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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爱与罪(1) ...

  •   欺骗

      你要是骗我,就去死。
      你要是骗我,我就去死。
      ———题记
      一
      这是她经常做的一个梦。梦她赤裸着身体,像一只鸟。她自由的飞上几万米的高空,鼻尖感受到新鲜湿润的气息,有大片大片黑色的云从耳边呼啸而过。
      这种感觉很奇妙,带一点享受。像平躺在湖面上,等风从身上掠过。或是卵石轻击水面溅起的阵阵涟漪。她就这样,闭着眼睛,听得见体内血液流动的平静声音。
      然后这种平静终于被乘务员甜美的声音打破。出机舱时一个矮个子的光头男人撞了她一下,她面无表情的走开。男人在后面连声道歉。
      在空气浑浊的机场大厅里,她看到那个惨白灯光下的女子。眼神清冷但笑容得体。她轻唤自己的名字,瑰,好久不见。然后她就会看到自己的旧的牛仔裤和麻织的上衣,以及那个破烂的大皮箱。
      女子接过行李时瑰看到她干净的手指,没有任何装饰。哥哥呢。瑰问她。在外面车里。
      你们还没结婚。
      你怎么知道。
      直觉。
      女人的直觉?
      我的直觉。

      二
      哥哥23岁生日那天带回一个漂亮的女孩。他对她说,这是辛苑,是他的未婚妻。他的眼神坦然像在与自己分享一件平凡的小事。他每次把好的东西拿到她的面前,那种一如既往的表情,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也没有解释。
      瑰抬头看到那个笑容腼腆的女孩。她穿Versace的无袖连衣裙,眼神清冷,不化妆。她们的对视持续了五分钟,终于在瑰的笑声中结束。辛苑,心愿,瑰说这是个好名字。辛看到她捂着嘴大笑时眼角一粒闪烁的泪珠寂静的滑落。
      他们要一起去北京读书。临走时哥哥给了她一笔钱。他说,你用这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说这句话时他的脸上有无奈的笑容。他伸手摸她乌黑的短发,粗糙的咯手。那你还会回来吗。瑰问他。他没有回答。
      可我会来找你的。那一年,她16岁,她唯一的亲人终于离她而去,她独自生活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
      她用这些钱开了一个小酒吧,在人民南路的公园旁。此后她日夜过着尼古丁和酒精充斥的生活,直到她终于18岁了,她成年了。她带上行李义无反顾的踏上飞机来投奔他———这个23岁时抛弃她的男人。现在他25岁。
      可我会来找你的。她看着身前阳光下的成熟英俊的男人,笑容恍惚但神情冷漠。Quella那么喜欢哥哥,怎么舍得离开哥哥。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一直追随哥哥的。

