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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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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树下,一少年伴先生而坐,聆听教诲:“召伯之政,不烦重百姓,解民之讼,使吏各司其职,巡行乡邑,决议狱事于棠树之下,民思召伯而感甘棠。依你之见,召伯为何得以服众?”
少年仔细想了想,答道:“召伯亲巡乡邑,不摆官威,这是其一;亲断讼案,为人公允,这是其二;事必躬亲,体贴百姓,这是其三。”
“为官之道,重在民下,而非君上,民本官道,官不在于大,而在于实。”
少年疑惑:“为何民下重于君上?若君民同道,先生会先君还是先民?”
先生笑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这个,还需你自己去悟,先生没法教。”
少年有些疑惑,打开《甘棠》文篇,仔细诵读起来: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风轻轻吹动头顶的树叶,先生将头枕在石头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高处的蓝天白云。
远处走来一位挎着篮子的女人,少年见到她,连忙起身喊道:“芾姨娘。”
女人点点头算是回应,将篮子递给少年:“芾姨娘做了宁儿最爱吃的,快趁热尝尝。”
少年喜出望外,但还是记得先把食物递给长辈,先生只拿了一个馒头,其他的又退回给他。
“山坡上有风,宁儿去那边吃。”少年笑着退到一旁,不打扰二人。
“有劳祝先生为宁儿答疑解惑。”
“你我之间不说这个。”祝先生看着阿芾姑娘,满眼都是笑意。
阿芾回应一个笑容,转身打开篮子:“今日可想饮些酒?”
祝先生帮着拿出酒樽,欢喜地道:“你酿的酒,自是要喝些。”
两人饮酒说话间,宁儿吃完了饭食,在一旁练起剑来。
祝叔比看着坐在山坡上的昭宁,对阿芾道:“百里姑娘和昭医官如果知道宁儿被你照顾得这么好,一定会欣慰的。”
“宁儿最该感谢的应是先生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先生涉险将他救下,阿芾也没有机会再照顾一个孩子。”
提到百里绪和昭通,祝叔比感到十分惋惜:“我被贬官至召里时和他们还做过邻居,他们开馆诊病,很少收药钱,大家都很尊敬他们。昭医官不能说话,百里姑娘就替他问诊,百里姑娘不能写字,昭医官就将药方写给她去配药。”
阿芾觉得鼻子酸酸的,很内疚:“都是我想的不够周到,没料到齐侯会派人追杀他们。”
“不能怪你,你身在王宫,身不由已,谁能想到过了那么久,齐侯还忌惮他们。那天夜里,我刚巡防回家,路过丛林时正好看到百里绪一家遭人追杀,他们急于逃命,马车掉下悬崖,砸得粉碎。追杀的人走后,我听到草丛中有小孩的哭声,走过去便发现了昭宁,他应该是在马车坠崖前一刻被父母抛到了草丛中,捡回了一条命。”
“若不是因为我找先生办案,先生也不至于被贬官。”阿芾有些内疚。
“这事不能全算在你的头上,其实早在你来之前,临淄很多官员就看我不顺眼了,他们说我太刻板,总坏他们的事,赶我出临淄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说起这些,祝叔比很坦然,“收养宁儿后,我也不想待在齐国了,索性辞官来了楚国,不想在这儿遇到了公主。”
阿芾苦笑:“姬芾公主早已死于山贼劫匪之手,祝先生面前的不过是民女阿芾。”
祝叔比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子,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变化很大。初入齐国接受万民朝拜时的公主姬芾意气风发,有一股子傲气;签和离书时的公子夫人姬芾憔悴绝望,有一股子怨气;如今的民女阿芾,换下了彩妆华服,身着粗布麻衣,却精神焕发,有了一股子韧劲。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坡,说村东头有两户村民打起来了,叫祝叔比回去评理。
“如今在楚国为小吏,比不得在临淄做县尹,想在阿芾姑娘处偷个小懒,怕是也不能了,劳碌的命呐。”祝叔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跟着小厮离开了。
进入雨季,阿芾家的屋子漏水,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她自己修了几次,却总修不好,只好求助祝叔比。
“一直不得空,害你们多淋了几日雨,真是抱歉。”祝叔比修着屋顶,心存歉意。
阿芾帮他在底下扶着梯子:“你能来就很好了,若不是你,我们娘俩还真是没办法了。”
过路的丁大娘见了,笑道:“祝先生,又来阿芾家帮忙啊。”
祝叔比笑笑,阿芾也笑笑。
“留下来吃饭吧。”阿芾扶着木梯,仰头问祝叔比。
“不了,还有几桩案子没结,县尹大人说晚些时间要去府里问话。”祝叔比一边回答,一边加快了手中的活计。
“不吃饭怎么成?要不我拿几个馍馍你带着路上吃?”
