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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飞鸿踏雪 ...

  •   上京城,皇宫。

      朝堂上众位大臣正在为北冀边境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主战派以宰相陈子归为首,支持一举发兵,扶持乌孙部落上位,横扫都兰部落,以报昌平之耻;主和派以太傅王在熹为首,包括傅安等人,主张退兵商谈,两国签订协议。

      两派人已经吵了一周,谁也劝服不了谁,禹帝却不置一词,上朝就听凭大臣吵去,下朝就自己先行离开。

      今日朝会仍跟昨日一样,两派人一言不合,推搡之间,大有要互相扔板子的架势,突然一道声音响起:“臣,有本启奏。”

      禹帝抬了眼,慢慢道:“准。”

      听见禹帝的声音,争执不下的双方这才一停,收拾衣裳,整理仪容,勉强给朱允照让了条路出来。

      朱允照从混乱的队伍中向前走来,跪在地上,朗声道:“臣,监察御史朱允照启奏。陛下,喀凉自十一年前建国,内部战乱一直未停,乌孙治勒与都兰霍分庭抗礼,牵制了喀凉的大部分势力,因此喀凉这些年兵力发展缓慢,不敢骚扰我等边境,何以今岁突然偷袭昌平,竟得以成功?”

      刚刚喧叫着大吵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只是仍不乏窃窃私语之声。

      “臣要揭发工部尚书楚倾明叛国通敌,他肩负勘验各地舆图之责,掌握北冀的边防图,却与喀凉暗中勾结,收养赫尔氏遗孤赫尔哲哲,另一边又与北冀陌王联姻,其用心之毒、用计之深,可见一斑。楚倾明叛国一事,证据确凿,臣所言句句属实,皆有明证,请陛下圣裁!”

      直到现在,整个朝堂变成了一片死寂。

      楚倾明见全殿人的视线看来,上前跪道:“臣,工部尚书楚倾明禀陛下,朱大人一派胡言,臣何尝收养赫尔氏遗孤,通敌叛国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望陛下明察!”

      朱允照立刻道:“臣有此言,必有依据,臣请将证据一一呈上,也请陛下查封楚府,搜查证据。”

      满朝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事关叛国之事,没有人敢轻易下场出言。

      禹帝坐在皇位之上,不见动怒,只说:“呈。”

      齐袁盛将厚厚的信件和各种画押的证言呈上,禹帝翻了一翻,突然开口道:“倾明,你府上有一个叫菏泽的婢女?”

      楚倾明一怔,应道:“回陛下,确有一个叫菏泽的婢女。”

      禹帝一笑,将那些信件随手甩下去,道:“看看吧,你们家还养了个真公主啊?”

      楚倾明大惊,不敢去看那些信件,连忙低头道:“臣惶恐,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禹帝起身道:“退朝吧,楚氏封府,金吾卫,你们亲自去查。”

      ********

      上京城,楚府。

      楚府外站了密密麻麻的士兵,府内是金吾卫在一一封院搜查。

      楚倾明是被押解回府的,他自回府后,就一直坐在大堂上,周围有一队金吾卫贴身看守。

      苾姨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金吾卫要封院子,哭哭啼啼要寻死觅活,是楚容劝住了她,两个人一起找到了楚倾明,可见楚倾明脸色青灰,又不敢出言问了。

      等全府人跪立一地,听金吾卫队长宇文汲宣读完御旨,苾姨娘跌坐在地,楚容也面色一改,无措地向楚倾明看去。她们不敢相信,楚氏竟会与通敌叛国联系到一起——菏泽怎么会是赫尔氏的遗孤?她们家里居然养着一个夏凉公主?

      一侧听到御旨的楚衍存眼神逐渐失焦,赫尔哲哲?

      菏泽怎么会是夏凉公主?

