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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古窟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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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古窟月
足步过处,狂风扑面,笑剑钝一头长发随风急扬,几乎已在身后扯做了直线。以他轻功之高,强如天都罗喉,也不得不有一声赞赏。这时只怕当真身有双翅,也不能再快半分。然而这条石窟古道,竟似没了一个尽头,任他怎样拼命疾奔,身畔眼前,仍只是一片无边无际,无可穿透的黑暗。
那声大叫过后,再无声息。一座古窟静悄悄、阴沉沉,万籁皆寂;好似连着那还在其中的活生生的人,都已一齐坠到了九重地底之下。笑剑钝耳边只听得到风声不绝呼啸,风中一声一声,直击耳鼓,却是他自己愈来愈急促,已自抑制不住的喘息声。
“漠刀……
漠刀!!!”
突然眼前一亮,壁上火光乍然扑目,五条鳞爪怒张的龙形上片片阴影跟着剧烈摇晃,便似已破石而起,狂啸冲天,一并冲进了笑剑钝双目中来。
刹那间笑剑钝胸口如中重击,猝然住足,竟险些立不定脚步;只觉耳中轰然乱响,呼吸维艰,冷汗一层层地,都将背上衣衫湿得透了。
只是这无数异状,他看虽在看,却甚么也不曾看见;眼底唯一见得到的,只有直立在火光暗影之中,无声无息的那一个人,一口刀!
漠刀绝尘低头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仿佛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也全然没有听到。石壁上龙形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一道道乱飞乱舞,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深深埋在了黑暗影下。只有冷光偶然一闪,从暗影中反射出来,却是那与他一般一动不动,只是冷森森地,笔直拄在地下的漠刀刀尖。
笑剑钝猛然一颤,一刻之前,他几乎已要忘却了的浓烈的血腥气,如潮水般直向面前扑了过来。
火光跳动,突地异常明亮了一瞬;这一瞬,已足够叫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那刀锋尖上,正有粘稠的血水一滴一滴,慢慢地滑落下来,“啪哒”一声轻响,滴在地下,溅起了一点小小的水花。
自那滴血刀尖起,三丈地下横七竖八,一具一具,黑压压尽是人的躯体。定睛看时,却也只见躯体;项上空空,头颅早不知碎裂在了何处,只有火光遍地,血肉狼藉,将每一条石缝都浸做了一片化不开的殷红色。
血腥气,铺天盖地。
笑剑钝缓缓地跨上一步,向着那一动不动的人伸出了手去,低声唤道:“……漠刀!”
“……漠刀!”
……谁?
漠刀绝尘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极慢极慢地,对着那声音的方向,抬起了头来。
“……漠刀?”
……谁!
那声音在石窟中回荡着,激起了数不清的回声,好似尖针一般,一声一声,刺进了他耳中去,在脑海中碎成一片。于是每一片碎片,都跟着了那声音狂乱扭动,一个声音忽地散做无数块,轰轰然撞在一处,仿佛要将这座石窟掀开一般,一片声地响了起来。
——你一出生,便叫刀皇兄弟相残;待日后,更叫荒漠一族全灭!
住口……
——你什么也挽救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住口……
——你只是,一事无成,无能的刀者!
我无能……我无能……
“漠刀……”
………………是谁!!!
突地,漠刀绝尘已抬起了头,目光直射在了笑剑钝的脸上。
不,那并不是人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光亮,也没有焦距,好像是死寂了许久许久,再也没有一丝波动的水潭;深黑一片的死水底下,却有两道蓝幽幽的光芒,比那最冷的刀光,更冷得骇人,骤然一齐迸射——
“——杀!!!”
刹那间,地底古窟狂风厉啸,壁上火焰同时齐灭,只见一道亮得夺目的刀刃青锋,向着笑剑钝直劈下来!
