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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震乾坤傲群伦 ...

  •   八、震乾坤傲群伦

      “……三大名流被困半山!副主席,弟兄们一步也冲不过去了!”
      “不问如何,与我撑住!总舵在后,我们退不得!”
      “是!!!”
      一声声已然嘶哑的呐喊,直如啼血猿鸣,四野震荡,却看不清半条人影,只有一片无光无影,仿佛亘古不开、吞噬万物的沉黑,裹着无数风声撕裂呼哨,无数刀光激荡迸射,隐约映出矗立山巅,一座牌楼巨大的影子。天边几点惨淡的模糊星光,透过密云层中,照见了牌楼顶上不知被哪一处血污所染,红得殷然的八个大字:
      神州布武
      天下封刀
      这时分,正是无日无月,晨光未明时至黑暗的那一刻。

      猛听当当当三声刀鸣直刺耳鼓,半山间冷光流离,四下围得铁幕也似敌阵一阵晃动,攻势顷刻缓了一缓。而这重围中三大名流的目光,已与一张张血汗奔流的脸庞交做了一处。为首那人强吸一口气,单刀支地,奋力挺直身躯,缓缓地,将左手举了起来。
      他自知,天下封刀虽争得了一日夜要命的退军之机,背后的邪灵掩杀却再不肯放。这一次背倚总舵,退无可退,半夜死战,神武峰顶血流沃野,赤土遍地,十停中早已剩不得了二三停。自己三人这小队精锐,原只想冲开一道血路,或者可奔日盲族求救,然只到半山,便再难进一步。分明是敌军重围,亦将主力困住了此处,只要这仅有精锐一失,峰顶总舵,尚有何可守?
      此刻进不能,退不能,战,亦已将要不能。这里余下的二十余人,咬牙握刀,目眦几裂,都只眼瞪瞪望着为首的那只手上,待他一声令下,便要拼却了各自这最后一口气,杀得一个,便是一个,那片刻后便将在峰顶升起的朝阳,却是谁,也不想能再看得见了。
      只是那只手方才举起,忽地指间一寒,直透肌骨,自那山峰脚下,突起了一阵风!

      入夜山风,自来是山脚吹上,盖因地势高耸处尤为寒冷,气流上行,天然如此。但此刻这一阵风,却来得快,来得急,分明不是天然所成,急得出奇,快得亦出奇!割面生疼,卷地飞沙,不问邪灵、刀卫,瞬间都忍不住侧头闭目,向后一让。那为首之人眼中生花,喝令声还不及出口,陡地冷光射目,一口如水长刀不偏不倚,正横断在了身前去路,耳中有人一声低喝道:
      “春雨名流,不可!”
      春雨禁不住大吃一惊,手中刀猛地一紧,急转头时,刀锋微光摇处,影绰绰照见身边人白衣迎风,似乎贵介公子模样,却是一身浴血,满面风霜,只有双目一如手中刀,如水如月,直注在自己面上,又道:“在这里拼了性命,峰上兄弟,又将要如何!”
      这个人明明突如其来,无人相识,然在他眼光话声之中,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春雨心头大震,不由自主地应道:“那……却当如何?”
      但听那青年手中刀铮然而鸣,一字一句道:
      “不能战,那便——退!”