      那年冬日自观寺外,她孤身走来向他乞讨,他见她衣裳单薄,双手通红,赠了她一贯钱,不曾想这钱连累她遭抢受伤;再次见面,她求他处理她母亲的后事,她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却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角,她说:“哲哲……是我的小名,我叫做李真真。”

      原来她的哲哲,是赫尔哲哲。

      赫尔哲哲,夏凉公主。

      是他收留她在江州,又将她送进了上京楚府,今日楚氏之难,这一切事由之起,全都在他!

      楚衍存感觉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他不知道如何呼吸,恍惚着走上前向楚倾明道:“父亲,此事在我,当初是我收留菏泽,送她入府的。”

      一旁的苾姨娘听了,不由指道:“原来……”,后半句话被楚容用手给捂回去了。

      楚倾明不见动怒,他抬头看着愧疚难当的儿子道:“存儿,楚氏有没有通敌叛国,你我很清楚,朱家发难,难道他们就不清楚吗?”

      楚衍存愣在原地。

      金吾卫搜查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将所有的院子翻完,到了第二天,楚倾明嘴角的黑茬都冒了出来,他仍只是坐在大堂之上。

      金吾卫这天下午大概终于搜到了什么东西,撤退一半人手回宫,另一半仍在严密监视楚府人,禁止他们与外界联系。

      见金吾卫退出院子,楚倾明的背微微向后一塌,他闭了眼。

      菏泽入府十几年,身份如此绝密,楚府人自己都不知道,朱家又是何以得知的?

      菏泽还在大齐,她断不会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如今赫尔氏的敌人除了大齐,最大的威胁恐怕来自喀凉内部,如果乌孙部落知道赫尔氏有遗孤在外,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搜寻她的下落。

      喀凉,消息来自喀凉。九皇子殿下与北冀的联系,什么时候到了如此之深的地步?楚倾明按住自己的眉头,想不通朱家是自己设计,还是有人在帮助朱家谋划。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

      楚倾明立刻睁开了眼,看见眼前真实的人,他一时不敢开口。

      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宁氏了。

      宁敏眉仍像多年前一样,她的面容总是自带一份矜贵清冷,像天边的月华。她不喜欢笑,记忆中似乎很少见到过她大笑的模样,他不知道,是她天生不爱笑,还是只是不爱对他笑。

      “你来了。”楚倾明站起来道。

      “何事?”宁敏眉一瞥他。

      是楚倾明差人去叫的她。

      见宁敏眉坐定了,楚倾明方也坐下,像闲聊家常般道:“眉儿,我有事想向你交代。”

      宁敏眉听了这称呼,并未像往常一样理也不理,她看向楚倾明道:“金吾卫来了家庙,里外都搜了一遍,我听她们说,菏泽是赫尔氏遗孤,夏凉公主?”

      楚倾明应道:“是。”

      “一介公主,何以在我们家为奴做婢,这样委屈求全?赫尔氏便是灭了,信奉赫尔氏的部落不见得也灭完了,就算他们肯让前朝公主隐姓埋名十几年,乌孙治勒又怎么能容下赫尔氏遗孤流落在外?”说到这里,察觉到楚倾明的失神,宁敏眉的语气开始变得不佳:“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宁敏眉说了很多,可楚倾明听到了“我们家”这三个字后,就再没认真听了。直到听到宁敏眉这句带着不虞之气的话,他才从这片刻的恍神中反应过来,回复道:“你说的我都在听,眉儿,你说为什么一个夏凉公主别的地方都不去,要来我们楚家?”

      宁敏眉没有回答,却抓住了一个词问道:“菏泽真的是夏凉公主?”

      楚倾明慎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夏凉公主比之一介奴婢,身份云泥之别,论权势,楚家尊称一句四大家,可赫尔氏坐拥整个夏凉;论金钱,夏凉富有矿场煤炭,大齐谁又有这一国之富——就算只是前朝公主,自有追随信奉她的人,可她偏偏来了楚家,我们家有什么值得她屈尊在此?”

