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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习阿娇三死诉衷肠 ...

  •   习娇已经是第三次死了。

      她看着芬妲沟壑纵横的脸,难得有些怅惘,扫扫袖飘然而去。

      今晚是十五,月亮极大极圆,广寒宫巍然屹立在月光里,清寒扑面而来,习娇不怕冷了,敲敲门,门内现出一双眼,很大,很红。

      兔子把习娇让进广寒宫,洗手奉了一杯茶:“听说你很通茶道,这杯茶怎么样?”

      习娇低眉品了一回,抬头笑道:“妙!”

      兔子有了喜色,支颐,仔细看着认识了很多天的朋友,她仍旧是一身白,胸口是硕大的一个“囚”字,颈间一圈缠着缝合伤口的红线,她很白,衬得红线像浸过血似的,一滴一滴往下渗着血。兔子环胸,手指揉搓着胳膊,“你还挺瘆神仙的。”

      习娇大笑,眼波动人,面上隐隐有了活色,兔子暗道不好,神态却如旧,“今天怎么有闲心来广寒宫?不护着你的绣品了?”

      习娇敛了活泛,又变得静静的,“懒得了,太费心思,原想护着自己来人世一遭唯一的痕迹,后来才发觉,我不要痕迹,只要有人记着我,思来想去,还不如一齐说给你这尊与天齐寿的玉兔来得便宜。”

      兔子抚掌,“对!对!你总算缓过神来,说给我多便宜。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习娇生在冬月里,那会儿习洪才从主顾家赶回来,主顾家里养了一株芭蕉,冰天雪地里更显得青葱朝气,习洪深觉是上天的旨意,于是给女儿取了“娇”字。

      大婶婶也常拿她的名讳来取笑她娘:“嗨!嗨!咱们家也出了个金枝玉叶,竟拿‘娇’字来养她,只她大姐也不过是‘瓶’,怕以后她大姐压不过她,害她折了寿元!”

      袁眉气得就要扑上去咬下她一口肉,习洪连忙抱住袁眉,袁眉挣不开习洪,只能指着大婶婶的鼻子骂道:“你还是她婶婶!听你这话,你别他娘的害大姐折寿元!”

      俩人险些扭打起来,最后习娇奶奶发话了,才勉强止住这一场纷争。

      袁眉咬着牙:“独你大哥是亲生的?你听听你娘的话,全成我的错了!我们娇娇哪里对不住你们了,一个个赤口白舌地咒她。”袁眉哭起来,眼一瞥,见习洪仍沉默着清洗习娇的尿布,哭得更甚,习洪难得做这些,今天他让她受委屈了,他无能,只能做这些。

      袁眉每天都哭,一直哭到她娘袁梅氏携弟弟,带补品地来看望她。

      袁梅氏牵着她的手,满心满眼的苦涩,难受得只能哭,她闺女今年还年轻,才十九,却愁得眼底煞青,眼眶通红,未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十九岁才哪儿跟哪儿呀,就这样艰苦了,以后还能怎么过活?

      袁眉扑进母亲怀里,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能低低地抽噎,好容易缓过气,冲口就是:“娘,我想回家。”

      袁梅氏扶着袁眉,拧紧眉头直叹,一时做不了主意,不用女儿开口,她也想把女儿带回家,可是天底下哪有泼出去的水再回盆的道理?就是能离,这外孙女儿又该如何,丢给习家是断断不能的,跟着女儿也是拖累她……

      她正为难,儿子袁玉安就打帘进来了,沉着脸道:“姐告病家去吧,姐夫往码头找些活计,夜里暂住咱们家里也是可以的。”

      三人一合计,定了个大概,才找回习洪,问他的意见,习洪只能搓搓脸,应承了。

      袁眉看到了希望,精神也好很多,哄习娇睡下后,支开窗,就着月光开始绣婆母的新衣。

      习洪很迟钝,只会眼巴巴地看着袁眉缝衣,袁眉叹了一声,突然倦怠了,懒得开腔,含泪做衣裳直做到半夜才歇下,第二天一早又去给婆母送衣裳。

      习娇奶奶对袁眉的性子很不满意,唯一能入眼的就是她的女红和厨艺。袁眉的手艺确实很好,在盐渎也是颇有些名气的,只是折进习家了。

      袁眉自己苦涩地暗道一声“早知道”,面上又要装病怯,捂着嘴咳了咳。

      大婶婶乜她一眼:“弟妹如果病了,就别来了,没的把病气过给娘,那时候才是罪孽深重。”

      袁眉掩着嘴,难得蔫蔫的,习娇奶奶见了便黑了脸,让她回去养病,没成想老二媳妇这病越来越厉害,不仅害二儿子和老大媳妇染了病,还惊动了袁梅氏,她一想到袁梅氏吵着嚷着进了家门就头疼。袁梅氏嗓门大,震得她头晕乎乎的,恍惚间听袁梅氏嚷了一句“我要带眉儿回家”,这才醒过来,揉着太阳穴道:“亲家何必着急,老二媳妇好好的……”

      袁梅氏恶声打断她:“好?她都病了大半个月了,你们不仅不给她派钱去抓药,还天天让她给你们绣这缝那的!盐渎里谁不知道眉儿一副手艺卖出天价,你们倒好意思一壁咒她骂她委屈她,一壁白拿她手艺!”