      邪灵军攻势略缓,其实只在这么一刻之间,转眼呼啸声扑天彻地,便已扑到。然方踏阵前,突只见天下封刀阵中刀光骤起;这时天边残月已落,疏星不明,这道刀光却似九天上开了银河闸,白茫茫天水倒泻,比星犹冷,比月更明!众邪灵如何当得?刹时间,或倒或避,前军中倏地让出了一个缺口。
      跟着白影急晃,划破夜色,天下封刀众趁了那缺口急冲而出,既不交战,也不上峰,却是一投东北,一投东南,两队人向着山下头也不回地狂奔了下去!
      领头的几名邪灵出乎不意,原本一惊非轻,待看清了这奔逃之势,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道:说什么天下封刀个个忠勇,原来死到临头,也只是逃命要紧,还想逃哪里去?一名邪灵怪笑一声,当先发足向东北便追,其余几人岂肯落后,见东南方奔去人多,连声呼啸,紧跟着也衔尾猛追而去。
      这一追不打紧,天下封刀人人豁命急奔,只片刻,追兵已分出了先后。当头大将功力既高,奔得极快,怪叫连连的邪灵大队俱被抛下了好一截路,那些寻常小邪更是赶得一片散乱,远远坠在了后面。
      当头两员大将犹自未觉,眼见前面众人脚步渐乱,喘息声粗重可闻,放眼扫处,竟连三大名流的身影都一个不见,愈发大喜,暗道:丧家之犬,这一番还不手到擒来!满身邪力尽运到了兵刃尖上,便要出手。
      正在这似无可回的一瞬间,那两员将猛听得身后霹雳一声,天崩地动,足下神武峰山石为颤,后脑直如万针攒刺,竟是疾风透骨。刹那间手不及动,脚步急停回身之时,却哪里还望得见一兵一卒的影子?但见沙尘暴卷,血雨崩落,半山而至半天空中,已尽数卷作了一团黄沙狂风!
      风,是刀风。
      说来慢,却只须臾,一道人影自风中大步踏出,刀锋斜指,冷森森踏定在了那邪灵来处的退路上,正是漠刀绝尘。

      那两人位属邪灵十一天禁之列,武功之高,骄狂之盛,平日里更不必提,这一刻眼睁睁瞧着,却已由不得一齐颜色更变!而眼光斜处,赫见天下封刀众早已立定足步,各按刀锋,三面合围,当先一人衣袂如雪,手中长刀亦如雪明,直射入了这两双惊骇不定的眼底中来。
      两名邪灵心中骤然一冷,突地已想明了这前因后果,失声叫道:“不好……!”
      “好”字声犹未落,一前一后两道刀光,已然冲天而起,如龙驭云,如虎啸风,清鸣声直遏行云,天地山河,同为之白,竟不知是刀光,还是天际云间,已然破晓而出的那一片晨光!
      追向东北的那邪灵亦已赶上了三大名流,兵戈齐举,正自恶战。只是三大名流久战力尽之际,那邪灵如何放在眼内?一边连声怪笑,一边戏耍也似舞着手中钢钩,存心要看这三人精疲力竭,再取了性命。
      然刀鸣风声骤起刺耳,那邪灵大惊间只一侧头,晨光照处,正见血染尘埃,两人已尸横就地,“啊”地一下骇叫,脱口只叫得半声时,眼中更觉陡然一亮,只见三口刀分自三方而来,刀上不知何处的光芒直刺眼底,再难睁目,只一恍惚,三大名流同声厉喝,冷光疾闪,一齐劈至,那邪灵双目暴睁,腾地一声倒落在地,却是直到身死,犹自不信自己竟会终结在从不曾看起的凡人之手。

      那刀上所映,却是东方云动,一轮红日已自天际喷薄而出,万道金晖,洒落在众人发上、眉上、衣衫之上,照着阵前冷风激刃,双刀并立,当真便如天人降世一般。
      天下封刀众人重重喘息着,放眼看着这一片战场,不由得举起手中佩刀,“嗬”地一声,同声欢呼起来。峰顶玉刀爵众人举目下眺,正看得清清楚楚,士气大振,也不由一齐放声高呼。山上山下,神武峰动,笑剑钝漠刀绝尘随着同声长啸,啸声清昂,回翔九天,众人高呼之声,竟再压不过分毫。
      长啸未绝,双刀光一东一西,径射峰顶,邪灵军阵,登时大乱!
      史载,昔项王廿八骑困于汉军,与其骑会为三处驰下。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这一战,正是楚王用兵之意!

