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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楚府夜变 ...

  •   如果上一世楚宜能再多活些时日,如果这一世她没有摔伤失忆,她会知道《天乾旧昭野史》是这样记载定元十四年的。

      定元十四年二月,喀凉犯北冀边境,守城将士死战,城破,昌平沦落,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三月,陌王私率北辰军亲至渡卫城,布兵列阵,沙场点兵。同月,帝任九皇子为北冀总指挥使,监察玄甲军,时五皇子为军中都督,军中上下清肃,血流不止。

      五月二十五日,御史朱允照御前状告工部尚书楚倾明,检举其通敌叛国,勾结先夏凉公主赫尔哲哲,泄露北冀边防舆图。帝命金吾卫封府搜查,查证来往书信,罪证确凿,令收押楚府满门。

      六月,楚氏问斩,满门皆灭。

      ********

      五月二十七日,上京城,楚府。

      金吾卫自搜查到证据,回宫向禹帝禀告后,事情的发展就如洪水大泄,已势不可挡。

      当夜,金吾卫队长宇文汲再次来到楚府。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金吾卫上下全身执刀覆甲,向楚倾明宣读御旨,禹帝下令将楚氏满门抄家。

      金吾卫将楚府所有院落里的人都押了出来,院门贴满了封条,楚府奴仆哭声连连,跪成一片。

      楚倾明孤身坐在书房里,听见满府的喧闹,混杂着金戈碰撞和人的呼喊声,他握住椅子的手隐隐有青筋暴起。

      金吾卫送来了赫尔哲哲与喀凉赫尔氏旧部的书信,察尔、纳合、赤盏、温都等部落,皆是喀凉大族,可见赫尔哲哲暗中谋划之久,图谋之广。

      赫尔哲哲藏身于楚府多年,赫尔哲哲与赫尔氏旧部联手,窃取边防舆图偷递喀凉——他失之于不察,确有可能。若果如此,那这通敌叛国之名,到底还算不算得上构陷?

      可他不知道赫尔哲哲的身份,朱家又是如何知道赫尔哲哲的身份?朱家蛰伏十几年,布局谋篇至此,当初钱清亦一案,父亲担心留有后患,他念在朱柏安大人取卷之恩,求父亲让他们流贬丰州。存儿说事起于他,又怎知不是起于他楚倾明?

      楚倾明那股绵延的痛苦自心底散开,忽然门被推开了,他抬头一看,安管事行色匆匆跪在了眼前,躬身低头道:“主子,大夫人服下了九息香,刚刚去了。”

      楚倾明似乎没听明白,只是重复道:“大夫人?”

      “是,大夫人在家庙里去了。”安管事语气沉重。

      “你出去吧。”楚倾明低声道。

      楚倾明没有回过神来。

      她走了,她怎么就走了?

      九息香,服下九息后即亡,称之为九息香。

      她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也没有给他挽回的机会。是了,她若决定的事,谁都无法扭转她的心意。

      昨日他问她可有后悔,她说难说后悔,他还问是因为楚家吗?可如今呢,楚家大厦将倾,竟连累她至此,楚氏满门,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楚倾明的视线回到书桌,将裁信小刀对手一割,随意往书桌上一搁,血迹淌流蜿蜒,他却蘸着血提笔道:“臣,江州楚氏倾明,禀祖宗遗训,遵亲长教诲,立志以此身报家国,一愿万渠修成,生民安宁,无饥灾流离之苦;二愿边防永固,万世太平,无战乱颠沛之苦;三愿政通清明,为国为民,无党伐相戕之苦。臣今朝受诬,无从辩证,愿以此身证此身。是非不论,人心无常;天道自在,千古可论。”

