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十里丹青 ...
-
五、十里丹青
江南早春,来时虽迟迟,一夜薰风过后却是极快,不数日工夫,十里丹青已开得繁花满眼,香风拂面,摇曳在了重重如海的碧柳枝间。
这日傍暮,海派天老爷并三女郎都翘首立在柳林外,当地已无人影,却犹自遥望,大好春光映上脸来,映出一片皆是忧心忡忡之色。但听解语颤声道:“海大哥,你说那漠刀绝尘定的……生死约,雅少他此去……当真,会无事么?”
天老爷只不言语,好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劝不出话来。
霜儿早扑到了红牌怀里,红牌轻轻抚她头发,也只有低声道:“我们等罢,只盼雅少……快些平安回来……”
声犹未落,忽听柳林外有人施施然接口笑道:“你们当真以为,笑剑钝他,还回的来么?”
但见一条人影缓步行来,说着恁般恶毒言语,却是一表斯文,满面含笑,口中不慌不忙地又道:“便是他回得来,也要终、生、后、悔……”
这四个字缓缓自齿缝中吐出,晚风中听来,直是叫人不寒而栗,霜儿“啊”地一声,已低低惊叫了出来。
这人,正是那一夜村舍所遇的侠肠无医。
天老爷眉头一皱,手腕急抖,嗤地一声轻响,掌中已多了一柄细剑,抢步挡在三女之前,沉声道:“阁下何人,为何私闯此地?”
侠肠无医却不回答,眼光在几个女郎身上慢悠悠打了一转,又转到了天老爷身上,依然不紧不慢地露齿而笑,道:“只怪你们,不该有笑剑钝这般一个好友……喝!”
轻言细语,陡化一声厉喝,掌风乍然扑面,沙飞叶扬,猛只见几点剑光闪过,跟着腾腾连声,天老爷向后连退数步。侠肠无医颊边却见几缕断发随风飞舞,现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人脸上笑意仍是不歇,却忽然间杀气四溢,一声出口,已是狞笑,喝道:“好个大富商,原来深藏不露。如此,便与你看上好的货色——”
天老爷猛觉呼吸一窒,触面如烧,梵海修罗印掌力随声而起,逼命重压已是当头直击了下来!
然掌风落处,却不闻惊呼,但听冷鸣,万道碧影间一线刀风直射而至,侠肠无医全身剧震,欲立足时,却又哪里立得住足!一个人擦地直退三丈开外,只觉掌心透骨生凉,都被那一刀劲风冷得僵了。
只听语声比刀犹冷,一字字叱道:“果然——是你!”正是漠刀绝尘。
刹时侠肠无医心头骇浪席卷,他不知暗中窥探多久,明明眼见着一个冷然约战,一个辞众而去,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却如何这一刻,这一人,竟会在此?一转眼,却瞥见漠刀身后霜儿拍着双手,天老爷拈了胡须,哪还有半点出乎不意的惊慌模样?齐声都笑了起来。
原来此前的亲眼所见,不过是专为己而设的一场局。其实说来煞是简单,若不是他一心害人,只想趁虚而入,又怎会轻轻易易便当局者迷?
这当儿聪明反被聪明误,侠肠无医嘴角抽搐,突然间抬手又是一掌,风声厉啸,自漠刀身侧向着霜儿便击。漠刀绝尘脸色骤冷,只回身一架,却不料这掌全是虚张声势,但看他身形一动,侠肠无医已同时飞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发足便奔!
这人也真是审时度势的人才,既知势不可留,便全无硬抗之意。这一奔直是出尽全力,只影飒飒,转眼几重荒山早过,饶他一身武功,心惊中也只觉口干舌燥,不由便停下了脚步,只是气喘。
而脚步方停,风起拂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冷泉流泻,已然响在耳边道:“阁下——请了!”
侠肠无医激灵灵一震,猛抬头时,眼前青石地下双影映月,天刀笑剑钝一道白影凝立当地,另一道冷然不语,便在身后,却不是漠刀绝尘是谁?