      这里邪灵军多是回龙三巅一役而来,遥望见荒漠神刀青光展处,心头早已寒了三分;何况连丧大将,援兵不见,哪里还有甚么斗志?真个望风而走,当者披靡。不过一时三刻工夫,潮水也似败军,已是乱纷纷直向山下溃去。
      突听“当当”两声激响,火星四溅,并着日光直刺眼底,赫然映出一张蓝靛色凶神恶煞脸容,切齿睁目,面肉扭曲,手中双镰直上直下,疾风暴雨般劈落下来。
      漠刀绝尘的脚步,竟是禁不住微微一晃,沙尘四溅,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邪灵两日夜间,在他手下已连折了三次,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何况此时败势已定,穷寇夺路,更不肯让,豁出了狠拼猛打。若在前日,漠刀之下自不得过;然他终究只是血肉之躯,这一刻硬接硬架,果然不支。但见那邪灵裂口狞笑,双镰高举,又待扑上;突地只听四外山风呼啸声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森然喝道:“左颈——”
      激战中两人听得分明,都是一震,却哪里有时间半分思索,声出,刀起,漠刀绝尘刀走斜掠,那邪灵扭身相避,双镰仍是直劈,而镰刀影间,赫然正在左颈下方,现出了一个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漠刀绝尘刹那侧身、反腕,兔起鹘落,刀锋只一顷刻间,已自逆转了一个方位,但听嗤地一声响,那邪灵左颈血光迸现,若非他见势不好,收镰收得快,这一刀便要尸横当场。
      那沉喝声却毫不放松,如影随形,跟着直刺入耳中来道:“右臂!右肩——前心!”
      三声过,三刀落,那邪灵跌跌撞撞退出七八步外,身上血迹狼藉,淋淋漓漓,滴得地下一线沙土都已红了。

      这人若是直喝招数破绽,那邪灵听者有心,便可换招,偏生却是料定了一招之过,以漠刀刀路,那邪灵必将如何挡,如何架,何处破绽将现;一声喝破,如何可防?这人的刀法眼光,未免高得太也可怕。
      那邪灵恨得几要咬碎了牙关,猛转头时,但见三大名流三面而立,春雨一手横刀,一手扶住了一个人手臂。那人的年纪并不甚轻,身上红袍斑斑驳驳,血污透衣,分明带伤在身,然而只是这般在当地一站,双目所至,那邪灵瞬间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眼光一闪,竟然不敢和他直视了去。
      亦只是一瞬间,那邪灵身形暴长,一跃而起,双镰刀画了一个偌大半月形,风声凄厉,罩定了丈许方圆之地,竟不顾漠刀绝尘在侧,径直向那红袍人划了过去。这拼命之势来得何等猛烈,春雨急提单刀,无奈他一般已战得精力垂尽,刹那间劲风逼面,呼吸一窒,筋骨剧痛,这口刀竟说什么也不及提了起来。
      便在同时,那红袍人陡然手臂一振,右手倏地拂出,在春雨腕上只一带,轻轻巧巧带过了他那口刀,跟着左臂一回,竟自将春雨推向身后,一人一刀,直迎向了双镰锋上!
      三大名流齐声骇呼,都道:“主席!”然只此瞬息,漠刀绝尘亦已一步抢上,与那红袍人并肩横刃,只听当当两声,双刀双镰撞在一处,火星激射,入地逾尺。那邪灵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却借了这相撞反击之力,猛地倒跃丈外,拖着兵刃急惶惶卷入败兵,一路奔下去了。
      那红袍人横臂一挡,轻轻拦住了三大名流还欲追击的脚步,眼光却向漠刀绝尘看去,半晌,方低叹了一声,沉声道:“……少年人,你呼吸不稳,快些调息。若这样因战伤身,如何……对得起你手中那口刀!”
      漠刀绝尘心头猛地一震,自父亲死后,他竟是一次也不曾听过这样又是责备、又是关怀的话语,不由自主地,人已是低下了头去,应道:“……嗯。”