      楚倾明将小刀在脉上一划,血喷涌而出,他的手臂往下垂落,身体向椅子后倒去,缓缓闭了眼。

      月光落在他书桌三尺地前。

      *******

      三日前,五月二十四日,北郊大营。

      楚钟銮正在营中处理政务,他自提拔为北郊都卫指挥使,便一直住在营中了。属下们都说楚指挥是个忠心耿耿,只知国事的人,丝毫不惦念儿女情长。

      不过楚钟銮从未听到这些话。

      “楚指挥使,殿前司许都尉递了拜帖。”有人禀告道。

      “许都尉?拿来我看看。”楚钟銮眉眼一抬,随口吩咐道。

      许都尉正是许朝凉,他递了拜帖,邀请楚钟銮今夜在三阖茶馆一会。

      许朝凉身为宁敏珍之子,由于宁敏眉与娘家的关系不和,楚钟銮一直以来与他是并无什么交情的,也鲜有打过交道,但自从楚钟銮入宫在御前伺候,他们同为御前近卫,相处至今,也有几分情谊。

      入夜,三阖茶馆。

      这里毗邻阿司河,临江而坐,晚间见渔舟归来,星火点点,倒也有几分趣味。

      “钟銮大哥,别来无恙。”许朝凉一进来就拱手道。

      “久不见了,今日相邀,二弟可有要事相商?”楚钟銮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道。

      许朝凉大抵没想到楚钟銮如此直接,他一笑,坐在桌前,道:“大哥还是这么直爽,今日确实是有事情想向你请教。”

      楚钟銮抬手道:“直说就是。”

      正在这时,茶馆小厮敲门,进来奉茶,许朝凉举杯道:“这是西山白露,香味悠远,你尝尝看。”

      楚钟銮点头,喝了口茶。

      “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听说,近日温家二郎温如行提出求娶都安公主,被都安公主拒绝了。大哥大概不知道,我仰慕都安公主已久,当日入宫随侍,初见公主,就觉得她宛如仙人,只敢远远一观。后来,公主学射箭,我因缘凑巧做了她的师傅,自此跟公主结识。公主为人温柔谦和,她待我总是亲厚,我在宫中受风感疾,公主听说了,亲自为我叫太医来;三月三踏春,她曾亲赐我一只纸鸢;中秋月夜,她赏月时见我孤身,安慰我说天上月常圆,不必太过思念,家人在便总会团圆;除夕夜里,她曾醉酒,念念说羡慕我,要是不做天家人就好了——大哥,我想娶都安公主为妻,不知该不该做?”许朝凉说得很慢,他露出了回忆的神情,嘴角偶尔不自觉的笑,看得人动容。

      楚钟銮听到现在,也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直到许朝凉停下的此刻,他愣怔一笑,抬手饮茶道:“二弟,何以要来问我?”

      “大哥不知道吗?”许朝凉看着茶杯的视线上移,变得锋利。

      “知道什么?”楚钟銮放了茶,神色淡漠。

      “大哥陪着公主这些年,公主的心思,你不知道吗?”许朝凉的眼神紧盯着楚钟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楚钟銮的语调变得生硬。

      “上次般若寺一见,嫂嫂说,公主跟你们一起在殿内求签,大哥竟没认出来——大哥,你当真没认出来吗?我有时候会想,有些事是不是一步慢,步步慢,如今我想明白了,既然第一步已慢,不如就一切推倒重来好了。”许朝凉笑道。

      “二弟,你入障了。”楚钟銮道。

      “我入障?若求而不得是为苦,那不敢求是为何苦?”许朝凉道。

      楚钟銮站起来道:“二弟越说越糊涂了,你的婚事,由家里做主,今日何必问我?”

      见楚钟銮欲要离开,许朝凉在背后道:“大哥,我今日不是问你,我是来告诉你,我要求娶都安公主。”

      楚钟銮并未转身,他似乎笑了起来:“那先恭贺二弟得偿所愿。”

      许朝凉也站了起来,他道:“多谢大哥,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三阖茶馆的二楼上,一阵风吹过,掀起帘幔,露出楼下的情景,正要上马的楚钟銮忽然一个身形不稳,口里喷出一口鲜血,头向下栽去,身边的护卫跪坐在地扶起他,大喊着快找大夫。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

      ********

      五月二十七日,上京城,楚府。

      禹帝命金吾卫将楚氏满门收押,但楚氏夫妇却先后自杀身亡。金吾卫队长宇文汲今日办差了差事,因为他在与惟院里耽搁了脚步。

      在宇文汲第一次走进与惟院时,楚衍存正坐在塌前,他面容俊朗秀美,带了一丝病容,更显得几分闲雅,他手里捧了一卷书,见了金吾卫并不惊慌,还能从容自持地斥一句:“无礼。”

      无礼?金吾卫干着查证、抄家的活,什么时候又有礼过了?他闻言一笑。

      等他宣读完圣旨,楚衍存看着他的眼神,有惊无惧——这让他回宫之后,一直想起那双眸子。

      惊讶的,不解的,带有一丝厌恶之色的眸子,如此清澈,似鹿一般,将心绪全都直白告诉了他。

      如果他害怕了,又会是怎样?

