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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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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身姿曼妙的伶人轻甩水袖,走板起腔中翩跹起舞,犹若惊鸿,煞是好看。
台下的公子哥儿或绿林好汉皆拍手叫好,堂中顿时哄闹成一片,一幅纸醉金迷的场景。
天枢穿梭于人潮中,待摸索到要找的地方时,衣上已是沾染了不少脂粉味。
他嫌弃地拍了拍,才推开了屋门。
一身劲装的男子正倚窗眺望,听见门响也未曾回头,只是将窗户阖上,负手行至案几旁坐下。
天枢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到他旁边,兀自提起茶壶,却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后,忿忿地放下,没好气道:“这就是七杀星君的待客之道?”
上生剑眉一横,冷冽之气尽显:“不请自来,你倒是有理了?”
他不禁浑身颤了颤,将身子向另一边挪了挪,冷哼一声后说道:“若非蒹诩那小子看不下去,让我来劝劝你,谁稀罕你是死是活?”
“与你无关。”
天枢一愣,自嘲道:“怎会与我无关?我俩现在可算是同病相怜……酒呢?别藏了,我都闻到味儿了,拿出来,今晚一醉方休!”
上生瞟了他一眼,虽然面露不悦之色,却仍将屋中的数十坛酒搬了过来。
他扯过一坛来猛灌了几口,抿嘴皱眉道:“味道差了些……”接着便顿了顿,凑近上生问道:“你的品味何时这般差了?”
上生抬袖挡了挡他吹过来的酒气,冷声回道:“若是嫌弃,你便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他毫不在意地笑着,那双桃花眼中却盛满了悲凉。
上生心有所觉,不再言语,只提起一坛酒,与他碰了碰。
天枢调整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道:“你可知周天星斗大阵有多么欲求不满?每日都要抽取我的神力,少则一两次,多则四五次,即使我神力枯竭,它也不会停止。每当那时,我都会觉得自己怕是要寂灭了。神力枯竭的痛苦,想必你也知道吧?”
他似回想到了什么,垂眸点了点头后,方才说道:“你这荤话是从哪里学的?”
“方才跟下面那群人学的。”天枢面不改色地胡乱搪塞道,停顿了片刻后又接着对他说:“我知你心高气傲,亦想为帝君分忧,可他也是为你好……”
上生冷笑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天枢骤然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不爱听,换作是我,我也不爱听。于我而言,血色侵寒衣,抑或把酒话桑麻,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足矣。”
“我亦然。”上生说这话时,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就是那冷冰冰的语气,也温柔了三分。
他看了一眼上生,又低头望向怀中的空坛,良久才轻声道:“我原以为,只有我是这般想的。”
上生颔首:“只有我们是这般想的。”
烛火昏黄,一室黯然。地上的酒坛七零八落,天枢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直至再也找不到半滴酒时,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如同一叶孤舟,漂浮在无尽的江河里,不知要去向何方。
似有白衣拂过他的眼角,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徒留掌心中粘上的点点微光,像极了夏夜里漫天的流萤。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腐烂,化作流萤向那熟悉的背影追去,却在快要触碰的一刹那,被烈日燃成了灰烬。
于是他自梦中惊醒,才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朦胧间瞥见一旁的白衣,忙伸手死死地抓住,却在发现并非那人时,又猛然松开。
“是你啊……”他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又垂下眼眸。
眼前人一袭白衣恍若初绽白莲,纯净而清明。心中人一袭白衣却似傲雪冰霜,孤清而淡然。
可他从那以后便未再穿过……
蒹诩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双颊如同被火烧了一般,煞是红润。
天枢看着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失笑:“是你送我们回来的吧?这些年劳你费心了。”
“星君莫要折煞小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连连摆手,随后又有些羞愧和沮丧:“未能劝住七杀星君,是我无能……”
天枢揉了揉略有些刺痛的天灵穴说道:“你的话他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些。”
说罢他掀开被褥,翻身下床,提起茶壶斟了一杯,递给了蒹诩。
一开始蒹诩推辞了一番,在被他瞪了一眼后还是讪讪地接了过去。
天枢满意地点点头,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后才问道:“看你穿的这身……你已是沐文楼的掌楼使了?”