      那邪灵一去,众敌兵乱作一团,更无半个恋战。有些走避不及者困兽犹斗,却如何能当得那两道映日刀光?只一刻,满山邪氛,终告荡涤得干干净净。
      此时日光朗照,四野清明,便在上下一片高呼声中,那红袍人踏上两步,容色肃然,向着双刀二人长拜到地,一字一句,只道:
      “多蒙两位大义,我天下封刀上下,不论生死,刀无极……代他们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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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暖阳的光芒,自白云层间射了下来,两日两夜,披血力战,仿佛都已是一场隔得极远的大梦。只有游丝般的云影细细碎碎映在地下,在午后轻风中来回摇曳,一丝丝地,掠过了残垣、断壁、废墟,烧得黝黑的泥土,和倒落在地,已辨不出形状的枯干梁木。有黑烟焦气犹自未散,随风悠悠地飘了开去。
      这不是梦。
      这里曾是,十里丹青。

      笑剑钝跪在那里,日光在他衣衫上跳跃着,又一缕缕反射出来,便看不清那无数的血渍泥污,仿佛与静静插在身边那口天刀一样雪白,一样明亮,一样挺直,也一样,一动不动。
      在他身前,半堵焦黑残壁犹自兀立。这里已是火场尽头,那堵墙倾倒之时,更挡去了大半火舌;风自碎砖石间拂过,将纸灰打着旋儿吹上半空,露出了半边尚未烧尽的条幅来。隐隐约约,似还看得出头上那第一个字的形状——
      漠
      “这是雅少教我写的,大哥哥的名字,我要好好地挂起来……”
      还是笑剑钝出门之时,霜儿听说要去别处住上几日,老大地舍不得,拉了天老爷只是絮絮地道:“海大哥,你可一定记得把我那幅字裱好,我回来了,要天天看呢……”红牌刮了脸颊笑她,小姑娘便一头扎进解语怀里,藏住了红扑扑的脸蛋。
      “海大……哥……”
      风这般轻,这般柔和,这般宁静,风中这声已低到沙哑的呼唤,也几乎听不到了。

      漠刀绝尘一步步踏上断壁脚下,慢慢地,也跪了下去,极低极低地唤道:“雅少……”
      “雅少……你,要去接霜儿她们。”
      这句话硬梆梆地说来,当真算不得一句安慰,但或者,那青年的声音响在身边,却也并不需要甚么安慰。
      笑剑钝轻轻摇了摇头,发丝上金色的日光碎影随着轻轻晃动,直到那影子静下去的时候,方听得几不可闻的低哑声音,道:“我……不会……再去见她们了……”

      “我不会……再去见她们。”
      许久许久,一片寂然,仿佛便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连说两次,也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但这长长的停顿,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之意,只是一字字迸出口中,又道:“她们那里,再没有江湖。过上几年,红牌,解语,都会寻到好人家,霜儿也该……长大了,识得许多朋友,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那时候,她们也就不会再记得……记得有过我这个,只会累人的……废物……”
      漠刀绝尘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那只冷汗涔涔,紧握得指甲都没了血色,几乎要刺进自己掌心中去的手,一声如斩金,如断玉,截断了他道:
      “……你不是!”
      那青年的手与他一般冰凉,既粗且硬,刀者指尖大大小小的茧子握在手上,几乎扎得人生疼。然而笑剑钝猛地一震,转过头来,正对着明亮日光中那双眼睛,只是用尽力气,也紧紧地,握住了那一只手。
      再冷的手握在了一起,终究,也会热的。

      风一阵阵拂过日光地下,吹拂着两条微微晃动的修长影子,在那紧握着的十指尖轻轻地吹了过去。
      他两人同经患难,血汗扶持,伸手相握也早非只一次。这一次,却只轻轻一颤,不知是谁,先将手松了开来。
      几缕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随风掠过低垂的脸庞,擦过肩头衣衫,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十里丹青一片悄然,两个人的耳边,依稀仿佛,只听到不知哪里的声音,愈响愈急,一声声地,敲在了胸腔的那一处上。

