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留仙度命 ...
-
顾小公子罹难的第三日,依旧没有要苏醒的征兆。
听说十日后便是这小公子嫡亲祖母的五十五岁寿辰,顾老太太近来在府门口稳坐黄花梨椅长拄红栎拐杖在百年古树下候着她的宝贝心肝甜蜜饯儿,日日都要同那顶顶毒辣的金乌打上两回照面。
听着小道士在一旁的絮叨,始作俑者蹲在顾小心肝儿的窗口下绞着手指,生怕他醒来,更怕他醒不来。掌门道长已经把道玄祖师爷时攒下的灵药尽都奉献了出来,吊着顾小公子一口生气,却也仅此而已。
日头正盛,小院前载着矮矮一排长势喜人的无尽夏①,肥大的叶片挤挤挨挨托着一个个蓝紫参差的饱满花球。再远些的道舍只露出檐下摇摇晃晃的一只簇新的红灯笼,挡不住高耸气派的崇光大殿。正午的日光映在琉璃瓦上,直剌剌地刺进掌门道长眼底。【①无尽夏:绣球花的一种。】
罢、罢,掌门道长招来小道士:“下山去给顾老爷府上递个话,就说山里人照顾不周,连累小公子病情危重,吾难辞其咎,然当务之急乃是替小公子寻得活命之法,普天之下良医神药,不敢吝惜。唯待小公子痊愈,再向顾府告罪,彼时吾必听任处置。”
年轻的小道士喏喏地重复记忆着这大段话,掌门道长仍在嘱咐:“若是碰见顾老太太,万不可当面直言惊了老人家,需寻个僻静地方再单独说与顾老爷。”
连璧的墙角听得越发不是滋味,世间怕是再没有像她一般做得便宜又混账的师叔祖。
“宿生掌门且慢。”连璧肃着脸站起身来,“吾有一方需再试试,明日清晨你再来瞧他,若无起色,再遣人下山不迟。”
掌门道长一愣,他鲜少见这十三岁女娃娃模样的师叔祖有什么正经时候,未曾想正经起来,却还有几分盼头。遂诺:“既如此,吾先去安排厨会②,不日松烟道长将携门人访道至此,尚需再做些铺排。”【②厨会:道士们的聚餐。】
连璧默然颔首,等宿生掌门带着小道士走远了,方泄了气塌下腰来。
她挺直腰杆端出一副靠得住的世外高人的模样,其实心里却并没有几成把握。只是无论如何,境况也不会比当下更糟了。
推门进屋,看着床上死气沉沉的少年郎,眼窝微陷,眼下发青,颧骨上还盖着一小块纱布。再想到那天夜里他尚生动乃至还有些些可爱的模样,耳边又响起小道士絮絮叨叨顾小公子平日里是多么文静心善好脾气的声音,顿生一股剁爪了断的冲动。真是作孽哟!
当年她在深山瘴气中困了三天两夜险些丢了小命去见道家老祖,仙人灵江尚能以仙元将她从鬼门关渡回来,这个小公子不过是因为多年沉疴体弱气短,想来家中也是过分娇养四体不勤,所以只是稍受她些拳脚身子便陷入了休眠和自我修复。她若是照猫画虎,也渡他些仙元,大概能助他早日醒转。
连璧的散仙不过修了百年便得,仙人灵江知晓后诧异得很,曾探了回她的灵识,沉默半晌后了然大笑:“以汝之资质,百年间能有此大成,想必是老天爷格外恩宠要赏你饭吃。汝因祸得福,后福不浅,且善自珍重罢。”
这是什么意思?
起初她懵懵懂懂十分不解,只听得那句老天爷赏饭吃还十分窃喜觉得自己大概是运气非凡,后来时常叼着狗尾巴草回味这番话,方才了悟,灵江当日所言重点其实是前面的“以汝之资质”。
呸你大爷的!
