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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爱与罪(2) ...


  •   十一
      他即将大学毕业时,母亲被查出肺癌。
      是晚期,没有几天寿命了。家属请节哀吧。他听到医生略带惋惜的声。或许见过太多这样逝去的生命,他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
      他看到床上带着氧气罩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这才想起这是养育了他20多年的后母,眼睛有些发热。阿姨,是我。他握住她的手。20几年了,还是老样子。母亲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讽,和那个孩子如出一辙。
      十分钟的相对无言。他看到身旁仪器上的数字逐渐减少,病床上的女人在垂死挣扎。数字归零,下面是一串平整的直线。
      心里终于不再有任何触动。

      丧礼在三天后举行。因为怕尸体腐臭,所以提前入了殡。丧礼上寥寥无几的人。一切都有,唯独少了悲伤。表情是始终如一的淡然。还有那个女孩,已经失踪几天。
      几天前他对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因为一件小事。她为他做了生日蛋糕,上面有用可可酱写的22。但他只是冷漠的甩开她的手,打翻了蛋糕。
      他说,我妈死了,你却在这里庆祝。一些奶油和水果溅到她的脚上,小狗亚伯过来舔她的脚背。痒啊。她咯咯的笑,然后抱起了亚伯。可是你从来没叫过她母亲。她继续用地上的奶油喂小狗,看它一下一下的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指。
      哥哥,其实妈妈死了你是开心的,对吧。她抬起无辜的小脸,眼睛圆鼓鼓的像金鱼。瑰拉也开心,因为以后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扇了他一耳光。她的身体歪倒在地,脸上红红的血丝突突的暴露出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揪住她长长的头发,让她仰着头看他。我没说错,哥哥就是这么想的。你恨她,你巴不得她早点死。现在她死了,你心里在欢呼雀跃。你眼底的笑都要溢出来了。小狗吓得从她怀里逃出,冲着男孩汪汪的叫。
      一些黑色的光从她平静如水的瞳孔里浮现。那些肮脏的东西,他埋藏了20多年的秘密,被眼前这个女孩一语道破。他感觉什么东西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你以为你是谁。他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颚。你只是我路边捡来的野孩子。如果不是我,你以为你能过得这么好。
      救命,哥哥,救救Quella。她觉得头皮发麻,血管里的血都倒流到了头部。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她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她说,你骗我。她的口里有猩甜的铁锈味。
      你这个恶魔,我要离开你。她不顾一切的往外跑。出去时没有穿鞋。外面下着倾盆大雨。
      他看着瑰离去的背影,颓然的坐在地上。旁边是打翻的蛋糕。他看到手指上,有几缕发丝。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颊。22年来的第一次哭泣,是为了那个孩子。只是他没有追出去。

      一周后,丧礼完毕。
      他亲眼看着那具棺材入了土。所有的一切,22岁少年不堪的过往,都随之埋葬在了尘土里。腐烂,分解,化为乌有。所有的秘密终于被掩埋。
      那个女孩已经失踪一周。他的生活该少了些什么。一个孩子捣乱的场景,还是一张出神的脸?只是一切消失已久。

      两天后,他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说一个十多岁的女孩饿晕在路边,好像叫瑰拉。说他是她哥哥,能不能来把她接回去。他来不及思考就奔出了家门。没梳理的短发,没穿好的衬衣。还有下巴上的青灰的胡渣。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十分邋遢。
      见到瑰时她正在吃东西。用乌黑的小手抓大把的食物往嘴里塞,脸被憋的通红。
      他想这是否与三年前的场景相似,也是蹲在阴暗的墙角里,面无表情,与周围格格不入。只是长时间的流浪让她看起来更加的惨淡。面黄肌瘦,毛糙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膀上。身上有一些伤痕,裙子已脏的看不出颜色。
      瑰。他唤她。但她只是低头吃饭不回应。一个警犬想来与她分食,她凶狠的朝它吼叫,拿碗砸它。警犬狂吠,引起了躁动。
      你就是她的哥哥。
      是。他说。
      她抬头望向他,带一点点嘲讽的笑了。我可以走了吗。他看到她眼底的一小片阴影,像朦胧的大雾要将他淹没。然后他就看到里面映射出来的丑陋的面孔。嗯。他点头。
      她趴在他的背上,油糟糟的手指抓住他衣服的领子。她轻轻的在他耳边说,哥哥不会骗我的,对吧。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哥哥太自私了,对吧?她说。妈妈都死了,哥哥只有瑰一个了。你不要再骗我。
      你要是骗我,就去死。