一串火星激迸,洞底的无边黑暗中犹似打了一道闪电,那双眼冷冰冰光芒上陡被抹了一层鲜血般的赤色,映着一张惨白不似生人的脸庞,白的愈白,而红的愈红,竟直如目眦尽裂,满眶血泪。
笑剑钝眼睁睁地望着那张脸,那双眼,天刀已横在了当胸,这一股劲道,却说什么也不敢运到了刀锋上去。他如何不知,硬接硬架之时,双方力道对冲反击,若一方力有不及,必被两股力道同时回击自身?然眼前这一刀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已不可当,若是力道差得半分,竟然伤到了他……伤到了他……
一瞬间,不及言,更不及想,只仗了手中刀不世之锋,凝气于胸,硬生生向上便接。
“当!!!”
刀光尽处,笑剑钝齿间腥甜四溢,那对着天都之首、邪灵万军,不曾动摇过半分的人影晃得一晃,已是踉踉跄跄,向后倒退了一步。
无火,无光,无日,无月。
黑暗中低低的喘息声,愈来愈急,愈来愈重。自胸腔深处一声声直迸了出来,
陡地,头顶沙石簌簌如雨而下,双刀相撞之声同时大作,青白光芒照得两旁石壁间一齐反射,鬼火幢幢,半空激荡,映着笑剑钝白衣身影,一步退,步步退,沿着那条梦魇也似的阴森森石道,一步步向洞口尽头退了过去。
刀击声如急雨,如铁骑,如金戈,四壁回荡,几无已时。不知第几十百次之中,突听嗡地一声,那两口并世神刀刃上,竟是一齐鸣响。
当日回龙巅下,双刀齐鸣,铮铮之声何等清越;然这地底洞中天日不见,一条石道愈是狭长,风声便愈凄厉,兀立四壁间的刀鸣声回旋数次,都已哑了,只听得呜呜然散入劲风,竟如悲吟,说不出地震耳刺目,透骨酸心。
悲鸣声中,被笑剑钝强压下的那一腔鲜血,也在他胸中蓬蓬狂跳起来,仿佛再忍耐不住,若不是这人牙关咬得太紧,便要在下一刻喷涌出了一般。
突然一线光亮自身侧擦过,刀锋反射,白茫茫一片倏然刺目,却是天光!
这条古窟石道,顷刻之前,笑剑钝还觉长得可怕,只无尽处;这一刻却只恨怎地如此之短,眼角间余晖斜射,便在三步开外;这地底石洞已到尽头了。
此时他四肢百骸,如欲尽碎,只是在对面那巨浪灭顶,无止无休的刀风之下,竟是出不得声,唤不得人,连这一个“痛”字,都无分毫余隙想上一想。仿佛整个人仅剩下的知觉,已只有紧握在刀上的那一只手,和直望着对面,自始至终,不曾移开了的双眼。
眼中那一张惨白脸庞,也已映上了天边的余光。残阳如血,映着双目上那层赤色,一齐弥散,直如将那青年笼在了一片血色薄雾里。狂飙刀风,劈不开,吹不散,只听见全然不似人声的“荷荷”低喘,和着刀光突突急跳,在雾气中猛烈地颤抖着。
东陵山头,天都峰下,回龙谷底,十里丹青。此一刻,那古窟对面的,却已再不是笑剑钝认得的那一个青年,甚至,再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头在牢笼底困得太久,伤红了眼的野兽,便是将笼门敞开在面前,他也已不知道还要出去了。
笑剑钝握在刀柄上,已紧得泛白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他看得清楚,对面血色雾中,刀光突地一顿,这一瞬停顿之后,必然便是势无可回的猛扑,一双寒彻入骨眼光所注的,正是自己身后三步之遥,通向那无边天地的洞口。
三步,只有三步。
三步之外,困兽脱笼,却又将如何?
野兽只知,他要——
“——杀!!!”
猛听一声呼号,山石剧震,天边残阳刹那无光,古窟洞口只见风起飞沙,弥天盖地,一刀——
直落!
