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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江知县出手戏薛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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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薛木青就靠着江大人的“信物”安安静静地进了黄尖嘴蹴球茶坊。江慎初和柳梢进来的时候,她正端着一碗红油抄手,吃得专注。
味鲜汤美,抄手是蜀地特色小吃,江慎初尝过两回,也十分喜欢。不过他和柳梢吃的都是清汤的,从未想过试上一试薛木青正在吃的红油抄手。
薛木青没想到江慎初和柳梢这时候会来,不由得有一丝尴尬和羞赧,她背过身去,打了个招呼:“江,江大人,柳先生。”
江慎初不由得笑了,掏出一方叠好的手帕放到薛木青跟前。那方手帕却不是他昨日从薛木青那里拿来的,底边绣了葡萄纹,栩栩如生。
薛木青却没想那么多,忙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她今日梳了个双丫髻,扮相是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江慎初觉得满意,他自诩风流郎君,身边却总是带着不解风情的柳梢,未免是个遗憾。若是以后都能像今日这般,身边跟着个美貌娇娘,江慎初觉得他若是这样回汴京,也能够让汴京城震上一震,说他好几日的闲话。
薛木青问:“江大人和柳先生吃早饭了吗?”
他和柳梢虽来了蜀地大半年,但饮食习惯还没有完全改过来,不怎么嗜辣,也更偏好面食:“早晨在外面吃了汤面。”
薛木青闻言,立刻起身:“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便出发?”
“慢着。”江慎初向前走了两步,从薛木青手里头拿过他的那方帕子,伸手又替薛木青擦了擦嘴角,然后又把帕子塞到薛木青手上,云淡风轻地转身,“走吧。”
薛木青全程目瞪口呆,她一句登徒子,一句耍流氓,都还没来得及骂出来,就被江慎初一个云淡风轻地转身又咽回了肚子里。
江慎初并没有直接碰到她的脸,分寸注意的倒是好。薛木青纵然有千般咬牙切齿,只得咽下去,然后握紧了拳头,紧随这江慎初的步子出门。
薛木青看不见的地方,江慎初背影是云淡风轻,正面是抿着嘴角低笑,柳梢向前快走了两步,先去套马车,正是眼不见为净。
江慎初这次出门坐了马车,柳梢便只能屈尊给江大人当车夫。江大人的马车很是普通,没有薛木青想象的富贵奢靡,既没有白玉的托盘,又没有黄金的酒樽,门帘也不是蜀锦,怎么看怎么寻常,连茶水都没有备上一壶。
狭窄的空间,江慎初和薛木青相对而坐。薛木青没怎么搭理江慎初,而是挑起窗帘,静静地看着窗外街景。
江慎初则一眨不眨地看着薛木青,他想起柳梢告诉他,对外,薛家称薛家九娘是薛蕴的小女儿薛灵与一落第秀才的孩子,这秀才是入赘的薛家——薛灵是薛蕴最为疼爱的小女儿,舍不得嫁出去,才招的赘婿,故而薛菀也姓薛。
只是薛灵与那秀才丈夫很是短命,薛菀两岁时,这二人乘坐的马车跌落山崖,尸骨无存,可怜小小的阿菀,才两岁变成了孤女,被薛蕴接到身边教养长大,模样、品性都十分出挑。
江慎初不知道薛家给薛菀编的这身世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他听到薛菀两岁失恃失祜时,不由得心一疼,这么小的一个女娃娃,是如何长到如今,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的?