“也好。”祝叔比拍了拍屋顶,很结实,“修好了,不会漏雨了。”
“多谢祝先生。”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祝叔比与阿芾四目相对,很快又避开。
阿芾去厨房里拿馍馍,祝叔比将木梯放好,接过馍馍走了。
丁大娘折了回来,见祝叔比已走,拉着阿芾进了里屋:“我说阿芾,你们俩这样要好不好的也这么些年了,就不考虑一下成婚的事吗?”
阿芾给丁大娘倒了碗水:“大娘,这问题您也问了我这么些年了,不腻吗?”
“我这是为你好,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俩。”大娘瘪瘪嘴,喝水。
“外面的人怎么说我管不了,我怎么活他们也管不了,大娘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阿芾起身去收拾桌子。
丁大娘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只要你一句话,我亲自替你去跟祝先生说,如何?”
阿芾摇摇头:“这事还得讲个你情我愿,这么些年,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丁大娘好生着急:“哎呀,我打听过了,祝先生不说是因为他觉得事务繁忙,年饷太少,怕你嫌弃他。”
“这您都知道了?”阿芾笑道。
“我是谁?这村子里就没有我丁大娘不知道的事。”丁大娘一脸骄傲。
阿芾见天色不早,赶紧催她回家:“宁儿就要回来了,大娘您也赶紧回去吧,等会丁大叔回来该饿了。”
丁大娘点了点阿芾的脑袋:“好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傻孩子。”
送走丁大娘,阿芾心中莫名有些难过,丁大娘一定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公主,为着这身份,祝叔比就不敢轻易开口。
“如果是我开口呢?”阿芾有了想法,她要掌握主动权。
和往常一样,祝叔比一得空就来指导昭宁的功课,也帮着阿芾做些重活。
“家里柴火没有了,我去砍些来。”
阿芾挎上篮子:“我同你一道去,山里的果子成熟了,宁儿爱吃。”
两人默默走着,始终隔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说话。
阿芾看着祝叔比的背影,心里的感觉更加真切了,她已经习惯于依靠这个男人了。
从齐国到楚国,他们的相遇是一场缘分。当年遇山贼截杀,她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时,一无所有。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遇到好心人家收留她过一夜,遇不上人家便在山洞中歇息片刻,一路走到了楚国。她身无分文,最值钱的东西便是手上的玉镯,她准备拿镯子典当些银钱,换点东西吃,却因为穿着破旧的衣裳被质疑为小偷送到了县尹府。幸好遇上了当值的小卒祝叔比,他澄清了误会并接济了她,还把宁儿交给她抚养。从此,阿芾便在楚国安了家,忘记之前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他们之间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阿芾不知道祝叔比心里是怎么想的。
走着走着,祝叔比看到前面有一大片梅子林,一颗颗梅子鲜红饱满,看得人嘴巴酸酸的,直泛口水。
“阿芾姑娘,你等着,我去摘些梅子给你。”
阿芾看着树上的梅子,忽然有了主意,笑道:“好啊,你送我梅子,我便送你首小诗,可好?”
“洗耳恭听。”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阿芾唱得有些脸红,像个未出阁的少女。
有梅盈筐,有女待嫁。祝叔比听懂了其中的含义,但他不敢接话,只是加快了手中摘梅子的速度。阿芾有些失望:这个榆木脑袋,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明明心里喜欢,怎么就是不肯开口?
大雨不期而至,将他们困在山洞中。祝叔比生起一堆火,想将两人的衣裳烤干,阿芾有些不好意思。
祝叔比笑了:“我去洞口坐,你放心。”
“你身上都湿透了,再坐在洞口吹凉风会受寒的,至少把外衣脱下来。”害羞归害羞,阿芾还是有些担心。
祝叔比也不回头,听话地将外衣拧干丢到后头:“有劳了,先把衣裳拧拧,然后搭在木头上,这样干得快。”
“你放心,之前我一个人走来楚国的时候,遇上下雨也是自己烘衣裳,熟练着呢。”
祝叔比听了有些心酸,一个身份尊贵没有做过粗活的公主是如何在野外生活了几个月,仅凭双脚从鲁国走到了楚国?他不禁有些好奇。
阿芾静静地看着火堆:“我想看看他。”
“公子还?”
“嗯。”火苗安静地窜着,阿芾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子还的脸,“那日匆忙离开临淄,到了王宫我才知道他出了事,可是一直不得相见。后来我嫁到鲁国,偶然得知他被流放到了楚国,就想再见他一面。”
“见到了吗?”
