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aki0529

3、君不弃，星辰沐千机再起

　　叶修坐在门槛上，啃着肉包，听这群人在兴欣客栈大堂里吹着十年前的牛逼。
　　是的，十年前的牛逼，叶秋的牛逼，他的牛逼。
　　他现在是叶修。

　　他一向都是个随心意而动的人。
　　想喝就喝，想疯就疯。
　　想去看他们，就去看了。
　　他们有杀气，那就杀吧。
　　十年前李华带着他到了乱葬岗，血泪入土的时候，神魂中有强烈的共鸣，说不清是阴虎符召来了地底叶家军忠魂冤鬼，还是怨气冲天的骨血焦灰唤醒了阴虎符。
　　也罢也罢，苍天弃吾，吾便成魔吧！
　　他挥一挥手，鬼军自列阵而去，屠了诛仙，屠了无极，屠了曾辱及主帅的禁卫。
　　他点一点头，煞气如利刃脱鞘，过了五关，斩了六将，转瞬便到了九重宫阙前。
　　他一路而来，骂声如潮，旧时仰慕于他如今诋毁诽谤，是非功过谁许旁人来定。
　　他眼中血红，心下茫然，只知道神魂中涌出无穷法力，众人联手他亦无所畏惧。
　　他看到魏琛吐血倒下，喻文州高举灭神的诅咒，继续吟唱，想要将他阻止。
　　他看到繁花血景破灭，张佳乐抱着孙哲平痛哭，仰头嘶吼，想要让他停下。
　　他看到黄少天漫天的剑影，想要把他截住。
　　他看到韩文清挥舞的拳头，想要把他揍醒。
　　他看到周泽楷的荒火碎霜，和他沉默不语，忧心忡忡的盛世美颜。
　　他看到沐橙不肯为人要挟，纵身跃下城楼，落入张开的天使之翼。
　　他看到陶轩被众人推出来，指天誓地，说会释放叶家满门，替他和叶家军正名。
　　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到过一点星光，最痛的伤，没有愈合，最深的坎，跨不过去。
　　就这样吧，算了吧，有什么好执着呢，他想。
　　我想要随心所欲的活着，我活过了。
　　我想要固印昆仑镇妖谷，我做到了。
　　我想要同袍们瞑目安息，那就燃我之躯壳，焚我之魂魄，释阴虎符号令，抚哀痴悲怨愤恨，助尔等再入轮回吧！
　　业火焚身时，身体剧痛无比，他以为即将身死魂消，正想微笑着装完最后一个逼，却突然一脸懵逼！只因神魂中悍然现出一物，将他的魂魄收入，就像把一只即将烤熟的叫花鸡，生生塞回了母鸡腹中的柔软蛋壳。
　　他无比的沮丧，真他妈死的难看！老子不玩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回来了。
　　这些年他的魂魄安眠，滋润温养，早已发觉这卵蛋一样的东西就是圣石千机，只是不知道这破石头为何该来的时候不来，又是何时在他的神魂中做了窝。
　　他没想过要夺谁的舍重生，丢脸丢得挺大的，还是算了。
　　可他还是重生了，不是夺舍，而是献舍，献舍的这具身体是叶秋的。对，是真正的叶秋的身体，比他晚了半个时辰出生的，孪生弟弟的身体。
　　知道叶修和叶秋是一对双胞胎的人，比知道叶秋生辰八字的人更少。
　　这对兄弟尚在母亲腹中时，斗神血脉便已觉醒，哥哥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弟弟却受了血脉灼伤，有生之日不能踏出冰霜森林。
　　总角稚子交换愿望，哥哥说我想要弟弟好好活着，弟弟说我想要和爹爹一样征战沙场扬名立万。
　　从此后他就是叶秋，未来的斗神就是叶秋！
　　他想让弟弟扬名立万，便用了他的名字，还用了他的八字。
　　他醒来时躺在血阵之中，身旁跪着邱非。多年来邱非一直陪在叶秋身边，他奉上了叶秋留给叶修的信。叶秋说并不知道这献舍之法能不能成，但他反正油尽灯枯已是活不成了，不如试一试吧，既然归于尘土也是浪费了这具身体，不如留给哥哥，替他再多活一回。
　　献舍可由不得魂魄想走就走，重新有了□□的叶修大字形躺了一整天，裹着棉袄，撑着一把伞，离开了冰霜森林。