只在这一瞬,当啷啷一声响,天刀脱手,应声掷在了地下。笑剑钝的脚步,一动不动立定在洞口三步之前,只是张开双臂,将自己胸膛对正了狂风底那一道刀锋,用尽平生之力,终于一声喝出了口道:
“——漠刀绝尘!!!”
狂风厉啸,一刹那,直透当胸!
只听山间回声轰然齐鸣,千鸟惊绝,万籁齐灭,古窟石洞口地为之颤,无数沙尘石块犹如暴雨倾倒,随风俱下,十丈之地目不见物。好半日,狂风渐息,沙石落尽,现出的两道人影,却仍是钢浇铁铸一般,一动未动,立定在那洞口的三步之遥。
一星寒光不住上下颤动,正落在笑剑钝胸口的衣衫上,只差了半分,便要透体而入,然而便是差着这么半分,那口荒漠神刀连着刀上的那只手,却是硬生生地,停在了那里。
漠刀绝尘的目光直射过来,那幽幽紫芒兀自不熄,也不知他是在看,还是当真,看得见了眼前的笑剑钝。只是如梦呓一般,嘶哑得如将崩断的声音,在齿缝间一字一字迸了出来:
“雅……少………………”
骤然眼底紫芒尽暗,当地一声,弯刀落地,一个人晃得一晃,向前便倒!
笑剑钝一步抢前,伸出双臂,正将他揽在了怀里。直到这一刻,方才觉到自己全身力气早已干干净净,再剩不下了半分,只是紧紧地抱着那青年,向后一仰,后背靠上了洞口石壁,一寸一寸,缓缓地坐倒在了地下。
残阳最后一抹余光透过洞口,洒在他两个人的身上,渐远渐暗,终于坠到山后,也看不见了。
良久,良久,跌落在地的那两口刀刃上,忽然一阵明亮,有一片水波般皓白的光芒随风轻摇,反射出来,渐渐照上了两个人的衣袂,手臂,肩头,在两张苍白的脸庞间安静地晃动着,将鬓发微微颤动的影子细细碎碎地,映在了彼此的脸上。
那是春夜的月光。
重山悄然,一片沉静,听得到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风轻轻地吹过,卷弄着青年殷红和灰白的发丝,一丝一丝,随着笑剑钝胸口起伏,擦过了他的衣衫,沙沙地响着。
在那沉黑洞底深处的血腥气,不知何时,早已闻不到了。暮春晚风里悉悉瑟瑟。飘过来了山野间草木的清气。深草中不知甚么野花犹未开谢,几片素白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进了石洞口来,轻轻擦过笑剑钝发际,落在他袖间身畔,幽香渺渺、兀自未散。
那香气,那般甜蜜,却又那般宁静,静得仿佛在这春风明月之下,隐隐约约,听得到曾经响在临山古照的花荫影里,少女清亮的歌声:
“□□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舞裙,歌板,琴弦,清欢,恍惚就在耳边,却又似隔得那般远,远得连那首歌的最后几句,都已再也听不清了。
玉钩栏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
笑剑钝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去。
月光照着他臂弯中的青年,照见薄唇紧抿,睫毛微颤,只有一双长眉深蹙不开。这英气凌云的刀皇之子,荒漠神刀的主人,在春夜的风里梦见了什么,竟会皱了眉头?
笑剑钝极轻极轻地移动了一下身躯,将背脊挡着洞口吹来的风向,抬起右手,摘下了青年额上的发链,抚着那苍白一片的额头,将沾在眉梢眼角的几丝乱发轻轻拂了开去。便在他掌心指间,湿漉漉一片沁凉,尽是汗水。
猛然间,手掌一紧,有一只冰冷的、僵硬的手,死死地握在了他的手上,怀中青年的身躯跟着一震,突地颤抖了起来。
笑剑钝下意识双臂一收,将那青年向怀中揽得愈紧了些,还道是他醒了转来,有何处伤势竟要发作。然而一转目间,只见漠刀绝尘双目紧闭,脸色如雪,分明还坠在那不知几千里外,不知多少岁月的迷梦境中。但那只手抓着了他,却是愈来愈紧,紧得连他骨骼血液都已一片发起痛来,似乎纵是在梦中,这便在身边的温暖,也说什么都不愿再放了开。
只听见那青年的声音喃喃响在耳畔,仿佛要耗尽所有的力气,才能从那具不断颤抖的身躯里发得出来:
“父皇……你为什么……要……离开……!”
