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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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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将台上那人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她一眼,缓步走了下来。
他在原地停了停,又抬步向她走来,黑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翻卷。他眉眼间沉凝冷肃,目光深邃,眼瞳是望不见底的黑,似永恒不尽的黑夜,看不见一丝光亮。他的眼中没有情绪,一步步都走得平稳,踏过一地狼藉鲜血,依旧清风朗月。
白景注视着他缓缓走近,原本紧紧握拳的双手也渐渐松开。强烈冲击之下,她竟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亦或是麻木地等待着命运宣判结局。
“恶人谷的神秘军师,是你。”她嗓音微哑,咽喉一阵酸涩又带着疼痛。
“是。”他眸光波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巴陵那边恶人谷时紧时缓的攻势也是你的设计。”她平静说着。
“是。”他道。
“我说我要离开那日见你接到的那封信,是为了商议你们的进攻计划。”她道。
“是。”他顿了顿,颔首。
“你故意问我前往南屏需要几日,故意引我说出盟中布防!”她眼底似有火焰燃起。
“是。”他已走到了她身前半丈的位置,停步。
“你留下我直到七夕,是为了给恶人谷调动兵马留出足够的时间!”她逼问。
“是。”他抿了抿唇,点头。
……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原来所有的温柔宠溺,贴心关怀,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即使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猜测,如今亲耳所闻,却似雪上加霜,心头愈冷,似坠入冰窟。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以情为陷阱,温柔期许,诱她入局。
而他明明有过如此多的破绽,可她却一次都没有在意,未曾怀疑过他半分!
不,她怀疑过,却无论如何也想到,会是恶人谷。同样也想不到,他竟然不避锋锐,径直撞上她的逼问,以期打消她所有顾虑。这冒险当真值得,她就此深信不疑,将后来的试探都当作了他的关心……呵,原来她一直以来真切欢喜的,不过是个笑话!
她想起了她最终打消疑虑的那一夜,他演得可真像。立时便冷漠的态度,低沉的语调,连压在眉宇间怒气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临离去之前还不忘留言叮嘱她一句,再快步离去,真可谓君子如风,是一个普通人在遭受怀疑时都该有怒气和世家教养下所形成的良好脾性,融合完美,天衣无缝。
好,当真是一场好戏!能够将人心拿捏把握至此,确实有手段。
她看得清他衣摆上溅落上的鲜血残迹已经干涸凝固成深红色,看得清他袍角上带着接连赶路带来的尘土,看得清他眉眼隐约的倦意,却看不清他的心意,看不清他先前的温柔宠溺,看不清他此刻深沉如海的神情。
点将台这一处极是宽阔,有风猛烈刮过,带着城墙上的灰土,直扑向两人。沙砾划过脸颊,生痛,却抵不过心底一层一层漫上的悲凉,似潮水要将人吞没。半丈距离,很近,近到只要抬手便能相握,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般。然而这遍地鲜血,盟中众兄弟尸首零落,早已在两人间划下不可跨越的楚河汉界。
咫尺,天涯。
“你用少数人拖住了在巴陵的浩气盟众人,而后亲自带人自苍山绕道入南屏山,屠城。”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刀,语声依旧平静。
“是。”他顿了顿,神色间一霎犹疑闪过,还是缓缓点头。
她眼中无尽悲恸,却依旧站得笔挺,盯着他。
那样的目光,他以往不曾见过,比昆仑冰雪更加寒冷,像是在最寒冷的冬日里再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带着彻骨的痛。
“呵呵。”她忽然低低笑起来,肩膀发着抖,含着满满苦涩,“我早该想到的。”她摇摇头,齿关因颤抖而轻轻磕碰,“我早该想到你是恶人谷中人,我早该想到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是你在请君入瓮!”
叶泽默然,眼中光芒沉暗,避开了她的目光。
“好一个算无疑漏,好一场戏,好,很好!”白景声音猛然拔高,最后一声里已带了沙哑和哽咽,讥诮道,“叶泽,你真不愧计谋百出,无怪我会栽在你手里。”
“阿景,你恨我。”他说得很慢,字字咬得清晰沉重。
“恨?呵呵,我还有什么可恨的。”她自嘲地笑着,一步步往后退去,“是我太愚蠢,是我不该放松警惕,是我不该信你!”
“阿景。”他想伸手拉住她又颓然放下。
“竟然是我……是我害死了南屏数千兄弟,害死了林叔……”她眼底漫上晶莹的光,纤长眼睫上沾染水雾,“是我,是因我轻敌大意,才会落得如此结局!”