　　吃光了干粮的他蹲在兴欣客栈门口，老板娘看他是个嘴甜的小白脸，赏了两个肉包。他打蛇随棍上，留下当了跑堂。

　　兴欣客栈离乱葬岗不远，哦，那儿现在叫埋骨之地，镇妖谷内军士遗骸也移来了此处，其中便有苏沐秋的墓。
　　叶修有时吃饱了没事，便会扛着那把奇形怪状的伞，去坟前坐一会儿，拔两根杂草一样的东西咀嚼，那杂草有种烟叶的味道，别的地方还找不着。
　　虽然冤魂已散，煞气已平，可毕竟是个阴冷的地方，还是偶有妖邪栖身。撞上了，他便会将伞一甩，挑上几只，免得他们扰了此地清净。
　　只是这一晚，他还没走近，就看到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儿，穿着青葱一样的校服，在那儿捧着罗盘数着星星往地上插旗子，领头一个客客气气的对他行了个礼，说：“此处稍后恐有危险，还请先生暂避。”
　　这是中草堂夜猎呢，听说王杰希这些年带着微草的人，倒是逢乱必出。
　　叶修没走远，蹲在一根树杈上远远瞧着，看着这些坟头摇曳的小草有条不紊的忙活，隐隐觉得这个阵仗有点大。
　　果然阵仗挺大，那群白底浅蓝道道校服的小鬼，轰来的可是个大BOSS魔物。这庙药都能联手，世道真的变了！叶修摇头，考虑过人家蓝绿色盲的感受么？
　　微草和蓝雨的校服，颜色从浅到深，都是有等阶的，这群小孩儿一看就是水嫩的那茬。用埋骨之地的阴气布阵引来，在此击杀，套路不错，就是太嫩，怕扛不住。叶修这样想着，阵中的小孩儿倒也不敢托大，噼里啪啦扔出了几簇信号。
　　小蓝小绿们远远近近的围着魔物杀了一通，正觉难以支撑，却见脚下暗紫色光芒骤起，赫然有人给他们开了一个刀魂守护之阵，顿时法力大涨，又是几轮砍杀，那魔物大吼一声，一掌击向地面，将身边众人尽数吹飞，红血狂暴了！
　　叶修眼见不好，诅咒之剑射出时，人也冲到了魔物上空，手中怪伞化形为剑，当空便是一记银光落刃。
　　这一人单挑的场面在东倒西歪爬起来的小蓝小绿眼中，真是无比的英雄气概，还道是有世家前辈高手见了信号来助，小小少年信心大振，再度吼杀上来。这时天边有星光一闪，来势凌厉，倏地穿透魔物厚重的身体，喷出一团血雾。
　　“星星射线！”小草们大喊，叶修伞骨一张，展开旋翼，掉头便跑。
　　好死不死，来的定是王杰希！

　　十年了。
　　最初的三年，王杰希在中草堂闭关。
　　出关之后，他到了埋骨之地，上了昆仑天池，在帝都城内小巷城外长亭转了几圈，在后山冷泉泡了三天三夜，在林杰和邓复生的眼皮底下，喝了一地酒坛，面上水迹斑斑，地上水迹斑斑，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没有人再说教他，没有人再刑诫他，三年来已经足够多了，林杰长吁短叹，邓复生白发骤增。
　　世间诸人，最不信叶修魂飞魄散的便是王杰希。从此后微草逢乱必出，昆仑附近十分堂堂主车前子，更是勤勤恳恳战战兢兢。
　　浓成墨绿的衣角飘扬，魔物在身后倒下。王杰希收剑入鞘，看向高英杰：“方才还有谁在？”
　　高英杰便是那之前劝阻叶修的小草，此刻恭谨回道：“我们只见到一人，武器奇特，可变幻刀剑盾矛，此外还有人助以鬼阵和咒术。”
　　“往何处去了？”千机之力，他绝不会认错！
　　“镇上。”
　　叶修做贼似的逃回了兴欣客栈，趴在柜台上假寐。晚间一向是他值守，客人极少，他能得空打坐。叶秋这具原本破败的身体，被叶修强大的神魂温养，以纯粹的血脉之力浸润，已是练出了金丹，此刻的叶修若是展开实力，倒比前世更要强大。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酒馆内空无一人，忽有剑意急速而来，叶修吓了一跳，待到剑意逼近，却又松弛下来。