此时双刀并立,侠肠无医更有多少阴谋,也已再无用武处。陡然之间,竟不去瞧身后漠刀如何,双目直勾勾一瞬不瞬地盯着了笑剑钝,嘴角抽动,似犹在发笑,只是笑得面色扭曲,颊边两块肌肉痉挛般上下直跳;而一双眼底,却又闪起了那亮得骇人的光芒,愈亮愈冷,月光相映,只将这人整张面庞都照做了一片惨青的颜色。
笑剑钝人在月下,眉目凛然,比月犹冷,只是始终兀立不动,但瞧着侠肠无医喘息已定,站直起了身,方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我与阁下究竟有何深仇,以至相逼如此?今夜当面,还请说个明白!”
侠肠无医哈地一声,面上笑意愈发扭得不似了人形,口中却仍是徐徐地道:“笑剑钝啊,笑剑钝,你还来问我,哈哈!你……还、来、问、我?”语声突然拔高,尖利利刺耳生疼,喝道:“太多了!一句话,你!你不该是——绝情书的义弟!”
笑剑钝刹那全身都是一震,风吹发丝,鸦翼般的影子自他面上一丝丝掠过,但听极缓极缓地道:“你是……横刀名斩,梅饮雪。”
这一句名姓入耳,侠肠无医骤然仰头放声大笑,道:“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错!你终于记起了这名字,你过去所做一切,也该记起了吧!”
狂笑不绝,四野震荡,在这一片大笑声中,笑剑钝的声音涩然吐出齿间,道:“原来直到今日,你……还是如此……”
侠肠无医却突然笑声一收,阴惨惨眼光斜睨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道:“我如此?你……何尝不也如此?”咬着那“如此”两字,眼光向漠刀绝尘瞥了一转,语声愈轻愈柔,又道:“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小蛮子,还不是一般做了你入幕……之宾?”
漠刀绝尘背上弯刀陡然呛啷啷一声激鸣,青光直迸。然而他未言,那始终忍得下气,守得住礼的笑剑钝已然眉目陡立,猛一声大喝道:“住口!!!”
侠肠无医眉毛一挑,道:“那便只有……”这句话说来慢悠悠地拖着长声,似乎还是什么刻薄之词,然而最末一字声尚未落,陡然双掌翻处,沙飞石走,满山风声齐喑,只有他掌上狂风向着笑剑钝,铺天盖地直冲了过来——
梵海修罗印!
却是侠肠无医直至此刻,仍自算计,料笑剑钝伤未全愈,手无兵刃,这双掌偷袭出尽了平生之力,心中却只留意着身后那人的动静。然掌力已吐,眼角余光瞥处,却见漠刀绝尘面沉如水,双眸中冷光直迫而来,人却是一动不动,竟无一分半毫的插手之意。
就在侠肠无医心底陡震那一刹,风沙下白衣如月,拔地而起,半天空犹似星河翻倒,天雨溅落,说什么掌中无刀,原来刀便是人,人便是刀,那修罗梵海,却如天之刀何?
猛听一声震天呼啸,刀风掌风当空迸散,跟着沙止,风停,人影倏分;落地处遍地流离,山巅泥土尽被鲜血迸透。砰地一声,侠肠无医重重跌落在地,满身血泥,单手支地还想爬起,却又是砰地一声跌在地下,手上力道连着一身武功,已是干干净净,尽数废了。
只见笑剑钝便站在身前数步之外,默然凝望着他,但听声音既低且哑,不知是费了多少力气,才缓缓一句吐得出口道:“临山古照……除你所为,还有……谁人?”
侠肠无医双目直瞪,嘴角一挑,却又扯出了一丝冷笑,渐渐地越笑越响,这次竟当真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犹在连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欢笑道:“哈哈……笑剑钝,笑剑钝,终究还是你输给了我。如何?要杀我么……哈哈哈,你杀不杀我,这件事,你都不会知道!你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武功盖世又如何,哈哈,你终究、你终究也是个累人丧命,仇都报不了的……废物!”