      这日,宇文汲派其他人查封楚府各院,自己则亲自到与惟院。在金吾卫将院内所有奴仆收押之后,他却并未离开,只留了亲信一人,吩咐亲信将与惟院从内锁住了,守在门口。

      当他一步步走进内房,楚衍存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他自如地坐在楚衍存身侧,像他的朋友一般道:“楚公子,别来无恙。”

      楚衍存长眉一皱:“宇文大人,无恙,以您办的差事,这话似乎不该从您嘴里说出来?”

      宇文汲不知为何而笑,他道:“你,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宇文大人说笑,我无用之躯,残废之体,大人何以要见过我?”楚衍存道。

      宇文汲的手突然搭在楚衍存的肩上,他道:“无用之躯吗,”随之那手慢慢游走,从肩到脖颈,再到他的喉结,向上一点一点到了唇,他用拇指按住他的唇,“倒也不见得无用。”

      楚衍存自他的手游走到脖颈之间时就几欲坐起来,想要打掉他手的双手被宇文汲单手钳制住,在宇文汲按住楚衍存的唇时,宇文汲终于看到了那双眸子里露出的惊惧。

      令他愉悦。

      宇文汲单手一扣,搂紧了楚衍存,侧身俯下,靠在他的脖间深吸一口气,他几乎瞬间感觉到身下人肌肤的颤栗,他低低地轻笑道:“连味道,都是我喜欢的。”

      “宇文汲,你疯了?”楚衍存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傻子,我宇文汲,要是不疯,怎么能坐到这个位置呢?”宇文汲随手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楚衍存鼻尖,见楚衍存强硬地转过头去,宇文汲笑了,他随口一饮,直直地撬开楚衍存的唇齿,香气四散。

      阁中烛火通明,榻上人影重重,榻下散落衣带,一地狼藉。

      一直守在内房的长留,躲在了角落,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臂,让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在到处充斥尖喊声的楚府,与惟院现下是难得的安宁之地。

      他必须保持这种安静。

      宇文汲离开的时候,不过才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似有留恋般地说:“倘若早一点看见你,必不叫你沦落至此。”

      “楚家将覆,大家都要死,这是早晚的事。我怜惜你,愿意送你一把火,让你脱身,留在我身边,你好好想一想。”宇文汲整理好了衣服,他仍是俊贵庄肃的模样。

      楚衍存没有睁眼。

      宇文汲离开后,派人又锁住了与惟院的外面,一直到现在,与惟院都格外地宁静。

      楚衍存披了衣服起身,他缓步走到院中,经过游廊,大概是因为院内无人,一路上都能听到特别清晰的蝉鸣声。

      蟪蛄不知春秋,它们不知道,此刻已是最后的盛会。

      故我湖到了。

      这是楚宜取的名字,她说:“变尽人间,依然故我,不如就叫故我湖吧。”

      变尽人间,依然故我,甚好。

      楚衍存一步步走进湖里,他感受着水挤压着一切,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所有人的脸就像浮光掠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月光照在水面上,也落在他的脸上。

      ********

      楚宜自梦中惊醒,她猛然睁开眼,像呼吸不过来一般,她抱着心大口喘气。

      原来她是楚宜,她从始至终就是这个楚宜。

      上一世,她在楚府慢慢长大,祖母、爹爹、姐姐和哥哥们对她极尽疼爱,她一直都是上京城里纵意肆为、行事张扬的楚七姑娘。

      可是呢,祖母死了,爹爹死了,娘死了,哥哥也死了。

      还有她,上一世的她就是在楚府死于刺客剑下。

      死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一个刺客飘落了黑巾,那个人的脸,她永生不能忘。她这一世苦苦搜寻,却发现这个人竟是百里律的护卫。