      那一年,他22岁,她15岁。

      十二
      他看着她滑落的衣袖,他说,你在说什么?
      他没有听到她说的,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没有看到她眼中的疼痛。没有注意到空旷的马路上,那辆超速行驶的轿车。
      他只看到她戴着银白色镯子的手腕上,一道一道丑陋的疤痕,一些小的针孔印。
      他几乎是一瞬间松开他握紧的手,他感觉面前这个女孩原来那么陌生。他突然就慌张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恐惧一拥而上,侵袭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脸,他说,瑰,你是不是注射吗啡了?
      不要说谎。不要骗我。

      十三
      人名南路的公园旁,落满香樟树叶的小路,打扮落拓的女子。旧的棉布裙子,涂鲜艳的玫瑰红唇膏,有漆黑凌乱的长发。每日每夜,牵一只白色绒毛的大狗,在草地上,旁若无人的弓着腰抽烟。像男人一样的不羁姿势,带一点点寂寞的纯真,一直坐到黎明出现。
      开一间小的酒吧,用以维持生计。被抓进去三次,两次因为聚众赌博,还有一次是涉嫌贩毒。蹲过几十天监狱,最终因为未成年释放,酒吧被迫关闭。尝试过正常工作,销售员,设计助理,甚至倒卖光碟,无疾而终。现在帮一些报社公司撰稿,有微薄的收入。
      依旧每天一封信,写给远方的人,石沉大海,没有任何讯息。不停的写作,入不敷出,房子用来抵债,以低廉的价格卖出。他留下的亚伯在某天死去,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联系。
      从他离开的那个夏天开始,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理想,没有爱情,生活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徘徊与酒吧和家中,各种娱乐场所。约会过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一个月便不欢而散。遇到他时已是无比落魄的英俊男子,不修边幅,有粗糙但浓烈的轮廓。
      她在一封信中写到:
      ……我见到那个男人,在摆满注射器和白色药粉的吧台上,我穿过它们看到了那个眼神暧昧的男人。我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男人,格格不入的病态,带着一丝纯粹,毫无征兆的闯入……
      可能因为寂寞我很容易的接受了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是他让我想起你。我记性不好,已经快忘了你的样子了,但是那个男人,他让我想起你。他没有钱,可他会带我去吃日式料理,寿司和冰淇淋。他带我去看大海和日出,他有很多新意……他是让人沉沦的男人,像毒品和性一样,堕落其中却无法自拔。但是我们性格不和,我们开始吵架,剧烈的吵架,他没有工作……一个月后这段恋情终于结束……
      从始至终我门的□□和灵魂都没有结合过,我们原来不相爱……可是除了幻想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他带走了我所有的钱,又留下大量债务。因为他我沾上坏东西,去了戒赌所。那几个月我过得很难受……哥哥,我真的好想你…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在经济宽裕时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的内容简单的近乎无用。要么一张空的信纸,有樱花碾过的痕迹,带着淡淡粉色的清香。还有银杏,梧桐,山楂叶的纹理,是在浓稠的颜料里染过,然后在印到信纸上。不在旁边写任何字,怕一写上字,就破坏了那些美好的图案。
      她继续写:
      哥哥,你是不是快忘了我了,会不会我去找你你也不认得我了。我怕你不记得我的样子,我继续穿着那条白裙子,它已经好烂的像破布。头发已经留的好长,我每次洗头都要掉一大把。我怕我会秃顶。
      我觉得我像地底见不得光的软体动物,无法挣脱土壤的束缚,我注定被掩埋……生活是一层厚重浑浊的纱布压着我的心脏,我无法呼吸,无法生存,我不停的花钱,没有收入,没有地方要我。我怕有一天我会饿死……
      哥哥,你来救救我。我要死在这里……