      几乎是在两人眼神对视的瞬间,他们就知道彼此明通了。

      “边防舆图都有密钥上锁,不说她难以翻查到,她有可能进你的书房吗?”宁敏眉皱眉道。

      “连最不可能的都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楚倾明眼里不见惊慌,他看着眉头紧锁的宁敏眉,心头一动,“眉儿,你嫁给我,后悔吗?”楚倾明突然问了一个与此时的情境毫不相干的问题。

      宁敏眉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了在方韵院生活的画面。那是个很简朴的院落,只有两个婢女跟着她,宁陈氏不喜欢她,总是克扣她的份例,是哥哥们在暗中补贴她,日子艰难,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等到宁敏珍出生长大,父亲对她的疼爱变得更加稀薄,是怎样的偏见,才能让一个父亲向外人对自己的女儿评价道:“自幼娇纵,脾性乖僻。”

      娇纵?她从未被娇宠过。乖癖?她大约是有一点的,因为她永远不会喜欢宁敏珍,也从不会装模作样做出喜欢她的样子。

      她的少女年岁,被宁敏珍骄傲的笑容遮盖,所以她学会了低头。

      她从不跟宁敏珍争光彩。

      可楚倾明却看见了永远低着头的她,不顾一切将她娶回了家。她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可楚倾明事事将她放在心头,情动总在不经意间,情到浓处,两个人也有海誓山盟的情话,以为那会是一生一世。

      她曾同他戏语般说,这一辈子她可以接受他有别的女人,但是她绝不接受妾室的孩子。

      他笑着说,他再不会有别的女人,又怎么会有妾室的孩子。

      他背弃了他的诺言。

      他领着齐氏入了门,说他酒后失德,齐氏已经怀胎四月,他但求自己纳她入府,愿意接受一切要求。可当她要求楚倾明去子留母,楚倾明却始终不愿去做。这让她想到父亲宁廉江,那是她这一辈子最憎恶的男人。

      从此以后,楚倾明之于她,就像她永远不会做出喜欢宁敏珍的样子,她也决不能伪装自己还爱着楚倾明,所以她宁愿自请入家庙,也不想再看见楚倾明。

      可是今天,她还是出来了。

      往事浮现脑海之际,宁敏眉垂了眼,她开口道:“问这个,有什么用处?”

      楚倾明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颓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摊开向宁敏眉的桌边放去,道:“这是和离书,从今以后,楚府如何,与你无干。”

      宁敏眉抬头,她眼里只有不敢置信:“你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

      “眉儿,我怎样对你,怎样看你,难道这几十年还不能说尽吗?这几十年的情义,是这一纸就可以轻易割断的吗?”楚倾明知道宁敏眉误会了,立刻急忙回道。

      “所以这算什么,试探我?”宁敏眉眼里只剩下了嘲讽。

      “当日阿娘临终,你在她面前那一跪,已经全了这几十年的情义,我们之间,已毋须再证明些什么。今日起,眉儿,你自由了,我不愿也不想你用道义束缚自己,你活着,怎么恨我、厌我都好,人生漫漫,你大可以忘了我。”楚倾明一字一句说着,像他以前那样,从容温润的模样。

      宁敏眉看住楚倾明,心里的尖刺,好像又被他用血肉磨钝了,可那蜿蜒的血迹也令她目痛,她突然道:“难说后不后悔,我想过,这也许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姻缘。”

      楚倾明自嘲地:“因为楚家吗?”

      宁敏眉缓慢摇头道:“不,因为是你。当初我恨你不肯逼她落胎,这些年我却要多谢你,让我在家庙的生活还能自在。”

      楚倾明道:“当初……总是我辜负你。”

      “你心良善,却总是优柔。我知道通敌叛国是子虚乌有的事,朱家这十几年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想必已经做了万全之策。”宁敏眉转换了话题道。

      楚倾明想要解释的言辞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转而道:“模仿字迹,制造假书信并不难,但若是喀凉那边传来的舆图与我这里的一样,那大齐,还真是千疮百孔了——眉儿,你走吧。”

