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79、庆历帝裁决当年事

　　紫宸殿里安静得有些过分，江慎初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

　　顾长怀抬眼，看向魏景韫：“记得。”

　　不仅记得，还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庆历帝坐直了身子，他问顾长怀：“顾公，那是何人？”

　　顾长怀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少见的柔软：“她是薛蕴薛公的女儿，臣年少时，思慕于她。”

　　不仅是思慕，还与她山盟海誓，共约白首。

　　庆历帝惊讶地挑了挑眉：“能让顾公念念不忘，必是个美人吧？”

　　顾长怀点头，微微垂下眼睫：“是个美人。”

　　魏景韫脸上浮现了个刻薄的笑：“官家想知道薛灵是不是个美人，看站在臣身后之人便可。”

　　魏景韫这话一出，江慎初先不高兴地皱了眉头。

　　薛木青攒出个笑，对上庆历帝探寻的目光，魏景韫又道：“这是薛灵的女儿，可官家不觉得她的眉眼与顾相公有几分相似？”

　　紫宸殿里的一众人都变了脸色，听魏景韫的意思，难不成站在紫宸殿上女子与顾长怀有几分关系？

　　顾长怀叹息一声，终于把目光挪到了薛木青身上。顾相公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面似乎掩映着千山万水。

　　“薛菀，我不是个好父亲。”

　　顾长怀这话说完，直接把京兆尹大人吓得抖了抖，那个叫薛菀的姑娘……是是是顾长怀的女儿？可顾长怀高中后不久便娶了庆国公家幺女，没听说过他娶过亲，这么大的女儿是从哪里来的？

　　难不成是顾长怀为了仕途，假装未婚，欺骗了庆国公？

　　京兆尹大人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他扶在了江慎初的肩膀上，却发现江慎初正皱着眉，一脸认真地盯着殿中的几人。不过，目光大半时候，还是落在薛木青身上。他看得十分仔细，生怕一时大意，就落下了薛木青一个表情。

　　庆历帝觉得自己看过最传奇的话本子也比不得今日在紫宸殿上看到的事情有趣。话本子里哪有顾相公这样宋玉潘安貌又行雷霆手段的无双国士？先帝曾亲口称赞“夜光杯、和氏璧、百二十城，亦不如顾卿。”，现在想想，总觉得有几分讽刺。

　　魏景韫呈上了那出《折扇记》的戏稿。

　　“这出戏由宁韶所写，戏里头说得正是顾止与薛灵当年之事。宁韶是薛蕴的门生，从薛蕴口中得知了当年旧事，如今薛灵已死，薛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直心怀郁结。宁韶之所以在殿试时如此失态，正是因为看到顾相公，又想到自己的老师，一时气愤，冲动下才做出了当庭指责卷官的事情。宁韶并未真正影响到殿试，还望官家看在他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老师的拳拳孝心，不要因此降罪于他。”

　　庆历帝翻开戏稿，也不说话，倒是一本正经地看起戏来，他看得十分专注，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也不管底下各怀心思的臣子们内心如何煎熬。

　　“这出戏写得倒是很好。”庆历帝看向宁韶，“看来你虽然时务策做得一般，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既然如此，又何必走科举的路子？”

　　反倒是平白多生事端。

　　宁韶脸色惨白，眼看就要站不稳，一旁的薛木青伸手扶了他一把。薛木青脸上带着笑，道：“官家，不知道可否容我说两句话？”

　　庆历帝觉得有趣，顾长怀和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儿，倒是真的很像，容貌还是其次，这一身气度倒像了个十成十。明明今天在殿上说得就是他们的事，可这两人却一个比一个淡然，比他们这群真正的看客更像是看客。

　　见庆历帝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薛木青福身一礼后，方道：“我想先请问这位宁韶宁郎君，是几年入的青城书院？”

　　宁韶发青的嘴皮微微张开，半天才发出声音：“永……宁二年秋。”

　　薛木青道：“那宁郎君在青城书院的时间也不算长，还不到三年呢。请问宁郎君，我外祖父为何会同你说起我母亲的旧事？他分明一直对我母亲的事情讳莫如深，很多事情连我都瞒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宁郎君呢？”

　　宁韶没想到薛木青会这样问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那晚……薛公喝多了。”

　　“宁郎君，我外祖父自外祖母去世后，就再不喝酒了。而我外祖母，在你进青城书院之前就去世了，你怕是……没机会看到我外祖父喝醉酒。”

　　薛木青顿了顿，转而看向魏景韫：“魏大人说自己是从宁韶口中知道的这些旧事，可我看宁韶分明就什么不知道，全是在胡说八道罢了，难不成魏大人是想借一出虚构的戏文来逼着顾相公下野？”

　　魏景韫看向薛木青的目光有几分震惊，那日他将薛木青带走时，薛木青分明不是这一套说辞。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顾长怀后，连续三天没有说一句话，等到她再次开口，就变成了一副简直恨不得要生啖顾长怀的皮肉的模样，还扬言要把顾长怀拉到薛灵的坟头，看看薛灵的坟头荒草生了几茬。

　　好个薛木青，到了紫宸殿上，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可魏景韫也不是个无能之辈，他再震惊也不过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气定神闲：“顾相公，薛菀是你的女儿吧？”