      十四
      瑰的脸上有傲慢的笑容,带着一点隐藏的晦暗。她突然想这样的表情是否很像面前这个质问她的男人,他长时间这样的笑容,那种随时会被揭穿的样子。因为害怕,所以把自己置于高处俯视一切,伪装成一副高傲自负的可笑模样。
      她轻轻推开他的身体,她说,你现在只需要离我远一点。我怕伤害到你。
      他没有听到合适的回答。在他退后时,他甚至有些许释然。他应该明白她的做法,他选择跟从内心的想法。
      他感觉一阵风呼啸而过。一些猩红的液体。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反复问自己,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是否会出现不同的做法?
      答案永远都是否定的。他向来如此。

      十五
      她说,你装的再高尚,也掩盖不了你骨子里的自卑。你是没有情感的男人,所以可以无视一切感情。亲情,或者爱情。
      哥哥,对你来说,除了自己,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吗。你总是这样自私,她说,过去这么多年里,你给过我什么。幻想,欺骗?我只是你人生中偶然邂逅的蝴蝶,因为无法掌控,所以好奇,所以更加急切的想抓在手心。想用玻璃框将它困住。
      你要的只是没有灵魂的标本,可以任你操控。可是我不是,我是想得到你的爱的愚蠢的棋子。我注定与你相爱,我们是一个世界的。
      他听到她说的话,可笑的诚恳模样。脸上有不屑傲慢的神情。他说,瑰,你不要试图侵犯我的人格,因为那只会彰显你的愚蠢。
      他说,这么多年,除了执拗你什么都没学会。你变得和那些一脸蠢相的女人一样。
      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孩子。
      先是你继母,再是辛,那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她嘴角露出美妙的笑容,她说,哥哥,你太自负了。你不要认为一切都天衣无缝。辛是意外,所以你容不下她,但她太单纯,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不该卷入这场游戏。
      她没有资格,只有我才是你的对手。我能窥伺你的一切欲望。