“是我将盟中的兵力布局告诉了你……”她眨了眨眼,将湿意强行逼了回去,“呵,是我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他默然不语,眼底一片沉暗,似无星无月的天幕。
“当日在昆仑,你救我于生死一线,后又逃脱了李瑜的追杀。”她顿了顿,“当时我信了你,可那不过是苦肉计,李瑜的追杀不过是装模作样,而你,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再从我身上得到浩气盟的消息。”
他转开目光,不语。
“泛舟,醉仙楼,街市,日出,西湖。”她一字一字越发沉冷,“你,这一场戏当真辛苦,恭喜你,得偿所愿!”
“是,我得偿所愿。”他声线低沉而压抑,自嘲道,“确实得偿所愿。”
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终局,却从未想过这其中最大的变数,竟然是他自己。原来有些事,终究是人力不可控制,只能从心而已。
艳阳如焰,肌肤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将衣衫湿透,牢牢紧贴。她想仰天长啸一声,将胸臆中所有的压抑痛楚都尽数喊出,却终究什么也没做。
“他们是我的亲人!”她眼底再度漫上晶莹水雾,因愤怒而发颤,“而你,而你杀了他们!”
“是。”他闭了闭眼,“我杀了他们,夺了南屏山。”
“好,很好。叶泽,你很好。”她深吸一口气,反手向后拔剑。
他神色黯然,低笑一声。
她抬手,一招两仪化形直攻向他要害,他却只是身形一闪,跃至一旁避开剑锋。
“还手。”她冷笑一声,“我不会留后手。”
叶泽依旧没有拔剑,唇边笑意越发苦涩,“可你也应知晓,我永远不会伤你。”
白景笑了笑,眼中几分悲哀几分苍凉,“……好。”
她将剑横过,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捏在了剑尖,内力流转,往剑上集中。
“阿景!”叶泽心头猛跳,冲前一步想要阻止,那边却已然传来清脆一声。
“噗。”白景猛然喷出一口血,单膝跪了下去。
悲恸之下,妄图催动内力,果然是会反噬。白景接连咳嗽着,咳出细微的血沫,一手按着胸口,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阿景,你做什么!”他立即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她身形摇晃,一手撑在地上,粗糙沙砾立刻将她掌心磨破,她却似毫无所觉。
“此剑已折。”她半跪于地,长发散落将她的眼神遮没在阴影里,沙哑道,“从今日起,你我之间,恩断义绝,从此再无相干!”
她发了狠,因为受伤而不住喘息着,淋漓鲜血从唇角滑落,溅开一地艳色曼陀罗,有一线晶莹亦随之滚落,砸在被染成深色的地面,了然无痕。
剑鞘被她一并解下,她以其撑地借力起身,将剑鞘一抛,转身就走,踉踉跄跄,后背空门大露。可她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再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叶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收回了原本想要扶起她的手,直望到她身影不见。
这一番变故,将她伤得彻底,永远都不会再有转寰的余地。
白景爬上马背,狠狠一鞭抽得骏马吃痛长嘶,不要命地狂奔而去。她半伏在马背上,被迎面的风刺激得连连咳嗽,眼前金星乱闪,胃中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样狂猛的速度,她在马上被颠得浑身疼痛,摇摇欲坠,只得死命地拉住缰绳伏低身体,勉强维持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她一路疾驰直奔到苍山码头边,半身染血落满尘土,船夫见她如此不由得愕然,她却看也没看一眼,快速道,“我是白景,送我去对岸有要事需告知此处指挥。”
船夫愣了愣,立即照做,上岸后的白景立刻夺了驿站处的马,一扬鞭驰出三丈,抄近路径直往大理山城狂奔,守卫只觉得一阵风过,想要拦时早已不见她踪影。
就算如今为时已晚,她也一定要尽力而为。
“什么人敢胆乱闯大理山城?”有一女声喝道。
“月姑娘。”白景一勒马鞭,在马背上咳嗽连连,“请,请即刻支援南屏山!”
“白景?”月弄痕见她如此不由一怔,“白景你怎么了?”
“快,立刻!”白景一路狂奔,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是重复道,“南屏危急,联,联系巴陵……”
“白景!”月弄痕一把接住从马背上滚落昏迷过去的白景,立刻下令,“一队去瞿塘通知南屏陷落的消息,二队去巴陵通知可人。”她眉宇间一片冷肃,“别愣着了,去请个大夫,来看看白景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