笑剑钝猛地一震,月光照耀下,他看见有一滴泪,从那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滑过脸颊,一直落到了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上。
那只是极短的一瞬之间,他似乎什么也未曾想过,又似乎早已想过太多,双唇却轻轻落下,印在了春月光中,那青年冰凉紧皱的眉心上。
春风吹拂不已,水波般的月光似也被这风吹得乱了,照着古窟下两道身影,都在不停地轻轻荡漾,摇曳不休。
不知什么时候,漠刀绝尘睁开了眼睛。两双目光对在一起,映着月色,都是那般明亮,明亮得几乎将彼此的眼底,都映得疼痛起来了。
青空,碧树,白月华,重山古窟,恍如一梦。两个人却都知晓,这并不是梦,在一个的眉心上,另一个的嘴唇间,都还清清楚楚地,留着那一吻的感觉。
温暖的,甜美的,亲爱的感觉。
于是笑剑钝低下了头去,就在那一刻,漠刀绝尘也抬起手臂,用力搂住了他的肩头。
两个人的唇,恍惚都还带着一分生涩,一分颤抖,却又有十分叫人心口生疼,几乎已要落下泪来的渴求,纠缠在了一起。那渴求的,或许只是便在身边,这一片温暖;直漫过肌肤,渗进了骨髓中去;仿佛便是再经过几千百年,沧海更迭,人世更改,也依然会在这里;永远永远,再也不想分开了。
无边,亦无尽处的温暖,透过衣衫,熨在了彼此的身躯上,却是愈来愈热,直热到一片灼烧了起来,烧得滚烫。仿佛这一天一地,已烧做了世界终尽之处,劫火烧一片飞灰,万物不复,眼前怀中,只得这一个人,一双唇。而双唇落处,呼吸纷乱,颤抖不绝,已不由自主地从唇畔滑落,向那更温暖,更滚烫,更甜美难言的所在,一路落了下去。
“啊……”
低吟声声,散落春风,十里绯红,不知在谁的口中逸了出来。
漠刀绝尘却忽地颤了一下,仿佛在梦境中蓦然惊醒,硬梆梆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笑剑钝看着他,却见那青年分明自颈项而至耳垂,都红得透了,一只手犹自僵在自己的胸前衣襟上,却是双眼笔直望了过来,听得到喘息细细,拚命压制住的吸气声音。
他……可是怕……伤了我么?
笑剑钝仍是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伏下身去,双臂环住了那具火一般烫,颤抖不已的躯体,双唇贴在他的耳畔,轻轻地道:
“……傻孩子,你停什么?”
“叮当”一声,笑剑钝头上铜簪跌在青石地下,滚落开去,清脆地响着。
风吹起他的发丝,依稀仿佛,是那一天的十里丹青,吹起了写着诗句的书页,轻轻地,掠过了青年的手指。
人人尽道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父皇,父皇,什么是江南?”
“江南……江南么,那是一个,世上最美的地方。”
“可是父皇,你说过,我们家乡便是最美的地方。还有哪里,会比这里更加美么?”
“哈哈哈……绝尘,有与没有,谁也不知道的。要等你长大了,用你自己的眼睛,自己去看……”
月光从散落开的金发间照射下来,每一根发丝上都泛起了一个细碎的涟漪,将整座石窟映得一片透明,仿佛是一片月光的海洋,将两具年轻的身体,都深深地,深深地,浸在了那片光明琉璃般,向着九重天外,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潮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