阿芾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见到了,我一路南下,在徐国与楚国的边境见到了流放的罪奴队伍,子还就在其中。”
阿芾想起那日见子还的模样,他俊美的面庞上刺着字,完全破了相,身着囚服,被铁链牵引着与其他罪奴连在一起,一路跌跌撞撞,鞋也掉了一只,当年意气风发的公子已不复存在。她不敢上前与他见面,子还那么骄傲,一定不会愿意阿芾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不见。”
“他们这些遭流放的罪人辗转多国为奴,死伤很大,能活着到楚国实属不易,公子还一定吃了很多苦头。”祝叔比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他黑了,瘦了,浑身是血,不知道受过多少伤。”
祝叔比当然知道,那时,他正在城中巡防,姜还就从他眼前经过。
“之后你还找过他吗?”
“听说他刚到楚国就自尽了。”阿芾的眼中忽然噙了泪水,“容貌是他的骄傲,世子之位是他的精神寄托,这两样都没有了,他怎么活得下去?”
祝叔比看着水滴不停地从洞檐滴下,没有说话,客死异乡,谁能想到曾经一人之下的的齐国公子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我想通了,齐国公子,便是世子又如何?我一个公主,他们说嫁给谁我便要嫁给谁。当初我只道爷爷重视我,连出嫁前的祭祀都亲自参加,后来才知道,他并非尤为喜欢我这个孙女,只是尤为看重与齐国的联姻。齐与鲁、晋、郑等诸侯国分庭抗礼,越来越不把周王室放在眼中,却又无可奈何。因着他齐国姜氏是尚公子牙的后裔,爷爷有意拉拢,故将我远嫁。说到底,不过是政治上的姻亲,又能有多亲近?后来林王兄又以同样的用意将我嫁去鲁国,可惜鲁侯被他弟弟暗害,不过倒让我得以解脱。王公贵族生来比别人多些尊贵,便要少些自由。”
“所以你想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有什么不好?至少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阿芾从悲伤中走出来,“不说这些了,你呢?这么多年,为何不曾见祝先生的妻子?”
祝叔比伸出手去接外头的雨水:“我们很早就订了亲,她从小多病,我们没有孩子,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躺在我怀里去了,她说以后天若下雨,便是她想我了。”
阿芾静默了片刻,感同身受。祝叔比的背比姜还宽阔,比鲁侯挺拔,这些年给了她很多帮助,她也渐渐将他当作倚靠。虽然提到妻子让他有些感伤,但阿芾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么多年,先生就没想再娶?”
“从前没想过,现在想……算了,不说也罢。”祝叔比悄悄转头看了阿芾一眼。
天慢慢黑了,雨也停了,祝叔比见阿芾睡着,没有叫醒她,星星悄悄从云后头蹿出来,祝叔比走到山洞外,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身为小吏,每日不仅要小心应对上头的脸色,还要四处奔波处理繁杂琐事,稍一得空便去阿芾和宁儿那里,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安稳睡过一宿觉了。此刻四下很宁静,祝叔比有感而发: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说出来之后,心里舒畅很多,祝叔比对着山谷大喊一声,惊起了沉睡的山燕。
“听起来,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阿芾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祝叔比有些不好意思,男人的心事不是那么容易说得出口的。
“没什么,说出来心里会好过些。”阿芾看着祝叔比的眼睛,认真问道,“这就是你不愿意娶我的原因吗?”
祝叔比一下愣住,他没想到阿芾会问得这么直接,可此时此刻,他也必须说清楚了:“我没有攒下什么银钱,没办法给你像样的婚礼,更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
“我想要的很简单,现在的样子就很好。”阿芾苦笑,“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有资格过普通的日子。”
“可是我根本没有时间陪你,我不想让你像从前那样,成婚以后还独守空房。”
“那就辞官。”阿芾说得很干脆,“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你想过的。”
祝叔比有些惊讶:“你真的肯让我辞官?”
“我早就倦了这政治纷争,只想愿意躲得远些,你不也是吗?”阿芾笑着看祝叔比,“你写《羔羊》文篇,又教宁儿君民之序,说明你早就厌倦了这官场生涯,你有意做着素丝、食私食的人,却不想朝中皆是着羔羊皮、日食五畜之士。你我既不喜权斗,又无力回天,何不趁早出了这浊世,访山问水去呢?”
祝叔比没有想到阿芾如此通透,之前是自己目光狭隘,看轻了她,以为她养尊处优,不能过漂泊山水的日子。
“你当真想好了?”
“我很开心你没有因为我是公主而远离我,丢掉了身份便丢掉了许多的束缚,我们会活得更轻松,更自我,顺遂心意,何乐不为呢?”
祝叔比扳过阿芾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你若不弃,我愿辟一方土地,耕二亩良田,或者,围网捕鱼,上山打猎,定护你和宁儿无忧。”
阿芾紧紧握住了祝叔比的手,二人在星空下相拥。阿芾听到祝叔比坚实有力的心跳,姜还不能给她的踏实安稳,如今在祝叔比身上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