却低下了头。放学，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一个个被家人领走，她和那个男孩像往常一样被留在了最后。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个跳出来，被框在幼儿园窄窄的院墙以内。

　　这次妈妈又会在什么时候接她回家呢？她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觉得委屈。爸爸常年在广州打工，一年只有春节才能回来。妈妈只是普通的纺织工人，有时上夜班上到深夜，回家已经累到说不出话，还要担心着她的饮食起居。可是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偏偏她的爸爸妈妈空不出时间来接她回家。每天接近放学，大家吃饭都优哉游哉，唯有她狼吞虎咽，希望赶快吃完，然后守在门口，等妈妈下班接她回家。但每天每天她第一个守在门口，最后一个离开。

　　哦，不，也许不是最后一个。那个给她跳跳糖的男孩子，总是回家比她晚。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子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给工厂看大门，所以总是很晚才来接他。

　　班里的小朋友们告诉她，爸爸妈妈离婚的小孩，都不会成为好小孩。所以小朋友们都不愿意和男孩玩。她却不觉得男孩坏，唔，送给别人跳跳糖的小朋友怎么会是坏小孩呢？

　　妈妈的自行车停在了门口，她飞也似地冲到幼儿园的铁栅栏门口。老师出来打开了门，她回头和老师告别，余光扫到坐在门口的男孩。

　　“妈妈，”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开口道：“爸爸妈妈离婚的小孩都是坏小孩吗？”

　　“嗯？不会啊。”

　　“那你觉得那个小朋友是好孩子吗？”

　　妈妈反应过来她说的小朋友是哪一个。那个孩子的妈妈不告而别了，他爸爸整日酗酒，种种原因，那个孩子在家长们中“很出名”。

　　“嗯，虽然不能说他是坏孩子，但是妈妈觉得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哦。”

　　她很想反驳，但是妈妈已经很累了，所以她轻轻答应了。

　　于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主动和男孩说话了。再后来，男孩突然不来幼儿园了，一直到学前班结束，他都再也没有出现。

　　她记得那种难受的感觉，就好像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洋娃娃，但又说不上新的洋娃娃能不能弥补旧娃娃的缺憾。后来她在电视上见过有人描述那种感情，那些大人说，那是“喜欢”。

　　她回过神来，啊，她了解“喜欢”是什么啦，就像得到了跳跳糖，又像丢了洋娃娃，嗯，反正很奇怪，但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要流眼泪呢？

　　她见过大人流眼泪的样子。每年春节后，当她和妈妈一起把爸爸送上长途汽车时，妈妈总会悄悄扭过头，用袖子抹眼睛。然后她回过头，向汽车里的爸爸挥手，一直挥，一直挥，直到汽车消失在车站外很远的地方，再也看不到。

　　妈妈很喜欢爸爸，每天，当妈妈一身疲惫地从单位回家后，只要一看到手机里爸爸的短信，就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那种微笑，直到今天，她仍然记忆犹新。她从很多爱恋中的女孩子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就像花蕾一瞬间绽开了一般，给人一种即使在寒冬，也快乐得温暖如春的感觉。

　　妈妈的眼泪往往是安静不易察觉的，但姑姑的眼泪却是放纵而绝望的。

　　这位爷爷姐妹家的姑姑住在她家屋后，连同姑姑的父母，平常亲戚邻里之间也经常相互串门。因为血缘较近，有时妈妈不在家，就会拜托姑姑家照看她。姑姑当时大概二十出头，沉浸在恋爱的甜蜜漩涡里。她经常看见姑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一会儿嘟嘴，一会儿傻笑，甚至有时会边笑边在床上打滚，然后用枕头蒙住脸颊。这样折腾了一阵后，她又会拿起手机，重新飞快地摁压键盘，进行新一轮的傻笑、打滚。

　　她隐约听妈妈提起过，姑姑马上就要订婚了。她不知道姑姑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手机另一端的叔叔，因为有好几次，她看见姑姑把手机扔在角落，一个人埋头哭泣，然后手机铃声响起，姑姑狠狠挂断，再响起，再挂断。这样循环了好多次后，姑姑会接起电话，带着哭腔大声咒骂。她听见姑姑说：“我不愿意，我不要分手，你给我一个理由。”

　　但不管怎样，最后姑姑还是结婚了。结婚那天，鞭炮声一直从巷口响到巷尾。巷子里的井盖上都贴上了红纸，租来的气派的婚车一辆一辆停在狭窄的巷口，礼炮鞭炮齐鸣，姑姑穿着有着大大裙摆的婚纱从小院中被那位新郎背出来，一脸快乐地坐进婚车里。

　　那是她第一次目睹新婚新娘被送入婚车，她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裙子，那么漂亮的姑姑。姑姑快乐的神态就像是得到了整个世界。

　　新郎新娘在新婚之夜被灌醉，然后走进了新房，过上快乐的生活，故事本应这样结尾。

　　一个月后，姑姑哭着回来了。听妈妈说，姑父强制姑姑和他离了婚。

　　姑姑回来时，已经哭得神志不清。从那时起，她总是听到屋后传来凄厉的痛哭。邻里都说，姑姑已经神智错乱，经常半夜给前任丈夫打电话，威胁他复婚，否则就自杀。她见过姑姑几面，短短数日，在姑姑身上好像过了几十年，整个人顿时苍老了几十岁。她看着姑姑无神的眼和手腕上隐约的伤口痕迹，觉得无法理解。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让人产生伤害自己的欲望？

　　她还是不太懂，她想，如果是她，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她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就算很喜欢很喜欢，也不会干伤害自己的事。

　　嗯，至于眼泪，她想，我凭什么要让自己难过呢？那十杯眼泪的电影女主角，让她见鬼去吧。

　　当时，她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