笑剑钝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月光斜照,月下人无喜无怒,只有双眼底光芒如水,和着地下一道孤影,风中一袭白衣,都在不住地瑟瑟摇动,颤抖不绝。
侠肠无医口中这般说着,眼光却不敢有一刻离开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然而许久许久,那双手始终没有运力抬起,颤抖却是一分一寸,缓缓地停了下来。笑剑钝蓦地抬头,双眸直望,只见得如月之明,再无半分动摇,而语声亦冷如月,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杀你,你的性命,不过有该当的去处,还不明白么!”
侠肠无医的笑声猛然一窒,瞪着他的眼睛自青转赤,条条血丝,真要从眼眶中都迸了出来。狠命挣扎了半晌,终于爬起了身,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风中飘送,兀自传来呶呶不休的声音,仍是:“我没有输,我没有输……”
夜风阵阵,林木瑟然,漠刀绝尘的声音在这夜山巅第一次响起,却只说了三个字道:“……你不是。”
三个字,说得好没来由,然笑剑钝蓦地一震,突然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的目光向彼此望去,在半空正投在一处,这三字之外,却是什么也不必说了。
“啊——”
猛然一声长声惨叫,满山静寂陡然惊破,那声音自山脚下传来,正是前一刻犹在回荡的,梅饮雪的叫声!
笑剑钝脸色倏变,失声道:“义姐……!”不及再言,身形骤起,便向声音来处疾奔。
他两人来得极快,然而人到当地之时,却唯见四野空空荡荡,一片悄然。侠肠无医俯伏在地,血流遍体,已然气绝。在他尸身背心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柄秀刃,刃下尚有半幅衣襟。裹着了一把齐根截断的青丝秀发。
不知几重山外,隐约飘来了夜晚的钟声。
笑剑钝缓缓地伸出双手,将那把青丝捧了起来,轻轻地叫道:“义姐……”山风吹送,将那些发丝轻飘飘自他掌中吹了起来,满天飘荡,片刻间,半随风逝,半落尘埃。
有所思,思在大海南……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夜风渐冷,拂衣不已,笑剑钝轻轻一颤,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两人默默无语地转上归程,一个前一个后,已是走了好一刻。笑剑钝这才省起自己心事重重,这般沉默,实在太也无礼。急转身时,却见漠刀绝尘也正停下了脚步,直望着他,忽地先开了口道:“……雅少!”
相识以来,这还是漠刀绝尘第一次如此相称,笑剑钝心头不由一震,只见漠刀绝尘微低下头,双手交胸,异样郑重地对着他便拜了下去!
笑剑钝大吃一惊,他自知这乃是荒漠族中极重的大礼,两人误会冰释后,漠刀绝尘从未当面向他说过一声“抱歉”,再不料这说不出话的青年,却会如此。这时哪里受得住?急忙双手相挽,道:“不要这样!”
两人双手一碰,不知怎地,漠刀绝尘的手忽地一颤,一下子便收了回去,微微别开了头,不与笑剑钝对视,也更不言语。月光洒落得他一面一身,却见着绯色上脸,竟是红了。
本来夜深时,脸色未必看得真切,偏生漠刀绝尘是西域人,天生的肤色白皙,这一脸红不打紧,纵在月下也瞧了个清清楚楚。笑剑钝愣了一愣,忽然之间,这许多日子来悲、苦、仇、怒,此刻都好生远了,望着眼前青年,忍不住只是想笑,他便也当真微微笑了起来,道:“漠刀,你……”
漠刀绝尘还是默默不响,转过了头看来,神气间煞是认真,显是在等他说下去,却见月下白衣青年脸上笑意愈加深了,道:“你若无要紧,我们便同回十里丹青去可好?莫忘了,你……还欠霜儿一杯茶呢。”
漠刀绝尘脸上亦不由愈加红了,好半日,方才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应道:
“嗯。”
这时那十里丹青柳林之外,四道人影仍是映在地下,只瞧见一道娇小人影停不住脚,来来回回,反反覆覆,早不知在当地转过了几十个圈子。
红牌望了她只是笑,向天老爷道:“海大哥,赶明儿去你那边拿些花种,使得么?”