      好一阵,笑剑钝唇边微颤,笑了一笑,似是想了许久,方想到了这一刻该当说些什么,轻声道:“后日,尚要反攻那妖世浮屠,又是好一场大战,我们……我们如何却在这里耽搁起来了?漠刀,你内伤还未愈……漠刀?”
      漠刀绝尘的身躯却猛地激凌凌一震,似乎也是这一刻,有什么心底之事直涌了上来,低下头去,竟是一声也不答他的问话,好半日,突地低声唤道:“……雅少!”
      笑剑钝转眼望着他,一片日光金晖正洒在青年脸庞上,却照不出半丝暖意,只见如冰如雪,白得骇人,冷得亦骇人;正是当夜东陵山头初见,那青年一心一意,念着手刃仇人的眼中寒光!
      笑剑钝不由得猛然一颤,只听漠刀绝尘声音愈低,又道:“雅少,那天我不告而别……”
      这话头起得好无来由,笑剑钝却只是屏了气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将当日那无名少年,一刀三式,地底古窟;前后种种说了一遍,愈说,便愈是嘶哑;说到那少年突然奔去,“便不知……去了哪里……”之时,已是低沉得几乎再听不到了。

      “你是想……这两日中,再去那古窟寻个清楚,可是么?”
      这句话,漠刀绝尘仍然不答,又是好半日,方才抬起眼来直望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一双眼光,真如漫空霜雪乱舞,一层层落上笑剑钝心头,直冷进了他心底里去。他如何不知,那青年心中“报仇”二字之重,一至于斯,这一刻人却仍在此地,全是为了放他不下,要守在自己这人的身边而已?
      然万千思绪,皆不及发,笑剑钝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漠刀,那么你以为,那少年……便是你的大仇人了么?”
      漠刀绝尘身躯又是一震,几是僵硬地缓缓别开了眼去,却不言语。
      眼看着他那一震时,笑剑钝的双手禁不住也是一颤,一瞬间,几乎便想再去握住他的手才好,但抬起一半的手,却又一分一寸,慢慢落了回去;只听得语声仍是既冷且静,缓缓吐出口来道:“以你所言,那少年分明神智不清。西域荒漠距中原千里之遥;试问一个疯癫之人,却是如何结怨?又如何能够远涉关山而来,只为杀人?这件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中直望着漠刀绝尘那一动不动,仿佛与遍地断壁残垣都已凝做了一处的身影,半晌,又轻轻地道:“漠刀……你定然明白,世间如何高明的刀法,有人在,便能用得。这件事,究竟是哪一个人手中之刀,只怕那背后……”
      漠刀绝尘的声音却突然打断了他,好似是在回答,却又好似只是一字一字,说给他自己听道:“是……与不是,寻到了人,才会知道。背后……还有何人,那又如何?
      是神,杀神,是鬼……我杀鬼!”
      最后这几个字说得极轻极轻,然而齿间迸出,和着背上刀锋颤动不绝,止也止不住的鸣响,却似每一个字上,都已看得见重重恨意,鲜血淋漓了一般。
      笑剑钝的手便那般硬生生地,僵在了那里;这双手抚得丝弦,落得笔墨,握得青锋,却再不知,此时此刻能做甚么,才拂得平那张苍白脸庞上,那样的唇角眉梢。

      便在这万籁皆寂的一刹,突只听一声尖啸直冲耳海,同时间死灰随风暴起,弥天漫地,一道刀风径扫而来。两个人再不及想,一齐跃起,双刀并出,只听得“当当”两声,足下土迸起尺许来高。这一刀,明只一刀,然而两人同觉手上剧震,竟有三道劲力不分前后,同时并至!一道力,便退得一步,刹那间这一刀三式过处,已是连退三步。笑剑钝左手旧伤崩裂,一线血色,滴滴溅在漠刀绝尘眼前,直落下了沙尘里去。
      只见数丈外断墙上一人横刀而立,身披大氅,一块黑布蒙着脸面,只双眼炯炯然逼视过来,见他二人接下这一刀,忽地“嘿嘿”冷笑两声,黑氅挥动,如一头巨鹫般跃下墙头,竟是反身便奔。
      寒风射目,一恍惚,已尽化作一片血红弥漫,更分不清是真,是幻。是新伤?是旧恨?是十里丹青?还是大漠故园?漠刀绝尘骤然暴喝一声,身形激起,向着那道黑魆魆的背影头也不回地便追!