蒹诩腼腆地笑了笑,回道:“还要多谢星君的指点。”
天枢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才是真地折煞我。”
当天枢赴往周天星斗大阵后,上生因帝君未让南斗六君同行而与帝君置气,日日跑到凡间的花楼里借酒销愁。
蒹诩听说后有些担心,便大着胆子劝了几回,却收效甚微,只好托了人捎信给天枢,于是两人便在这千年间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天枢很感激蒹诩,原先被他恶意揣测的翩翩少年,却有着一颗难能可贵的热忱之心,有些讽刺,又有些庆幸。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后,蒹诩便起身,告辞离去。
这是蒹诩第一次到北天殿,来时有仙童带路,再加上要立刻安顿好宿醉的天枢,未曾好好看过这景色,这时独自行于石板路上,万千风景在身侧更迭变幻,将沧桑染成斑斓。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白团从郁郁青葱中滚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盯着它看了看,眼中划过一丝狡黠。
他屏住呼吸,蹲下身,悄悄地伸出手来覆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温暖和轻柔,他不由地加重了力道,却让那白团惨叫了一声后一跃而起,身形陡然增大了数十倍,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他呆愣住,在这巨大的威压面前浑身颤抖,竟忘记了逃跑,待到白虹将他衔入口中,他才回过神来,拼命呼救。
“白虹。”
不远处有一人款款走来,衣袂轻扬,不经意间似将朝晖镀上一层星辉。
待看清来人时,蒹诩刚刚缓和下的神情又沉重了下来。
玉衡看了他一眼,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白虹依旧不肯松口,只摇了摇头,眼中泛着狠厉。
玉衡又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不似白虹那般咄咄逼人,却在淡漠中透着几分敏锐,让蒹诩呼吸一窒。
他打量了蒹诩几遍,正准备开口时,便闻得天枢的声音,当即僵在原地。
“蒹诩,你东西落下了——怎么回事?”
天枢方一拐弯,便瞧见了眼前的场景,瞬间大惊失色!
蒹诩甚是艰难地扭过头喊道:“星君!”
天枢弹出一道神力,重重地打在白虹的前爪上。
白虹一个踉跄,蒹诩从它嘴里跌了出来,可还未落地就又被它叼住,锋利的牙齿贯穿了他的肋骨,殷红潺潺流出,染红了白裳,刺目异常。
天枢勃然大怒,狠声斥道:“小畜牲!”
说罢便劈出一道罡风,朝白虹砍去,却在半途被玉衡截下,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凛冽的杀气蔓延开,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三哥是要护着它?”
玉衡平静地看着他,周身的威压却未曾消退,与他不相上下。
“它是我的灵兽,无论它做了什么,都由我来管教,轮不到别人插手。”
天枢浑身一震,无尽的恨意涌上心头,眼前的一切骤然变成猩红,他好似站在了深渊前,只要再向前一步,他就万劫不复,而他义无反顾。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站在三哥身旁的,只能是他!
掌心颤抖着摊开,诡异的纹路凭空显现,绝仙剑就快被祭出的一刹那,熟悉的温度握住了他的手腕,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的便是玉衡近在咫尺的容颜。
意识在慢慢恢复,他的大半神力被玉衡泄去,绝仙剑还未凝成形,又溃散了去。
“心性不坚,心神动荡,你险些入魔!”玉衡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使得骨头咯咯作响:“白虹到底是你用灵气喂养而成的,你竟也下得去手?”
讽刺的话语闯入天枢的耳里,如同一把匕首,将心头被捂得发烂的淋漓血肉通通剜去,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伤口,任由它被痛楚浸没。
玉衡放开他,抚了抚白虹,白虹蹭了蹭玉衡的手心,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蒹诩放到了地上,又变回了小狐狸的模样。
玉衡抱起白虹,与天枢擦肩而过,向前走去,未再看他一眼。
“我已决定向帝君请旨,回周天星斗大阵中,此生再不会踏出半步。今日之事我不会向其他人提起……贪狼,好自为之。”
他失神地站在原地,仰首间恍觉身侧已无人,他的沧海桑田,转瞬便到了尽头。
“呵……哈哈哈哈……”他笑得那般用力,爱得那般用力,却也一败涂地。
蒹诩捂着伤口,吃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却又被天枢的反应吓得呆愣住,只能忍着痛,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待九天之上流云跌宕,清音传响时,两人的神色才有了变换。
天枢眉心一蹙,沉声呢喃道:“伏羲琴……”
蒹诩的神情也甚是凝重,突然,他惊呼道:“糟了!”
天枢疑惑地看向他,他讷讷地说道:“七杀星君问过我内容涉及上古阵法的古籍放置的位置……我告诉他,在沐文楼的第三层……”
而伏羲琴,就被存放在沐文楼的第三层,作为镇楼之宝。一旦珍贵的古籍被损坏或盗取,它就会发出铮鸣,以音波困住侵犯之人,又借由琴声通知附近神君前去援助。
“他疯了不成?”天枢大怒,纵身一跃,朝沐文楼的方向掠去。
这般蛮横的做法,不仅上生自己会遭到责罚,还会牵连蒹诩,就算帝君护着他,也是没用的!
蒹诩紧跟在他的身后,才堪堪愈合的伤口又沁出血来,他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待他们到达沐文楼时,楼外已聚集了许多神君仙君,嘈杂声喧天,却无一人入内。
天枢送了一口气,却在瞅见阁楼上方微微泛着的金晖后心跳一滞——
帝君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