      袁梅氏到底没能带袁眉回家,但她也不恼,袁眉和袁玉安也没打算就这样回家。

      袁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东风。她故作孱弱地勉强笑着迎了那人,又偏头对母亲说:“娘,这是赵婶子,从前好在她照应我,也是她帮我买了几帖药,不然我这病要更严重。”

      赵婶子眼睛正滴溜溜地转着,嘴里已经叹道:“唉,袁妹子这样的人品谁不疼,唯独习老太太受了挑唆,看不清,我之前和我邻居说道,他们都很同情,好在袁妹子还有娘家扶持。”

      袁梅氏动了真情,眉眼黯淡:“娘家又能扶持她多久,习老太太哪里愿意袁家多插手他们的家事?”

      赵婶子一手摸着袁眉精巧灵动的绣花,一手拍拍袁梅氏的手道:“她不愿意也要她占理,她这样亏待袁妹子,是成心不想小辈好过,这样的婆母,谁不憎?”

      哪个小媳妇又没遇见过?

      袁眉和袁玉安到底涉世未深,原打算教习老太太同大婶婶受受舆论,没成想把自己折进去,街坊邻居里都说:“是袁眉不好,不然习老太太如何这样待她?”

      袁眉是真气病了,急得袁梅氏哭红了眼。

      可是街坊里又开始传说:“许是袁眉倚仗着娘家有几个闲钱,就对婆母不敬。”

      她听了,真是比别人说她不好更难受,抹抹泪也只能说:“没事,传过这阵就忘了,娘先家去吧,我身子骨好多了。”

      袁梅氏攥了攥袁眉的手:“我这会儿去不去也不重要了,我去是我心虚,我不去是我有闲钱壮胆。不论去不去,他们总有个说头,只可怜了你。习老太太也忒过分了些,不给你派钱抓药就算了,还强拿我给你的补品自己享用,不怕损了她的阴鸷!这样罢,以后打发你弟每早送些来,你当着玉安的面用下,我才安心呐。”

      袁眉勉强打叠起精神:“玉安也十七了,该寻亲了,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好在他不大随我。”

      袁梅氏皱皱眉:“他如何不随你,他瞧上街头艾家的二闺女了。”

      袁眉闻言,也皱皱眉:“他家,可不是上签。您要不好好敲打敲打玉安,别为一时情热,误了前程。您今儿就回去吧,就他和爹在家,我不放心。”

      袁梅氏怎么舍得下女儿和外孙女儿,耐不住袁眉强求,家里确实又有些事,夜间帮衬着袁眉绣了花,洗了袁眉的衣裳和习娇的尿布,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才倒床睡了一个时辰,寅初便自发醒了,抱着习娇好一会儿,又说了许多贴心话——都是教她乖,别让母亲操心,做个磊落的人,别在习老太太及大婶婶跟前丢母亲的脸面,最后一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才满面愁容地走了。

      习娇就这样在外婆的话里长大,她果然成了外婆理想的外孙女儿,乖巧懂事,光明磊落,从不在外人跟前丢母亲的脸面,简直是孙女儿楷模。唯一不大好的就是,她不爱说话,眉心生得很宽,却总含着淡淡的愁,外婆很担心她,总劝解她,也奇道小小的人儿哪儿来的愁绪。问她,她也不说,只教大人们安心,大人们于是更愁了,她便忽然开朗乐观了起来,大人们疑心她是故意装的,又不信她十岁的小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思。

      “你是故意装的吗?”兔子捧着茶,上身向她俯过来,显得很入神,口吻有些急切。

      “嗯。”

      “哎,你不开心还要装开心,多难受啊,你这人心肠挺好的,品格也高尚。”

      “没,”习娇有了点笑意,“多谢你的误解了,我很受用,但我这人心肠和品格确实一般。我只是自责,自责我让我娘、我爹、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娘费了这么多心神,那样艰苦的处境里也没教我受一点委屈,还能悄悄供我读些书,而我却这样没眼力价儿地不开心,一个劲儿的乱愁,害他们那么担心我。不开心装开心确实难受,可我也确实不高尚,高尚的人不会还沾沾自喜自己对家人那么微薄的奉献。”

      “哎,你到底愁些什么?”

      “等我进了孙府,你大概就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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