      笑剑钝一瞥眼间,却早看得清楚。那蒙面人手中只是柄寻常钢刀,粗布黑衣,亦无半分特异,却如何能有这般功力?更何况这一刀的时机,未免太也凑巧,若说不是隐伏已久,正在漠刀绝尘恨意填膺,再无可抑的那一刻,又如何能信!刹那间风透重衫,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呼道:“漠刀!不可——”
      声犹未落,脚步才向那方掠出半步的当儿,又一声尖啸起自废园影间,白衣后寒芒窜动,一柄利剑不差分毫,已直刺他背心气海!

      那剑手这一剑之来,看似只一招,其实剑尖颤动,无数后着早已罩定了他身前身后三丈之地,任他左闪右避,或是向前跃出,那剑也必如蛆附骨,瞬息随至。然笑剑钝只这么一顿的顷刻,半身不动,足尖轻点,剑尖几乎已沾上了他后心衣衫;那剑手却倏地眼中生花,风起扑面,双目只一迷时,陡见一剑掠空,白衣飘风,早已起在了半空之上。
      那剑手也真了得,手腕疾抖,刹时足跟一旋,收剑回身,正和笑剑钝当面相对。但见这人满脸冷然,不辨喜怒,只隐约闪过了一丝桀骜之色,低喝一声道:“好——快!”长剑翻处,寒光闪动,剑风飒地逼上面来,已是刺得隐隐生疼。
      嗤嗤嗤响声不绝,两道人影间剑光急摇,那个“快”字余音未落,竟已刺过了廿七八剑。然而这般快剑,休说再沾笑剑钝衣衫,便是他满头随风急拂的灿金发丝,也始终不曾掠上了一根。
      那剑手眼底光芒大盛,又是不甘,又是兴奋,一柄剑愈出愈奇。然笑剑钝眼角掠处,却只见日光下这座废园空空荡荡,哪里还看得见漠刀绝尘的人影!枉自他平生冷静,这时却由不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愈跳愈急,几乎是要从胸中直迸了出来。
      “是神,杀神,是鬼……我杀鬼!”
      便在身形一交错间,刀光耀日,那剑手忽见那张如玉面上长眉陡扬,目横冰霜,竟生生恍似一瞬间换了一个人,清啸声中,一刀指向了自己剑上。

      那剑手见终于迫得他出刀,心头大喜,反手将剑鞘亦甩在了地下,脚步错动,便即迎上。然只这一瞬间,猛见黑羽展动,那口天刀飘飘忽乍然斜掠,清如风、逸如云,分明不是刀,却是——剑!
      那剑手大吃一惊。他早知临山雅少之名,每一剑出,皆是为克其刀招;却不料笑剑钝天刀作剑,白衣映照万点金芒,如流星般四面八方飞溅而起,剑术之精,犹在己上!以他剑法眼力,竟也看不出这一剑万花雨落,将要落向何方;牙关紧咬,只得举手一剑疾插向金芒中心,存心拼个两败俱伤罢了。
      然就在他这一剑出手,笑剑钝陡地左足反踢,踢起了地下那方剑鞘,指尖轻拨,正对上疾刺而来的剑尖。时机方位,不差毫厘。那剑手明明已然眼见,却是剑掠外门,不及变招,嗤地一声响,真正势如破竹,笔直插进了鞘内。同时间笑剑钝天刀一振,金芒陡灭,刀背只在那剑手肋下一点,那人立足不定,蹬蹬蹬倒退七八步外,连剑带鞘,已被笑剑钝轻飘飘地夺了过去——
      这一瞬,那剑手眼底精光暴射,直是恨不能在对面人身上刺一个对穿。笑剑钝却是看,也不再向他多看上一眼,呛啷一声,将那口剑远远往地下只一掷,风中如白驹过隙,人已向着了那青年所去的方向,发足狂奔!