　　此人不走大门，反从窗口跳了进来，抬眼看见柜台后满脸嘲讽的叶修，嘴张得老大，一时间竟没有发出声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叶修懒洋洋问到。
　　“我靠靠靠靠靠！真的是你！你丫居然连脸都没换？”来人也是一身蓝雨校服，道道却是深蓝色的，竟是他当年的扎心老铁黄少天。
　　“你丫怎么来了？”
　　“老子来拿你首杀！王杰希就在我后头，你要是不想…...喂，你别跑！靠！等等我！”
　　黄少天跟在叶修身后，两人嗖嗖出了小镇，进了山林，钻进一个洞中。
　　“你大爷的，你跑什么，害本剑圣跟着你上气不接下气的！”黄少天嚷嚷。
　　“傻逼，你不会御剑么。”
　　“我艹艹艹艹艹，死老叶你居然还是这么屌，你这么屌我就更肯定了，肯定就是你没错了！我跟你说啊，我……”
　　“闭嘴！多少年了，你丫还是那么烦。”
　　“我靠！”黄少天气结：“你说王杰希那年吃错了什么药，就不该把你救下来！”
　　“你说什么？”叶修一把揪住黄少天衣领。
　　“唉你放手！”黄少天挣扎，“不是吧，难道你不知道？”
　　叶修撒开黄少天的衣领：“给你个说话的机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黄少天见他神色焦躁，又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不似作伪，整了整衣服，轻轻凑过来说：“你真的不知道啊？你是不是失忆了啊？什么时候断片的啊？坐下呗，坐下我和你慢慢说，这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啊……”
　　“你知道我为啥先找到你么，看到信号时我和王杰希一块儿过去的，因为各自带孩儿们出来的嘛，快到的时候感觉到了法力波动，他脱口而出就喊了千机两字，我才没去砍怪，直接就堵你来了，怎么样是不是真爱是不是真爱？”
　　“你知道当时王杰希要取千机送去昆仑，陶帝不允，闹得有多难看么，后来他算是用抢的吧，杀退了御林和微草三十多个前辈，才到的昆仑，可惜就晚了那么一刻，你当时差点就被自己搞挂了，是他祭出千机，引星辰之力将它融入你神魂，才让你活了下来。唉你是不是那时候受刺激太大脑震荡了？”
　　“诛仙和传奇偷袭的时候，他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能护着你进了一个山洞，邓复生带着许斌和刘小别他们找了两天才找到你们，那时候陶帝已经下了旨要押你回帝都，他们不好抗旨护你，只能绑走了王杰希。”
　　“刘小别喝多了哭着跟我说的，说他们找到山洞的时候，王杰希还在给你疗伤，握着你的手给你输送灵力，低声不知在问你什么，自始至终，你对他重复的都是同一个字，滚。唉你说这锅也不能全让他背，你们这是搞啥嘞。”
　　“你带鬼军出来的时候，王杰希已经在中草堂领了家法，三十多道戒鞭呢，他足足躺了三年，对外面说是闭关，其实就是下不了地。”
　　“他出关才知道你已经放了自己烟花，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啥都不剩了，只有他对我师兄说你魂魄绝不会散，然后我才知道千机的事。”
　　“后来王杰希和微草一直是逢乱必出，但是这么些年一直也没找到像你的玩意儿，前两年他和我师兄老凑一块儿嘀咕，我听到师兄找师傅问什么献舍秘法，你看我多聪明，一串就串起来了，是不是有人献舍把你的魂魄逼出来了？可为啥脸都没变呢？这又是什么操作？”
　　黄少天还在絮絮叨叨，叶修心里却已是遍地熔岩烧瓶，酸雨干冰！他倏地站起身来，扭头又跑出了山洞。