      百里律要杀她。

      百里律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明白。

      重活一世,她回到了十岁,却在那日摔破头失忆了。

      国子监纵火案,名为纵火案,实则为考题泄露,众人火烧封卷院一事。

      此事之起,是楚宜酒后失言,在却桃林春会宴饮时,无意中说出了那年的考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士子听了后,回去玩笑般说与同门,慢慢地,这个说法越说越广,直到制卷者王在熹大人也听说了,禀告禹帝,禹帝震怒,清肃国子监。

      赶考士子听闻国子监清洗一事,意识到原来传说中的考题泄露竟然是真的,考有不公,触及所有人的利益,考生群情激奋,联众将封卷院一把火烧了。

      禹帝虽怒,但法不责众。

      时为国子监祭酒的五皇子百里律首当其冲,禹帝斥之软弱无能,无才无学,难堪皇子重任,不如贬为庶民,幽禁府中。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转折,三日后百里律向禹帝禀告考题泄露之事,是出自楚氏七姑娘楚宜。

      禹帝密召楚宜,让楚宜到天宁宫拜见。

      禹帝问楚宜何以知道考题,楚宜颤颤巍巍向禹帝禀告,说自己从未谈论考题,她也并不知晓考题,偶然一提,并未料到就是考题,大概是文殊菩萨入梦。

      楚宜从未去过国子监,楚府人也无一人在国子监任职,这是一查便清楚了然的。更何况,楚宜一惯是个学问一窍不通,不问世事,只知恣意妄为的世家贵女——实在不像个能算计到五皇子殿下的人。

      禹帝坐在龙座之上,他笑了笑,说那就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吧,治一治口无轻重的毛病。

      可等她跪完之后,满上京城流传的却是她为五皇子殿下百里律求情,不惜从庆明楼跪到长空殿。

      禹帝为什么高高拿起,却借口她轻轻放下?

      她拖着孱弱的身子到五皇子府求见百里律,百里律不肯见她,她在雨中却等见了姐姐。

      大雨滂沱中,楚宜的发髻弯塌,浑身淋得落汤鸡一般,一道闪电打过,照亮楚宜挺直的背影,楚华打着伞走向她。

      “回去吧。”楚华劝道。

      “我不回去,我要见他。”楚宜语气平静,目光倔强。

      “他不想见你。”楚华道。

      “姐姐怎么知道?姐姐,你这么清楚他的心意,他要杀我,你是不是也要杀我?”楚宜忽然抬目道。

      “你疯了。”楚华轻斥。

      “我没有疯,我说了我没有疯!”楚宜上前双手拉住楚华道:“姐姐,你信我,你听我一句话好不好?别跟他在一起了好不好?”

      楚华手里的伞仍握紧在手心,她看着雨中的楚宜,缓缓地摇了摇头。

      楚宜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她的泪随雨水而下,“我都这样说了,姐姐还是不信我么?这就是你的决定了?姐姐,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的!”

      楚宜轻轻呢喃道:“算了。”

      楚宜向后跑去,她顾不上看路,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雨水冲刷过的鹅卵石子路变得湿滑无比,她一脚踩空,身体向后倒去,发出砰的一声。

      楚华丢了手中的伞,雨水瞬间打湿她全身,她飞步上前道:“玉妧,玉妧!”她跪在地上,抱起楚宜的身子,见她脑后都是鲜血,一直克制着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她紧紧抱住楚宜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这一摔,她忘了上一世,也忘了这一世。

      忘了陌瑾。忘了为不再牵连陌瑾,要对陌瑾冷淡,让他主动离开楚府。

      忘了百里臻。忘了他们不该有少年情谊,来日是要兵刃相见的。

      忘了百里律。忘了自己要谨小慎微,戒急用忍,他曾能要了她的性命,如今,他自然也可以要了她这条命。

      当初,她睁开眼的时候,她以为她可以改变命运了。可为什么她回来了,却又偏偏失忆了?一切好像都在向注定的轨道上走。

      一步错,步步错,这局棋难道就注定要满盘皆输吗?

      楚宜,你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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