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愿客》狐尾武竹

15、 卷一 结局 中

　　“陶师傅，我来找个人。”
　　任青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在山洞里来回打了几个转，最后又回到他自己的耳朵里面去了。
　　“我来找个人。”，他说。
　　“来啦。”
　　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拍着他的耳膜，震得他脑子嗡嗡响。
　　“来啦。”
　　是，我来了。

　　三十多年前，陶师傅才不到二十岁，生性木讷，不善言谈，一门心思的钻进作坊里不肯出来。
　　他家的作坊在街上最是红火，镇上的小贩，外地来的货商都争着抢着要他家的货。
　　为什么呢，因为他家的瓷器最好啊。所有烧窑的人家里烧的最好的一家啊。
　　这里的高岭土品质不太好，不管筛了几遍，淘了几遍，做出来的瓷器都是暗淡无光的样子，死气沉沉的。
　　他家的呢，色泽乳白色，釉彩均匀，胎薄明亮，轻击瓷器边缘，声音清脆，有余音环绕，置于灯下通体明亮，透光性好，光色柔和。

　　丝毫不输于百年老厂的货品。
　　有些人专门去打听过，一样的土挖出来，一样的工序做出来，一样的窑子烧下去，出来的东西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那些人偷偷翻进作坊里看他家掺进去的料，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啊。
　　会不会是掺了贝壳呢？他老父经常去河边渔猎，有人见了，就往这上面去想。
　　捞了贝壳磨皮，粉碎，打细，掺料，出来的成品看着是好些了，却还是没他家的好。
　　看着他老父的笑眼，那些人又想，会不会是放了珍珠粉呢？有些富裕些的人忍痛舍了珍珠打粉掺进胚子里去，烧出来的货品果然是更好了了，色泽莹亮，却还是不够通透，纤薄。
　　几家人干脆合伙灌醉了陶老父，终于套出了话来。
　　学不来，学不来，那料里面，掺了骨碳粉。
　　骨粉？
　　那些人如获至宝的回去攒了不少的鱼骨鸡骨羊骨，仔细洗净晒干，烧成碳粉打碎碾细，掺进坯土里去。
　　却都烧出来一窑子的坏品。
　　坑人呢，这是。
　　气势汹汹的去了他家的窑子找事儿，却发现他家窑口也堆了成堆的坏品。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哪有这么做的，料子你们也都知道了，还要我这个老头跟你们说清楚该放多少吗？
　　你看，这邻里邻居的......
　　有些人不死心，还是想套方子。
　　我们家那也是自己一点点琢磨的，当初烧毁那么多窑的坯子，在河底里都铺满一层了，可没见你们赶过来问问哪里不好，替我们看看的。怎么现在能挣钱了，一个个都扑过来想讨些好处了。
　　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
　　陶老父拍拍他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
　　唉，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做的下去，你这么软的性子啊。
　　唉——
　　那一声声的叹气就好像是长在了他耳朵里一样，闹得他吃不好，睡不好的。
　　家里有街上最气派的红砖大瓦房。
　　院子里放了个青石大水缸。那水缸几乎赶上他肩膀高了。
　　陶老父经常笑眯眯的过去看看，一看就要看上半天。
　　看什么呢，他早就知道了，那青石大水缸里养了几条在河里捉来的鱼，那鱼嘴里长了牙齿。
　　刚好可以把骨头上沾着的腐肉啃干净了去，一丝一毫都不剩下。
　　骨头啊，那都是人骨头。
　　他靠在门上不吭声，那都是人骨头。
　　陈胖子经常来给他家送麻袋，麻袋里都是脱了大部分腐肉的骨头。
　　那些骨头，他知道，那都是陈胖子手下的孩子的骨头。
　　有些是被偷偷扔了的，有些是没了爹妈的，有些是先天残疾的。
　　他记得街上有户人家生了个没有左手的孩子，直接就丢到孤儿院门口了。
　　后来，过了个把月，他就在青石大水缸里看到了一副没有左手的小骨架，那骨架细细小小的，有些骨头都还没有鱼刺粗呢。
　　就是这些啊，就是这些在青石水缸里被鱼啃过一遍又一遍的东西，换来了他家的红砖大瓦房，换来了陈胖子那一身几乎都挤不过门去的肥肉。
　　这鱼长的太快了，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他记得陶老父的话，这些鱼不能吃。
　　青石缸里的鱼隔上几天就会长的几乎要撑破缸来，陶老父就要去河里捉来新的，瘦瘦小小鱼放进去，把那些肥硕的，吃着腐肉长大的鱼捞出来。
　　这么肥，扔了也太可惜了，放河里也是要被捞来吃的，给我吧。
　　陈胖子的眼睛挤在肥肉里，几乎都看不出来，但是他看的到那些几乎要冒出来的精光。
　　给我吧，我做来吃。
　　陈胖子就在他家里撸了袖子动手做鱼。
　　那鱼不能吃，他记得这话，陶老父也记得这话。
　　陈胖子不记得，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吹气球一样的堆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套着。
　　哦，对了，他家有两口锅，一口是专门在陈胖子来的时候用的，一口是他们家平时里用的。
　　每次陈胖子山一样的压着那辆吱吱哞哞尖叫着的自行车回去的时候，陶老父都会招呼陶老母把陈胖子的那副碗筷收下去。
　　那就是他的了，咱们可不能用。