天老爷笑道:“是你红牌姑娘开口,自然多少都有的。只是怎地突然要起了花种来?”
霜儿也转过头来好奇道:“红牌姐姐,十里丹青到处都是花儿,还要花种做什么”?
红牌抬手指了指她脚下,笑道:“你来回走了这许多次,可怜这地都磨出了两条沟,不种花……莫不成养鱼儿么?”
天老爷哈哈大笑,霜儿顿时涨红了脸,扑上去拉着红牌连连顿足,不依道:“红牌姐姐笑话我!雅少和大哥哥还不回来,我,我可担心……”
解语掩口笑道:“霜儿莫担心,想雅少他两个也快回来了才是。倒是你,你是担心雅少呢,还是……还是担心,你那一位大哥哥?”
红牌揽着霜儿道:“正是,这中间分别,可是大大不同,大大地不同呀!”
霜儿睁大了眼睛,还不知怎样回答,已听得风中轻笑,有人接口道:“……却是哪里不同呢?”
但见清风拂柳,明月在天,月下两个青年并肩漫步,一起行来。衣衫发丝在风中轻轻飘摆,掠过繁花枝头,无数花叶碎影和着月光映在两个人脸上,明灭交错间,映出一个如冰,一个似玉。昔人书中有云“冰清玉润”者,却也不过便是此刻之景。
霜儿欢叫一声,唤道:“雅少,大哥哥,你们回来啦!”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大哥哥,大哥哥!”
漠刀绝尘只听得少女娇声隔窗呼唤,便停住脚步,推门跨了进去。
这时日光晶明,照彻一室,照见案头无数书卷画轴半散半开,几方端砚横在一边,架上笔挂得如树林一般,更有满架的瓶鼎杯爵闪烁生光,漠刀绝尘虽已住了几日,仍是十件里认不得九件半。也无心多看,跨步走到案前,但看那少女身前横七竖八,丢了许多张写过的宣纸,咬着手中毛笔杆儿只瞧着发呆,几点漆黑墨汁溅在脸上,犹自未觉。
漠刀绝尘皱了皱眉,一面抬手给她擦了去,道:“霜儿,你做什么?”一面垂眼去看那些纸上字迹,却见歪歪斜斜,有大有小,三个“漠”字,又是两个“刀”字,却分明便是自己的名字。
霜儿脸上飞红,慢吞吞地从嘴里将笔杆挪了出来,可怜巴巴地瞧了他道:“我……我想写大哥哥你的名字,那时挂起来,就好天天……天天都看得到你。可是,便怎样也写不好……大哥哥,你在这里陪我写,好不好?”
漠刀绝尘微微一愣,忍不住嘴角轻扬,却是自己也未察觉地笑了一笑,并不说话,拾起砚边墨锭,静静地替她磨了起来。
那小姑娘便欢欢喜喜地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又待要写,只是左看右看瞧了半日,使劲吸了好几口气,还是下不去这笔,忽然啪哒一下,笔尖墨汁滴落,又把这张纸弄污了。
霜儿丢下笔,一下子坐倒下去,丧气道:“好难,当真好难……红牌解语姐姐都只叫我好好地学,这念书写字,当真是世上最难的事儿了,怎样学得来呀……”眼角忽瞥见漠刀绝尘那向来默无表情的脸上,忽地划过了一丝古怪神色,眨了眨眼睛,伸手拉住他臂膀晃了晃,道:“大哥哥,你也觉得好难,是不是?”
漠刀绝尘手上一顿,随即便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霜儿登时大生知己之感,笑着拍手道:“是了,以后姐姐们再逼我学,我便告诉她们大哥哥也不欢喜呢……咦,大哥哥,你家在西域,原来那里也要念这些书的么?”