      三
      与Quella的初见在夏天。
      他带着小狗亚伯在人名南路的公园散步,每天这个时候他定时出来遛狗。他严格控制自己的作息时间,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娱乐。
      当一个人的生活过于节制与规律,习惯于固定的作息安排,习惯于不断重复某个动作。比如,每天做同样的事,走同一条路线,甚至是,按同一个顺序穿衣。他必然是个完美主义着,也不排除自闭症的可能。一旦固有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就会感到焦躁不安。
      也有固定的兴趣爱好。每天用四十分钟遛狗。他唯一的休闲时间,用在这条爱斯基摩犬的身上。《北方的纳努克》,里面的那条通体雪白的狗,当时一眼望过去就喜欢上了。他很少对某种动物感兴趣,这是例外。
      他看看手表,还有21分钟。天依旧是蓝红蓝红的,像没调好就随意抹上的混合颜料。大片大片的云被风吹散,附带他火辣辣的脸。他厌恶炎热,一切让人感觉心烦的东西都是排斥的。包括夏天,包括炎热。这使他眩晕和疲劳。
      他坐到树荫下,打发小狗去玩耍。刺眼的光束透过叶缝射到地上形成斑驳的投影,他用手挡住。指缝中流露出一些。小狗在前面摇头摆尾的行走。
      然后他抬头就看到了她。
      那个垃圾桶旁边的小孩,她正在与一个衣着俗雅的女孩争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个女孩哭着跑开。她满意的瞧着女孩离去的背影,然后弯腰捡起女孩随意丢弃的雪糕。他看到她的眼里有得逞的炫耀。雪糕上沾上一些灰,融化的汁顺着她的手臂流下。
      她几乎是头也不抬的就朝他走来。她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她蹭的跳起坐到长椅上,我叫Quella,瑰拉,玫瑰的瑰。阳光下她绯红的脸上神情自若,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大把干枯的毛草。
      哥哥是不是也想吃雪糕。她仰着头问他,眼睛笑起来像刺眼的烟火。他注意到她伸过来的乌黑的小手,还有破旧的粗布裙子。他下意识别过了头。没有,他说。
      那哥哥可以给Quella再买一只雪糕吗。女孩悬空的小腿不停的晃动,她的脚上没有穿鞋。他低头看手表,还有13分钟。他笑着答应。
      他们和小狗一起在草地上玩耍。他跟她说小狗取名叫亚伯,是一条爱斯基摩犬,有漂亮的外貌和雪白的绒毛。她伸出手摸它的脑袋,亚伯就兴奋的往她怀里钻。她说自己前世肯定是条帅气的公狗,不然为什么连亚伯都这么喜欢她。他看着她躺在草坪上歪着脑袋,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每天他只花四十分钟遛狗,有强烈的时间观念和节制的生活作息,但今天是个例外。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偶尔的放松。
      夜深了,他和小狗都要回去。她不许。他说我们做一个游戏,你闭上眼,数一百下,再来找我,找到了,我们就一起回家。她点头答应,眼里蓄着泪水。她知道自己找不到他。
      蒙着头数数时她做了小小的弊,她睁开了一只眼看他躲在哪里。在看到他和小狗头也不回的出了公园时,她难过的哭了起来。她去追他,但她太小,追不上,她就隔着马路大喊。她说,哥哥,你去哪。他依旧带着小狗没回头,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一错再错。
      但他终究是心软了。在看到她坐在马路中央时,他气急败坏的丢下小狗往回走,他用力拽着她的手臂。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被别撞死。她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神情倔强,你不要丢下我。
      不会,他说。我不会,你要相信我。不会。她甩开他的手。可是每个人都这样对瑰说,他们最后都走了。她看着他的脸,神情冷漠。我讨厌欺骗。他哑口无言,用衣袖擦干净她皱巴巴的脸上凝固的液体。
      没有骗你,也没有要丢下你。
      她的脸上有恍惚的笑容。你要是骗我,就去死。
      那一年,他19岁,她12岁。

      四
      他带回一个陌生的女孩。他对母亲说,我能否多一个妹妹。母亲脸色奇怪。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19年来第二次向她提要求。她欣然答应。
      第一次是那条爱斯基摩犬。母亲问他说,孩子,你想要些什么。他只是轻轻的看向那张旧的碟片,我能否养一条小狗。他的眼神真挚。18岁的生日礼物,只是一条小狗。
      而这次,是一个小女孩。有好看眼睛的街边流浪的陌生女孩。她应该说些什么的,比如向眼前这个高贵的妇女问好。但她始终是睁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睛乱转。神情冷漠,不说话。
      她该不会是个哑巴吧。他听到母亲怀疑的质问声。瑰恶狠狠的瞪着女人,伸出肮脏的小脚踢她干净昂贵的裙子。她说,你才是哑巴。然后继续躲到男孩身后。
      他没有理会女孩的无理行为。后面是母亲对自己和瑰不满的埋怨,还有沉重的关门声。