　　“是。”

　　“不算是。”

　　两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说是的是顾长怀，否认的则是薛木青。顾长怀皱了皱眉，看向薛木青。

　　薛木青坦然地对上顾长怀的目光：“我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连乡试都过不了，怎么会是当庭论策、舌战群儒的无双国士呢？”

　　顾长怀脸色终于变了，可薛木青脸上还带着笑：“生我者，不是顾相公，养我者，不是顾相公，他算哪门子的父亲呢？如果非要说他和我的关系，不过就是我的母亲彻头彻尾都爱着他罢了，她爱得疯狂，至死方休。不，不对，可能至死也未休。”

　　顾长怀避开了薛木青的视线，他轻拂了衣袖，却露出了个笑。顾相公已经不算年轻了，他一笑起来，依然还是那个比和氏璧和夜光杯还要闪耀的男人。

　　政事堂里的日子，能够让人的心比容貌老的更快，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棵空荡荡的树，树根枯萎了，树心被挖空了，外人看着枝繁叶茂，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假象罢了。可薛木青这一番话，却让他又想起了薛灵。他想，原来自己还没有被彻底变成一块腐烂的木头，他的体内还有沸腾的热血。

　　薛灵是他的火种，从前是，现在还是，生死不论。

　　薛木青继续道：“魏大人，在顾相公高中前，我的母亲已经嫁人了，顾相公没有背信弃义，他只是回来晚了。甚至，在娶庆国公的女儿时，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我。我并非为顾相公开脱，不过这些事情，被我的外祖父当年拼命掩盖下去，却总有人想要翻出来，可翻出来做什么？指责顾相公德行有亏？指责我的身世有多么不堪？指责我的母亲有多么多情？指责我的外祖父枉为人师，却连自家子女都教导不好？”

　　薛木青冷淡地看着宁韶，看着魏景韫，最后看向庆历帝：“我不觉得我的身世有多么不堪，也不觉得我的母亲做错了什么。这出《折扇记》，已经过去十多年，从头到尾，又干诸位何事？戏中人早已不在乎，魏大人，你为何又要抓住不放？顾相公为官十余载，任宰执七年，所作所为，对得起在场所有人。至于我的母亲，她已经被世俗逼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难不成，各位朝廷的美玉良材，还想让我也以一死还天下清风正气？”

　　江慎初倒是被薛木青这番话气到了：“薛菀！”

　　紫宸殿上的人目光一时都落到了江慎初身上，可江小大人恍若未觉，他只看着薛木青，面色不虞。

　　庆历帝没有对薛木青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也没有介怀江慎初的话，他看向了那些朝廷的美玉良材：“诸位怎么看？”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身不正，谈何其他？顾长怀与未婚女子有染，还有个女儿，甚至还可以说，是他间接地害死了那个名叫薛灵的女子。宁韶说他德行有亏，并不过分。顾相公身为宰执，是百官之首，一言一行都应该是天下万民的表率，世俗对顾长怀的要求，总比一般人要更为严苛。

　　但薛木青也说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他们以卫道者的立场在这里指指点点，真的好吗

　　真是很难给出一个答案。

　　趁着别人都在讨论顾长怀时，京兆尹偷偷拉住江慎初的衣袖：“别老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嘛？”

　　江慎初斜挑了眉眼，乜了一眼京兆尹大人：“并不会。”

　　“啧。”京兆尹想，江衙内到底还是江衙内，是他唐突了。

　　这时候，御史中丞出列，作为御史台的言官，他们负责监察百官，此时说出的话，将代表言官们的态度：“官家，今日之事，御史台以为顾相公的过错，在未尽到对自己女儿的抚养之责，父不知有女，女不知有父，实在是有违孝道，有违礼制。依律，可杖六十，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薛木青看着御史中丞的两撇小胡子目瞪口呆，御史台的人真的觉得，顾长怀最大的过错是没有尽到抚养女儿之责吗？庆国公听了，可能要拆了御史中丞家的房子。

　　魏景韫盯着御史中丞，被气了个仰倒。他今日终于明白，原来赵高指鹿为马的时候，真的会有人相信那是马。不是因为愚昧，而是因为说话的那人是赵高。是鹿是马不重要，赵高想是什么就得是什么。

　　庆历帝对御史大夫这番话仍是不置一词，这个年轻的帝王学会的第一样帝王权术就是沉默，他在沉默里观察着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则因为他的沉默开始重新揣测帝王的心思。

　　顾长怀环顾了一圈众人，一拂衣袖，站了出来，向庆历帝一长揖：“官家，臣德行有亏，自请辞官。”

　　没有人想过顾长怀会自请辞官，毕竟，鲜有人手握权柄后，还能轻易放下的。

　　庆历帝微微抬起头，看向顾长怀，顾长怀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仿佛庆历帝不同意，他便不起身。可庆历帝怎么会轻易同意顾长怀的辞官？江一沉已经致仕，顾长怀若再离开，那政事堂便要彻底变天了。

　　紫宸殿忽然安静下来，连魏景韫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刻，忽然变成了庆历帝和顾长怀君臣二人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