漠刀绝尘沉默片刻,又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时常生病,起不得身,只能呆在帐篷里,那时候……那时候我父皇,便会教我这些……”
霜儿睁大了眼睛,将漠刀绝尘从头到脚瞧了一遍,哪里瞧得出半点“时常生病,起不得身”的模样?不由脱口道:“大哥哥,你骗人!”
漠刀绝尘一愣,道:“我骗你做甚?”
霜儿道:“那大哥哥,你后来却是怎样好起来的,还会了这样好武功呢?”
漠刀绝尘磨着墨的那只手突然一颤,水墨迸溅,落得桌案上、袖口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霜儿还在笑嘻嘻瞧着他,许久许久,却只瞧见他低下头去,一声回答也没有了。
忽听门边有人轻声唤道:“……霜儿?”
但见笑剑钝斜披羽氅,微微含笑地倚门立在那里,只怕已是站了好一阵,正向着她笑道:“我们小霜儿竟会进书房,拿笔墨……今日敢是吹了什么风来?”
轻轻一句,霜儿立时忘了追问漠刀绝尘儿时的话茬,鼻尖一皱,不客气地反口道:“我们雅少竟会这么早便起身,今日才是吹了不知什么风来呢!”
笑剑钝大笑起来,缓步走近,霜儿见他瞧向自己写的那些字纸,脸上又是一红,把写得最难看的几张胡乱向下塞了塞,又铺开新纸,拿起笔来,一面犹噘了小嘴抱怨道:“这写不好,可怪不得我,谁、谁叫大哥哥的名字笔画,当真好多……”
笑剑钝无声地笑了笑,便自后伸过手来,握住了那少女持笔的手,蘸墨落纸,一笔一画,缓缓地写了下去。
漠
刀
絕
塵
日光射在案边,将青年和少女都笼在了一片明亮而柔和的光晕里。笑剑钝的金发白衣,便一点点反射着那明亮的光,恍如他整个人与那光融在一处,都已晶莹透明了起来。
一时间,这半隅书房如此安静,只听得见窗间风动,裹着三个人低低的呼吸声,不知哪一处枝头上啁啾的鸟鸣声,远远地回廊外红牌与解语的笑语声,更有一片沙沙声响,忽高忽低,忽断忽续,分不清是笔落纸声,风吹叶声,还是案头数本闲丢的书页,在随风翻动之声。
有一篇书页飘得急些,轻轻拂过了漠刀绝尘的手背,他垂目看时,那一页兀自在风中飘动不已,忽地伸手按住了那书页,定定地,竟自看出了神。
直听到霜儿的笑声满室喧嚷,道:“红牌姐姐,解语姐姐,你们看,这是雅少教我写的,大哥哥的名字,我要好好地挂起来……”漠刀绝尘这才一震,只见室中三个姑娘笑做一片,红牌又道:“难得这般高兴,好久不曾歌舞了,我们何不出去乐上一回?”
解语道:“只是雅少……今日精神怎样,可觉得好些么?”
笑剑钝微笑道:“不妨事,你们高兴,我拿琴去就是了。”
霜儿却扁了扁嘴,道:“雅少,你还说来,每次都只是我们几个,怎地从来便不曾听你唱过一曲的?”
笑剑钝立时低咳了一声,拿起了案上茶杯来喝,却不接口。漠刀绝尘忍不住向他瞥了一眼,只见笑剑钝捧着茶杯目不斜视,好半日方慢吞吞地道:“圣人云,非礼,勿听。”
漠刀绝尘愣了愣,还未明白,那边两个姑娘都已嘻嘻笑了起来。解语还罢了,只拿帕子掩了口露出双笑弯的眼睛;红牌却老实不客气,握着嘴早笑了个前仰后合,一边大是热心地解释道:“雅少的意思是,他唱歌……走调!”
霜儿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怎会!雅少……?我怎地都不知晓?”