      六
      瑰坐在舒适的车里,静静的看着外。没有大片的移动的云,看不到扑腾着翅膀的幼小的黑色的鸟。只有高大沉重的建筑物,一排一排的气势如虹。
      她看到空着的副驾驶座位,干净的不沾一丝尘土。刚才机场接机的那个女人,临时有事回去了。瑰摇头晃脑的和她说再见。
      上车时他问她为何坐后面,她只是笑笑。她听说坐副驾驶是对驾驶者的尊敬,但她固执的认为这是给爱人留的位置。
      可我是你的妹妹而不是情人,对吧。她看着他神情冷漠,嘴角有一丝张扬。她说,但是说不定哪天我能坐到这个位置。他对她怪异的话语保持沉默。她一向如此,想法幼稚奇怪,做事任性,对人冷淡。他已经习惯她孤僻的性格。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车太多,人太多。像一面被纱布笼罩的密不透风的围墙。进不去,也出不来。她用手擦窗上的朦胧的雾。
      没用的,是外面的霾。他出声制止。想吃什么。他看到瑰没有血色的脸,像一张干净的白纸。糖。瑰想吃糖。她咧开嘴笑,表情无辜。男人没有理会她幼稚的行为。
      下车时她直接在路旁的一棵树下下吐了。早上在飞机吃的速食泡面从胃里翻腾出来,混合着胃酸分泌物和胆汁。阵阵的酸腐味。是严重的晕车,待在密闭的空间,空气浑浊,即使是一段时间,也抑制不住的难受。
      怎么会这样。他的眉头皱起,用手一下一下的顺她的背。他看到落满法国梧桐粗大叶子的泥土中间,一团丑陋的呕吐物,没有消化完全的泡面。他从车里拿来水和纸,她没有意外的安然接过。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有严重的洁癖。身边必不可少的是水和纸巾。
      我在那边基本不坐车。怕吐的太严重,会把别人的车弄脏。她抬头说话时嘴巴笑的都要裂开,眼角有细小的纹路,调皮的皱起。
      他用手抚平她脸上的笑纹,他说,别笑了,很丑。而且笑多了容易老。她置若罔闻,捧着肚子笑的弯到了地上。她说他的表情让她想到以前的语文老师,永远都是这样煞有其事。凝重的语气令人发笑。
      一些粘稠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他想用纸巾替她清理。她巧妙的避开,随意的用袖子擦干净。她说,怕他嫌脏。她眼里的淡然无谓在一瞬间刺痛了他的心脏。
      他明白她不再是那个一心执拗的小女孩。她把自己的天真和倔强隐藏。学会了不动声色。不再依赖,不再显露。眼神是淡淡的嘲讽和了然。
      他们去了附近的餐厅。一个法国人开的西餐厅,小的可怜,消费一次却要几百元。装修的很精致,彩虹的水晶壁灯,暧昧不明。一个大的红木柜子上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低调不失奢华。
      但瑰只注意到凹凸的墙上突兀的画,浓重的色彩,未抹匀的蓝色的,暗红,或者明黄的油彩,刺眼晦暗。文森特的一些画,但不是真迹。梵高的画往往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气息,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像随意的涂鸦。但这些画或许因为过于细致的模仿,每画一笔都要小心斟酌,反而失了特色,显得十分矫作。
      她说,梵高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儿童式的潦草绘画。简单,不加任何多余修饰。但这些模范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精益求精,力求超越。事实是他们的绘画造诣已远远高于原作。没有实在意义的作品,也就像一具冰冷的模特躯体。美则美矣,只是早已失了作者原意。
      他帮她点了餐,黑椒小牛排和香草味的冰淇淋,上面有细碎的杏仁。上菜时瑰要求将刀叉换成筷子,修养良好的服务员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餐桌上他认真的问瑰。你是否想去上学,女孩子要有点文化才好。她不说话,表情冷漠嘲讽。你在那里的生活怎样。他避开她赤裸的眼神。开一个小小的酒吧。客人多半是外地人,消费很是吝惜。但也够养活自己。可你总得长大,不能一辈子这么幼稚。他的语气多半是无奈心痛的。
      有本质上的区别吗?只要我不会拖累你。或者你可以当我不存在。她低头舀下最后一勺冰淇淋。你想做个文盲吗。什么也不会,以后如何养活自己。他的语气变得冷硬。他想自己是否太过纵容她。
      一个来路不明的街边女孩,没有亲人朋友,没上过学,举止散漫。不懂得与人交流相处,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优待这么多年。很难变成一个俗世的乖巧女孩,无法按常理说话,行为不羁。
      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答案。她的眼中浮现一些阴郁。
      现在也一样。