　　“我来找一个女人，二十一年前丢的，就在这。”
　　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小伙子手里捏了一块碎骨头。
　　她呀，他想起来了。
　　那个女人，那个头上编着长长的辫子绑着一个塑料花女人。
　　他花了一百块钱从街上那家人贩子手里买过来的。
　　为什么要买她呢，他想不太明白，可能是因为她的眼睛很漂亮吧。
　　的确很漂亮。
　　亮的像是窑口里冒出来的火苗，烧的他心里痒痒的。
　　刚开始的时候，那火苗是烈焰，刺的人眼睛生疼。
　　她不肯吃饭，不肯喝水，不肯让他砰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愿动弹。
　　你想怎样呢，绝食自杀吗？
　　他扔下碗走出去，回到作坊里，一连拉了几个坯子都毁了。
　　心不静，他想，心不静手就乱了，再怎么都拉不好坯子。
　　我得静下心来，怎么静呢？
　　他拉着她出去了。
　　街上穷到买媳妇的没有几家，但是却有几户媳妇不能生孩子的，就偷偷买了两脚羊过来，关在屋子里，等生下儿子了再卖了或是留下做工。
　　不过女人的心眼都不怎么大，他看了一眼关在猪圈里的两脚羊，真的都不怎么大啊，不然也不会给糟蹋成这样。
　　看见了吗？不听话的都被弄成了这样。
　　他摁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别过头去。
　　她看着浑身污秽的女人的断脚，久久未曾言语，却悄悄的颤抖着抓紧了他的胳膊。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那眼里曾经炽热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细小的灯豆，软软的，很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摸摸。
　　我会听话的，她说，我会很听话的。
　　她在屋子里关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她会愿意待在这的吧，他想，我对她很好，都没打过她。
　　你愿意当我媳妇吗？
　　他问。
　　愿，愿意。她说，能不能给我娘捎个信，就说我在这成亲了，过的好，别让她担心了。
　　他疑迟了一会儿，你......
　　该不会是想跑吧？这话他没说完，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流出的泪花，一滴滴的打在地上，也打在他心里。
　　好。
　　他听见自己说。
　　后来？
　　后来还没等她娘赶来她就不在这了。
　　她在院子里浇菜的时候踩着凳子在青石大缸里提了一桶水，看见了刚刚放进去的，还带着腐肉的骨头。
　　啊——
　　他记得她的尖叫还没传出去就断了。
　　陶老母拿凳子砸晕了她。
　　儿啊，你要是愿意养着她，咱就养着她，但是，唉~
　　他听见母亲的叹气，也记得后来的那段时间里青石大缸里是空着的，只灌了水，养了鱼，旁的什么都没有，家里的作坊都是动的存货。
　　她的娘小心翼翼的拍门问了关于她的事，陶老母和陶老父都摇着头说不知道。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
　　她的娘哭的很是悲切。
　　陶老父只好开了门让她进来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每个屋子，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连院子里的青石大水缸也让她踩了板凳看了看。
　　唉，不是我骗你，是真没有啊。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
　　她的娘哭的凄凄切切的回去了。
　　而他，正在前面他家盖的新屋里压着她。
　　他捂紧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来。
　　最后哭声远的听不见的时候，他终于在她身体里释放出来。
　　她流泪了吗？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咸。
　　再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眼睛像极了她，亮的像是星星一样。
　　他高兴极了，却还是不肯放她出去。
　　你会走的，我不想你走。你别走，我会对你好的。
　　他很认真的对她说。
　　我会对你好的。
　　她开始生病，原本还能在屋子里走走，现在却只能卧在床上不动。
　　你怎么了，我对你不好吗？
　　他问，我对你已经很好了啊，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
　　她没说话，只是躺在床上缓缓的喘气。
　　儿子也开始生病了，陶老母不再去作坊里帮工，整日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儿从原先的白胖渐渐的变得黄瘦，瘦的托在手里几乎轻的没分量。
　　唉~
　　一声声叹息里，他看见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暗了下去，里面的那把火好像就要灭了去。
　　你想怎么样呢？他问，我把孩子给你的母亲送过去好么？
　　可以吗？
　　他看见她眼里的火好似又添了一把柴加了一碗油的燃了起来。
　　当然可以，但是我们得送过去个健康能长大的孩子。
　　孩子想要健康，他的母亲就得先健康起来。
　　他看着她的脸一点点的红润起来，身上也慢慢的有了肉，脸上的笑也一点点的多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真好看，她抱着儿子笑着说。
　　其实你最好看，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以前她连看都不愿看孩子一眼，更遑论抱他了。
　　这样也好，他想，至少都能活下来。
　　他看着她笑着抱着孩子，笑着把孩子交给了她认识的游方的师傅。
　　您一定要把他交给我娘啊，她都还没我的消息呢就要先看到外孙了。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他压在她身上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很多很多孩子，有的像你，有的像我。
　　至于送走的那个，他眯起了眼睛。也许会送到，也许不会送到，谁知道呢？至少跟着游方的师傅能学个手艺，将来能有口饭吃，饿不到。
　　她还是被关在屋里，日复一日的待在屋里，不见日光让她的皮肤白的像是刚烧好出窑的素色的瓷，薄薄脆脆的似乎一碰就要碎掉的样子。
　　娘一定很开心吧，她搂着他说，那个孩子很像我，她看到小外孙儿了，就好像是看到了我一样。
　　应该吧，他不太清楚，反正我是很开心就对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