渝州城并无多大,还没一会儿功夫,江慎初一行就到了李府。
江慎初挑起帘子,先下了马车,然后拂了拂衣裳,仰起头看着马车上面,伸出一只手,准备扶一扶薛木青。
他这马车上下只有一个矮凳,摇摇晃晃的,怎么看怎么不安全。
薛木青先是探出个头,最先看见的是江慎初伸出的那只手,江大人的一双手骨节修长,似白玉雕琢而成,好看极了。
薛木青是很喜欢江大人这双漂亮的手,只是,色心也只是微微浮上心头一小会儿,心里头到底还哽着刚刚一口气,薛菀神色淡淡与江慎初道谢:“多谢江大人。”
道了谢,手却没放上去,薛木青提着裙子,钻出半个身子,身姿颇灵敏的跳下马车。
江慎初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背在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惜他脸上表情稍有点不自然,薛木青还未看清,他很快便转身前行:“进去吧。”
薛木青跟在江慎初身后两步,低眉敛目,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
柳梢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一遭,寻思着改日给汴京偷偷递封信,让江老夫人去庙里给江终点一盏佛前海灯,积点功德。
李三郎的灵堂十分冷清,除了几个仆从丫鬟守着,基本没什么人来吊唁。到底是死的不光彩,平日里那些狐朋狗友,也不愿意来沾这个晦气。
江慎初接过三炷香,鞠了三个躬,亲自把香插进了灵堂前的香炉上,心道:“李三郎,相识相交一场,我必还你一个公道。”
一阵风吹起灵堂,风幡扬起,烧着纸钱的火盆里火焰晃了两晃,些许燃透了的香纸灰飘了出来,落到了江慎初的脚下。
江慎初最后看了一眼灵堂,层层白幡后,李三郎的棺木影影绰绰透出一角。这是江慎初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那个鲜活的李三郎,是真的没有了。
江慎初出来后,薛木青也进去上了一炷香。她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若不是那一张脸有些过分苍白,像是刷了一层白釉,江慎初差点以为她真是一点都不把李三郎的死放在心上。
“走吧,去找李朗。”江慎初轻轻道。
“啊……好。”薛木青怔愣了一下,忽的回过神来,仰面对着江慎初习惯性一笑。
这笑容实在算不得多明媚,算不得多惊艳,却忽然落到江慎初的心里头,让江衙内觉得心里稍稍有点疼。
两人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和尚道士,浩浩荡荡有二十余人,想是李朗找来,替李三郎作一番热闹的水陆道场,免得他一个人走黄泉路、过奈何桥时太过孤独。
李朗在一间小花厅里接待了江慎初。
远远看到江慎初过来,他便去门口迎客,拱手道:“江大人,里边请,请上座。”
江慎初微微点头,跟着李朗往里头走。柳梢和薛木青两人跟在江慎初身后,也进了小花厅。
这李朗还不过四十出头,可是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看着比实际岁数苍老许多。他原本个子就小,也不胖,忽然憔悴下来,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清晰可见。一张松树皮似的脸,上头就一双眼睛还格外亮着,只是这双眼睛也好像在眼眶里装不住,随时要掉出来。
江慎初朝李朗拱手回礼,坐了下来。薛木青和柳梢便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有侍女上了茶,茶盖只合上一半,江慎初闻着这香味就知道这是新沏的碧螺春,瞥了一眼清亮的茶汤,果然如此。
“一点粗茶,江大人莫要嫌弃。”李朗坐在江慎初的下首,端起了茶盏。
江慎初端起茶托,轻轻用茶盖浮了浮茶汤,闻了闻味道,却没有喝:“茶是好茶,您过谦了。不知李伯父今日找江终来,可是有什么事?”
李朗忽的剧烈咳嗽起来,整个干瘦佝偻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像个老坏的风箱。有侍女过来扶起李朗,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李朗勉力直起身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把,把门带上,守在外面。”
花厅的门被合上,室内一半的光线都被挡在了厚实的木门外,仅有零零星星的白光从窗户纸后面透过来,外头是青天白日,里面是暗堂幽黑,伴随着李朗没压下去的几声咳嗽,整个李府,从内而外,都是一副行将枯朽的味道。
李朗从怀里拿出几本账簿,推到江慎初跟前。江慎初接过,翻了翻,这账簿表面上看,是正常不过的账目,数目也都对的上。
李朗看江慎初在翻账簿,咧嘴一笑,有几分油尽灯枯的味道,“人这一辈子啊,千万不能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江大人,我儿为何而死,其实我心里,大抵是有数的。”
江慎初停下翻账簿的手,看着李朗,李朗伸出食指,扣了扣桌面:“这账簿是我做的,有明暗两笔账,明账看着是我手下几家铺子的收支,暗账是苴却石的收支。江大人你将账簿倒着翻,把所有‘入’和‘出’再颠倒过来,就是暗账的看法了。”
“原来如此。”江慎初看完一本,递给了薛木青,薛木青讷讷接过账簿,拿在手上,翻了两页,同里头横七竖八写着的数字干巴巴地瞪了会儿眼,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把账簿递给柳梢,小声说道:“柳先生,您要不要看看?”
柳梢觉得稀奇,薛娘子一贯以来表现出得不输给男儿的胸襟与才学,似乎在看账上有点捉襟见肘。
江慎初又翻开了两本账簿,李朗对于他知道苴却砚的事,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苴却砚的事情,我猜是薛家娘子告诉江小大人的吧。”李朗抬头,看向站在江慎初背后的薛木青,死气沉沉的目光里难得有了点活气甚至是笑意,“我是真心相中了你,想讨你做李家的媳妇,可惜三郎是个没福分的。”
薛木青的嘴巴动了动,她想起了春风院那次见面的时候李朗对她说的话,差点就要把一句你是不是认识我娘问出口。可薛木青知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场合,还有江慎初和柳梢在,她强迫自己把就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李朗叹了口气,目光回到江慎初身上:“我李家发迹,自苴却石脉起,我李家衰亡,也自苴却石脉终。这几本账簿对我李朗而言,有重于身家性命,如今,都给了江大人。”
说到这里,李朗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只求江大人,为我儿三郎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