      宁敏眉拿过那纸和离书,信手一撕,将所有的纸屑放在桌上后,她摆了摆衣袖,立坐无言。

      楚倾明徒然一笑,笑得眼红,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那是在王家的宴会上。

      他一个人在庭楼上醒酒吹风,半醉之间听见楼下有人在争吵着什么,他抬起身来,看见了几个男子和一个丫环,以及刚在诗会上推辞说自己不通文墨的她。

      她一改之前低着头十分小意温柔的模样,现在的她,将小丫鬟一把拉到身后,接着向那几人说了什么,随手将衣袖一挽,就接过男子手里的弯弓,她立身站好,拉弓、瞄准、射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五发五中,甚至因为拔箭的速度太快,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她回转身来,把弓递给男子,接着非常认真地摆了摆衣袖。好像刚才射箭的事情,还没有摆衣袖这件事值得她用心。

      他永远记得她带着那个小丫鬟离开时的背影,那浑身上下流露出的自信飞扬之气,是属于真正的宁敏眉的神采。

      她其实从未变过。

      ********

      几日前。

      临鄄,陌宅留园。

      这几日陌瑾身体已恢复无碍了,楚宜便提起回上京的事。

      陌瑾应了,只是说想要先给她过个生辰。再过一个月就是七月三日,是她的十九岁生辰。

      按往日里,这是全楚府的大日子,不要说祖母和楚华为了她,提前几个月精心准备礼物,楚倾明会推了所有的宴席,楚钟銮也会专程回家给她庆生,还有楚衍存和楚翛为逗她一笑,全听凭她指使。

      她的生辰从来都是与楚家人一起过的,因此当陌瑾提出为她庆生的想法,她才惊觉似乎往日里,总在生辰那日忽略了他。

      于是她笑笑说好。

      六月二十日,留园里到处张灯结彩,各种各样的寿字贴满了窗前,叫楚宜见了面色一红,这阵仗倒像是她过八十大寿似的。

      午时,陌瑾陪着她吃饭,亲自捧来两碗面,面汤里葱花清亮,各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蛋。

      只是一瞬,楚宜就想起了摇山纵味堂里那两碗面。

      他还记得。

      “当日你陪我过生辰,从今以后,我陪你过每一个生辰。”陌瑾说得认真,他目光定定。

      楚宜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才道:“不如我,该多向我学习。”

      陌瑾轻轻一笑,点头应是。

      入夜,陌瑾陪着楚宜散步,一路的琉璃宫灯大亮,楚宜想起纵味堂前那几个飞舞的仕女图灯笼,当日的种种,都好像上辈子了。

      “玉妧,你看。”陌瑾多走了两步,向远方一指。

      千星湖这个名字,楚宜一直觉得,是因夜里无数星星散落在湖面而得名,直到今天,她突然发现,千星湖的星星,还可以是无数明亮的游水花灯。

      所有的游水花灯都做成了星星的模样,它们在湖面上缓缓绽放,光明,绚烂,盛大。

      “生辰快乐。”陌瑾轻声道。

      楚宜自心底里的一颤,蔓延到全身,她红了眼念道:“陌瑾,陌瑾。”

      陌瑾笑着伸手,想要抱住她。

      正在楚宜向前走的时候,自湖边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几乎是转瞬之间,一个黑衣人冲到了面前,向楚宜猛然袭来,电光火石之间,陌瑾飞身上前想要将她拉入怀里,刺客手作刃状拍向楚宜,楚宜躲闪不及,身体向旁一倒,头磕在假山上。

      陌瑾身边的寒星卫接连涌现,黑衣人很快被寒星卫拿下。

      “老陶,留活口。”陌瑾又惊又怒,大声道。

      “是,主子。”

      陌瑾抱着昏迷的楚宜匆匆赶往潇竹馆。

      在陌瑾派老陶亲自审讯刺客的时候,楚宜还在床上胡乱喊着。

      那黑衣人刺杀劈面而来的压迫感,好像把风化作钉子打进她的身体,五脏六腑搅散一起,痛,好痛,痛得脑袋要炸掉,连带一幅幅画面翻飞涌起,终于和黑衣人刺杀的画面重合,楚宜的眼睛并未睁开,却忽然泪流满面。

      她记起来了。

      她全都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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