　　“我艹，你又跑什么啊，你等等我啊！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跑去好玩啊！喂你等等我啊…….你他妈遛狗啊！…….呸呸呸呸呸！”

　　王杰希这一路，心跳如鼓，却行得不疾不徐，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越接近埋骨之地，他便越能确认那种熟悉的，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他出关之后，到哪儿都能触景生情，到哪儿都能想起那人。
　　后院练剑，他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人骑在墙头喝酒，如此孟浪不羁，向来八风不动的他第一次被人气得肝颤，忍不住就是一剑挥去，又和他大打一架。
　　饭堂用膳，他想起那人在众人簇拥中一脚踏上饭桌，敲着碗底高歌：不如一身酒香气，抛了绸缎换布衣，山林归去伴小溪，泛泛小舟打打鱼！
　　路过兰室听到书声，他想起那人的座位曾在他身后，他坐如铜墙铁壁，他躲在后面睡得昏天黑地。
　　藏书阁里翻阅典籍，他想起那人受罚在此抄书，日日找他的乐子逗他生气，为了看他恼羞成都的样子，把他看的古籍换做春宫。
　　每次回城他都绕路朱雀大街，远远看一眼那街头的小戏台，回想那次出宫路上，瞧见的那个小花旦，看着眼熟，身姿婀娜，唱腔婉转，一曲唱毕下台讨赏，钻出人堆便来拽他的衣袖。他正欲甩脱，一句耳语却让他五雷轰顶，旋即被拉入小巷。那小花旦将他按在墙上，趴在他胸膛说，我和少天打赌呢，看谁先捉着那双头淫蛇，那货颜控，专挑妖艳小骚货和翩翩美少年，周泽楷美得太过，你且顺手些，配合一下引那妖孽上钩罢。一边揉捏他一边还说，看你们中草堂，女弟子个个古板似林杰，没一个如我这般得用，你以后讨一个那样的媳妇儿，倒也般配。
　　每次在冷泉青石修炼，他都会想起那一夜……那人浑身酒气，提着不知何处偷来的黄瓜，明明已是深秋，却还摸来冷泉冰镇。撞上他在此突破境界，引星光入体，坐照自观。那人伸手在水下乱摸，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狠狠掐了他要害一把，惊得他星力紊乱不均，险些走火入魔。事后反被那人调笑，说你这一乱，眼中方有万千星辰，左边一万，右边一千，还给他起了那样一个绰号。
　　“王大眼儿！！！~~~~~~”
　　此时天色微亮，众小草眼见前方屋顶有一人放声高喊，狂奔而来，正是先前在埋骨之地见到的那位神秘高手。
　　又见漫天星光大灿，他们沉稳肃穆端方雅正的人生导师楷模偶像如遭雷击，骤然回身。
　　那人奔到面前并不停步，反从屋顶一跃而下，张开双臂，冲着他们扑来，小草们本能走位后退，王杰希却是一个箭步抢上，慌忙伸手去迎，就这样被他一头扑了个满怀。
　　王杰希身体纤长，瞧着是个斯文公子，力量却不容小觑，非但臂力惊人，下盘更稳。但这毕竟是一个成年男人从房顶跃下，加之还有奔跑的冲力，他虽然接住了叶修，仍是轻微的踉跄一下，退了两步，方才稳住。
　　叶修落地，也不顾身边还有未成年人，伸手便揪着后领，扒了王杰希的墨绿外袍，又要去扒他的雪白中衣。王杰希又惊又吓，忙箍住他手腕，道：“你做什么！”
　　“让我看看。”叶修声音沙哑，另一只手从腰间钻进了他中衣下摆，“摸摸也行。”
　　他的背上有纵横交错的戒鞭疤痕，皮开肉绽的痕迹永远无法消除，叶修的手轻轻抚过，王杰希听到他在耳边低语：“真好……你一直都在……”
　　王杰希笑了，将怀中人紧紧拥住：“欢迎回来。”
　　蹲在房顶上的黄少天只觉得，此刻再无日升月落，唯有星辰耀眼，光华漫天。
　　他情不自禁吹了个口哨，大声喊道：“啵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