      从前他是出身卑微的男孩,沉默寡言但成绩优异。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留下他。父亲立刻迎娶了门第优越的女子,有良好的教养,待他如亲身骨肉。
      继母第二年怀孕,不幸流产。他十四岁时继母再次怀孕,顺利产下健康男婴。半岁时便在摇篮熟睡时夭折,被查出是被子盖的太紧掩住口鼻,导致窒息而亡。父亲伤心过度当场晕倒住进医院,查出脑溢血。一个半月后死于医院厕所内。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情景,他的父亲,坐在地上。头上凝固的褐色血块与墙壁相连。血一直流到了外面病房的地板上,一条一条的刺眼的血迹。父亲的赤裸着的身体,破碎的肌肤纹理。
      他看到他的父亲坐在冰凉的瓷砖上。面目全非的样子。脸上有欣慰的笑容。是自杀,一下一下的猛烈撞击墙板,怕血流的不够彻底,把墙都要撞穿。脑袋已经变形的凹进去,眼球被压的挤出来快要掉落。
      继母哭天喊地的抱着他的尸体,从头至尾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声。他问他们,我父亲死时,医院的工作人员在做什么。
      你们是否太累,以至于没听到这么大的动静。
      他说,擅离职守导致病人死亡。我会向法院起诉。最终医院赔偿了大笔数额的现金,事情终于完结。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再是当初弱小自卑的男孩。他有美好的前途,他要踏入上流社会的生活。
      他将人生计划的完美无缺,绝不允许任何意外。直到那天见到那个女孩,他看到她明亮的双眼。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家中见到的陌生女孩。她趴在房间的外窗上,带一点调皮的笑容,像刺眼的烟火要把他灼烧。一切突然就暴露在了阳光下,羞耻的无地自容。
      她说,嘘,悄悄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临走时她对着空气写字,他看到她嘴唇蠕动的姿势。她说,我叫Quella,瑰拉,玫瑰的瑰。
      他一直是操控棋盘的下棋者,绝不允许任何事物脱离他的掌握。即使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她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一颗有自己思维的跳动的棋子,最终也只是成为傀儡。她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你只是个无情的野心家。我一直明白一切。身份低贱,所以招人白眼,只学会了踩着一切往上爬。
      被说成是克死父母的灾星,哥哥心里也很不好受吧。继母待你十年如一日,你却依旧没有任何感触。哥哥,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在看到那个小小的生命时,你内心有没有愧疚?
      哥哥知道瑰为什么来找你吗?
      因为瑰喜欢哥哥,因为你当初没有拒绝我。因为我知道哥哥的所有秘密。
      他的脸色已经十分不悦,却依旧强装平静,他是典型的理性思维,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失了分寸。这是他和她不同的地方,不执拗,不一意孤行。不任着性子做事,不极端主义。
      所以她永远无法成为他的对手,她没有任何胜算。她不过是他完美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是他留恋人间时偶然邂逅的蝴蝶。他可以和她玩这场游戏,却绝不会迷恋或卷入任何情感。
      他说,瑰,你该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你没有资格评阅我的过去,我也不是过去那个只会宠溺你的无知少年。我是你的哥哥,你要明白这一点。他是自私骄傲的男人,不会为了一颗棋子扰乱心绪。而现在这颗棋子却打乱了他的整盘棋局。他无法容忍一个太自以为是的女子,即使是妹妹,也不能探究他的内心。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线条性感的下巴,有咯手的青灰胡渣。她说,你嘴唇的轮廓很寂寞,它告诉我你很薄情。哥哥,我知道你一向是这样自私的人。可是瑰就是喜欢哥哥,我很爱你,我不舍得刺痛你。
      我要你吻我。
      他听到衣服落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现在,我要把自己交给你。我不再是你的妹妹,我要成为你的情人。

      十六
      他记起那天在医院的女孩。
      她说,我相信宿命和轮回,相信爱情,相信幻觉。我相信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见到你,为了和你相爱,为了成为你人生的羁绊,为了与你的生死轮回相伴。
      她说,可是你欺骗我,你是个满口谎言的野心家。
      用一个空洞去弥补另一个空洞,无尽的寂寞与空虚。你的世界如此虚伪。我无法填满那些缺口,它们越来越大要把我吞噬。我不会再相信你。我说过,你要是骗我,就去死。
      你要是骗我,我就去死。他看到她脸上冷漠的笑容,有决绝的神态,没有落拓,没有纯真。她摘下手上珊瑚红的玛瑙手镯,在白炽灯下有莹润的色泽,还有宽大的病号服和肥的裤子。她说,我赤裸着来到这个世界,不会带走任何东西。这个世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包括你。
      她赤脚轻轻的踩在地板上,没有生息的走向他,她询问他,我可不可以吻你。她踮起脚轻吻他的嘴唇。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丑陋的或者美好的,幸福的或羞耻的。那是上帝赐予你的,它派我来填补你的寂寞。
      但是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去对上帝忏悔了。你所做过的一切,你人生的污点,我会替你掩盖抹去。我只能祈求上帝原谅你。
      在本世纪的最后一天,落满香樟树叶的小道,一层一层的粉色樱花。她的白色内衣和漆黑凌乱的长发,美丽的酮体,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优美的自由落体运动,然后闭上明亮的眼睛,终于不再有刺眼的灿烂。
      世纪末的最后一场雨,他再次看到她嘴唇蠕动的姿势。她说,我叫Quella,瑰拉,玫瑰的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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