      长风扑面,风头如割,耳畔嗖嗖然厉响不绝,山石树木的影子都如狂风般在身边席卷而过,一层层渗透了掌心伤口的汗水,疾风之中,吹得冰凉;笑剑钝却是甚么也不曾觉到。在他眼前,便只有渐沉渐暗的日光影里,地下隐约可辨的一道足印;和仿佛还在身边咫尺,那青年苍白如纸的脸庞!
      陡然头顶日光一暗,这条路已将他引到了群山谷间,路尽处遥遥可见,一抹黑黝黝的巨大影子恍如怪兽巨口,无声无息地横亘在那里,天地万物,至此已终,正是那一处地底古窟。
      风过处,笑剑钝猛地一凛,忽觉便在身边山石崖间,有一双眼光直望着自己。
      人的眼光,只不过无形之物,然而此刻这眼光射上身来,却如挟着一股沉重至极的巨大压力,未及沾身,气为之窒,分明却是发自绝世高手身上,掩也掩不住的内力之息!
      一刹那间,笑剑钝既不屈膝,亦无作势,足下不见半丝沙土飞溅,一个人却如瞬间定在地下,陡地便已收住了脚步,衣袂扬风,转头向那沉重到异样的眼光来处,望了过去。
      却见一人白衣白发,手按长刀,正立在半山巉岩之上。看着他疾奔中这般住足,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地开口道:“好轻功……好!好!好!”

      这人连说三个“好”字,听来又是辛酸,又是欣慰,当真说不出的古怪。笑剑钝却不由又是一震,便如漠刀绝尘当日一般,只觉这古怪之中,恍恍忽忽,却还夹着了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然若是细想,脑中便是浑沌一片,半分捉不到由来,只可向后退了一步,强摄心神,望了那白发刀客道:“这位前辈,无故拦路,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刀客高立崖上,逆光投影,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是听得笑剑钝口称“前辈”之时,身影忽然一颤,便在数丈之外亦看得清清楚楚。好半晌,方如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道:“想不到……你也……”
      一语未终,忽听群山回荡,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长啸。
      听这啸声,人当远在廿里之外,但声音听来如在耳边,显然功力殊不在这白发刀客之下。那刀客一闻此声,身影又是大大地一震,叹道:“罢了!”忽地扬起刀来,只见刀上金鳞映着一线天光,不住闪烁,直指那古窟洞口,森然道:“去罢!有你在,那两个想必——无事矣!”

      那刀客的身影不再回顾,在山石间几个起落,便已望不见了。笑剑钝却犹自呆在那里,长风拂过,风中隐隐,似乎还回荡着那刀客最后一声模糊的叹息:
      “我等刀龙……兄弟一世……唉!”
      这“刀龙”二字,沧海平临死之时亦曾说过。只是那时激战方罢,无心他顾,便抛在了脑后。这时突然又闯进耳来,笑剑钝猛然只觉脑中轰鸣,阵阵不绝,似乎有什么东西,便要从脑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浮现出来。然而隔了那层雾气,却又说甚么也看不真切。任他如何去想,也只是冷汗一滴滴滑下额角,凝立当地,双手禁不住地微微发抖,低低地道:
      “刀龙……?刀龙……兄弟……”

      “啊——————”
      陡然,一声大叫,山谷鸣动,回声不已,无数鸟雀扑楞楞惊飞半空,划过天际的风中,突地扑来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笑剑钝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不见半分血色,一个人刹那已化作了一支雪光也似利箭,脱弦破风,直射向了那黑沉沉的古窟洞内!
      那声大叫里,充满了痛楚;愤怒;说不出、抑不住,几近崩溃的疯狂;正是漠刀绝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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