      七
      他门一起过了两年的平静生活。哥哥与妹妹的相处方式,如亲人一般。
      有时他学习,她就趴在桌边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他不耐烦的抬起头,她就说,你写,你写,不要管我。
      或者会突然弄乱他的东西,满屋的痕迹,他就这样跟在后面一样一样收拾。他看着她俏皮的背影眼神宠溺,他说,你听话点。她就抱着小狗去沙发睡觉,让它趴在自己肚子上。她说,亚伯,你又长胖了。小狗就在她肚子上乱跳,爬到她身边咬乱她的头发。她说你再不听话,我就打你。小狗依旧欢脱。
      有安静的时候吗。
      比如她喜欢在有阳光的午后,搬一条结实的藤椅去阳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大的玻璃罐子。薄荷糖,巧克力糖,或是一些水果味的软糖。她每天吃很多的糖,和小狗一起。
      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以前的要通通一次性补回来。吃到想吐为止,然后就再也不吃。他笑着说她是个极端的孩子,什么都要到腻。然后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你也相信。一些糖喷到他的身上。他顶着一张青白的脸训斥她,以后不能这样。她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

      八
      瑰被哥哥送到一家私立小学。读二年级。12岁的年纪已经不小。她在一群幼稚的孩子中显得十分突兀。她不理会它们嘲弄的眼光,因为那些人不过是该天真的年纪,而她早已没了幼稚的权利。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矛盾终于在那个闷热的中午爆发了。像积攒已久的水库一直暗流涌动,终于库门裂开一条缝隙,然后它们就喷涌而出。表面平静彻底被打破。
      源头是一篇作文。关于长大想成为什么之类的。所有的人都写了自己的理想。比如科学家,或者医生。但语文老师看到她的作文,醒目的标题。断臂的鸟。
      我想成为一只断臂的雏鸟,永远也不要长大。我希望落在柔软的草地上时,会有一只大的老鹰把我抱起,他会轻吻我受伤的手臂……
      当瑰被老师训斥时,她看到她的作文,摊开在那里像一只僵硬的蝴蝶。上面是红笔打的大大的圆圈。窗外有大片大片的红色的云飘过。
      她突然就想笑,并且这笑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从小她就不懂得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绪。她在该开心的时候面容冷漠,在该难过的时候放声大笑。
      最终她被学校劝退。她记得老师的神情由愤怒变为惊讶,最后是怜悯。她让自己去接受心理检查。那关心的模样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她在他来时只是蹲在墙角,满脸的笑意但是神情冷漠。她说,我可以走了吗。他点头,表情复杂。
      回家时她轻轻的靠在他背上,柔软黏腻的长发搭在他耳边。她问他。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仅仅是为了读书吗。
      他们都是这样的。然后她看到天边一群黑色的鸟飞过,一只断臂的雏鸟像是被猎枪击中,突兀的朝下坠落。
      或者做最特别的那一个。但结果只能是死亡。
      那我选择死亡。

      十
      他提早结束不愉快的用餐时间,提出要带她去自己居住的地方。开车从这里到市中心,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是一段难熬的过程,但全程她默无表情。不说话,只是偶尔询问他是否到达。或者看到一些奇特的建筑,激动着让他停车,站在路旁看上十几分钟。
      他说,这些东西。去网上搜图片就是了。不要这样,马路上很多车。我们还要回去。
      我这样是不是很没见识。她问他,我让你丢脸了,对吧。小城市来的粗俗女孩,没有教养。不该来投奔地位不凡的哥哥。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回车里。他说,瑰,你不该这样和我说话。他手上的力气大的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心里有莫名的羞耻感。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哥哥,是你的法定监护人。你不能忤逆我。
      她微笑着上车,嘴里哼着小调。她说,哥哥?那我过得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的时候,你在哪里?她说,可你现在说是我的哥哥。
      你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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