红牌笑道:“你自然不知,你那时才只一点大呢!海大哥刚把你抱回家来的时分,我红牌长了这么大,也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哄孩子入睡,唱个床边曲儿也会走调,当真是……当真是天、赋、异、禀!”
笑剑钝半张脸都埋在了飘飘羽袖之下,低了头便是喝茶,摆明了打定主意,要将那圣人所言的非礼勿视、勿言都一并行到底了。霜儿却犹自不觉,还只管追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红牌道:“后来,后来雅少他便去找琴师学琴了。霜儿呀,你现今可知,小时总要听着他胡琴才肯睡,是怎样由来了吧!”
霜儿终于绷不住,噗嗤一声,也大笑起来,一时房里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总算还剩下个漠刀绝尘当真够义气,硬是绷了一张脸,没露出半分笑意。只是但看他双肩上下直抖,越来越急,便知他其实只差那么一线,便要达忍无可忍之境界矣!
正笑闹间,霜儿忽想起了什么,娇声问道:“大哥哥,你说过你们那里的塔拉木,大家都要在一起唱歌、跳舞……”
漠刀绝尘道:“嗯。”
霜儿眼睛一亮,立时扑上来扯着了他的袖子道:“大哥哥,你唱个你家乡的歌给我们听,好不好?”
真正是风水轮流转,转眼那扭过头去忍笑忍得双肩直颤的人就换成了笑剑钝。漠刀绝尘闷闷地瞥了他的背影一眼,便知此时是不要指望有拔刀相助这等好事。眼角间又见霜儿正两眼晶晶亮地瞧着自己,由不得脑中一晕,眼前发黑,想也想得到,他这会儿一声“不好”出口容易,只怕下一刻那小姑奶奶便会缠上身来道:“那,大哥哥,你跳个舞好不好?”
………………………………
漠刀绝尘打心底叹了口气,只把幼时学的那些中原人书上,什么顺天知命从善如流天作孽者犹可恕识时务者为俊杰云云统统默念过了一遍,应道:“……好。”
荒漠族人皆是西陲游牧儿,每日耳畔厮磨之声,不是马嘶,便是情歌。当日还是孩童的漠刀绝尘虽在病中,隔着帐幕,却听也听得多了;想了一想,开口低声唱道:
“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丽眼睛人人赞美它。
姑娘你和我说句话,为了你的眼睛我到你家。
把我骗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子就走开啦,
你呀,你呀,你呀!
美丽多情的姑娘啊,请你和我说句话。
为了你那美丽的眼睛,让我和你一起喝杯美酒吧!
把我骗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子就走开啦,
你呀,你呀,你呀!”
歌声一落,三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齐齐拍手叫好,都道:“好歌儿!好歌儿!”
红牌见霜儿笑得开心,便忍不住想开开这小妹子的玩笑,双手一拍,笑吟吟地望了漠刀绝尘道:“唱得真好,就不知漠刀壮士,你又是为了谁的眼睛,才到我们家来的呀?”
她不说也还罢了,这句话出口,漠刀绝尘先是一愣,突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猛然血气上涌,腾地一下,满脸通红!
红牌也不由呆了,只见漠刀绝尘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的手足无措,只得扭过了头去,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只见他连颈子耳后一片都已红了。
红牌平日开惯玩笑,再想不到漠刀绝尘七尺男儿,面皮居然如此之薄,恁地不禁逗,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才好。解语忙道:“天将近午,我们……我们先去备饭才是呢!”说着拉了红牌霜儿,急忙忙地忍着笑意,先退出门去了。
女郎们的身影只才在门边消失,漠刀绝尘呼地一下便立起了身来,眼角也不斜上一斜,低了头拔腿向外就冲!倒好像这间小小书斋,在他身边,有什么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一般。
笑剑钝一直瞧着他,直到他背影消失在绿柳影间,看不见了,慢慢地,却也低下了头去。只见方才漠刀绝尘看的那本书还丢在案头,风吹书页,日光透射,隐约是书着半阙词,只瞧得清最初两句,道是:
人人尽道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