她是什么资质自己心里自是门儿清,若说幼时尚算早慧口舌伶俐,也确实受道玄的影响一颗向道之心尚算虔诚,在众人看来,也算是一个根红苗正根骨上佳的好少女无疑。但瘴毒一劫后,怕死的她全心皆放在了如何苦修心法如何躲避鬼差、如何回到自己那乏善可陈但到底比只瓶子亲切自在的身体里,于是口舌无需再伶俐,反正不常见人;道德经无需再细细研读,千言万语总归不过一句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此时众人再看,渺渺山上得天独厚的女冠子,已泯然众人矣。
至于后来道玄如何编排,她又如何成了留仙道的师叔祖,已是后话。
故而连璧其实心里并不如何把自己的散仙身份放在心上,也没有甚么修入仙籍谋个仙位的志气。只是到底修道辛苦,平日里她是十分爱惜羽毛,今日动了渡仙元的念头,自己理亏是其一,其二是宿生那番话也是说得太惨了些,她日日被唤师叔祖,百年来虽说不上什么庇佑,但也不至于还要他们给她这个老家伙擦屁股。
将顾小公子扶坐好,一道微蓝的光自连璧指尖缓缓注入少年心口。
仙元果然是个好东西,这顾小公子如同恶鬼一般的青白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声也逐渐可闻。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只杏黄的荷包,摸出一枚褐色的丹给他喂将下去。那是灵江当年留下助她修为的灵药,用了一枚便少一枚,她向来宝贝得很。
替他掩上房门,连璧扶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回了房间。
感觉好像仙元渡多了?头好重啊……她的青帷小床在她眼前一晃突然叠着变成了两个、三个……这可不好玩儿。她屈着食指在额边使劲按了按,用力睁着已经迷蒙的眼,认准一个影子狠狠栽了下去。
堪堪阖眼之际,连璧在心里庆幸,果真是刚积了德,连床头婆婆也晓得要护着她。
近来她在山下胡闹不思进取,经此一遭,她那微末的修为已不大受用。她那本就和肉身处得不大和谐的魂魄此时便像有些气她似的,飘飘忽忽地歇回了流云染砂尊里,再不肯予她半分清醒。
入夜,月亮还未攀上西楼,在池边和柳枝缠缠绵绵之时,文弱心善的顾小公子便已悠悠转醒。
他摸摸胸口,发觉此次醒来与以往很有些不同,头不痛胸不闷四肢不乏,反而通体舒畅六感清明,这轻快舒爽之感仿若新生。这留仙道真乃福地仙山通灵宝地啊,他的陈年旧疴像是一夜痊愈了。
刚要回想沉睡之前的种种,顾小公子就被床边打着瞌睡点着包子脑袋忽地惊醒的小道士涕泪纵横的一声哀嚎打断了。
“我滴个道玄祖师爷诶——您终于感受到了您徒子徒孙的祈祷了诶——总算把这苦命的小公子送回我滴身边了诶——”
顾小公子眉头微皱,是了,那个晚上,依稀仿佛,与这十成十相似的鬼哭狼嚎,正是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旁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这小道士有着多么不清不楚不可告人的纠葛。
“南风小师父,”他为难地瞅着被小道士拽去抹泪的衣袖,委婉地提醒他,“夜已深了,还是莫惊扰了其他小师父的清修罢。”
南风小道士堪堪止了他那能惊十里林鸟的哀嚎,涕泪糊着鱼泡眼,可怜兮兮地道:“小公子、小公子有所不知,您这一病有多么凶险,打从昏过去就几天几夜吃下多少灵丹妙药都不哼哼一声儿啊,小命儿都差点交代啦。还好、还好我家师叔祖神通广大,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不知用了什么神药才把您从阎君殿上抢回来。”顿了顿又瘪了嘴兴致盎然地便嚎出来,“哎呦我滴个师叔祖诶——”
顾小公子头有些疼,只好残忍地打断他:“南风小师父,贵派师叔祖不知是何隐世的高人?此时可歇下了?我想与他当面致谢,劳你通禀一二。”
“啊,呃,我家师叔祖,小公子也是见过的,就是那夜揍……”刹住口风,南风小道士滴溜溜转了转鱼泡眼,迅速换了副团团堆笑的面孔,“就是那夜与小公子深深误会了一番的十分标致冷艳的女冠子嘿嘿。”
深深误会?
不待顾小公子回过神来,南风小道士又瞪圆了眼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深深误会!那一夜,月黑风高,我家师叔祖下山辛勤传道归来,见小公子在窗前行为举止颇为怪异不似常人,唯恐是被深山瘴鬼缠身了,心中实在是担忧小公子被他毒害,所以当机立断要将那害人的瘴鬼从小公子身上打出去。师叔祖神勇非常,不过片刻功夫那瘴鬼便从小公子身上落荒而逃,只是却连累小公子肉身受了这拳脚之苦,昏迷至今。”
见顾小公子呆呆地望着他,南风小道士愈发满意这情节编排,继续语重心长:“小公子今夜终于醒来,可怜见得我家师叔祖多日忧思,不惜折损自身修为也要赎回在小公子身上误造的罪。师叔祖百年修道,日常降妖伏魔从未误伤无辜,却在小公子这里晚节不保,啊,不,是折戟沉沙,实在是可叹可惜,如今已闭关自省去了。唉——”
一声绵长叹息,结束了他的演讲。
深陷剧情的顾小公子此时脑子却有些不太够用,无论如何无法将那夜玲珑团团的小妹妹同他家师叔祖叠在一起。
那小妹妹闷不吭声便揍他,原是在救他?
她甚至不惜自损修为?如今满心愧疚闭关自省?
实在是……好生厉害的小妹妹!
可疑的红晕攀上顾小公子瓷白的面上,他虽年已十四,却因常年体弱需得静养甚少接触外人,此时乍闻那陌生的厉害小妹妹竟无端端便待自己这般好,这深重的心意,让他害羞地想钻进被褥里……
南风小道士眼见顾小公子一寸一寸缓缓地往被里缩,只当他是大病初醒还没缓过神,暗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轻咳一声,同他告别:“小公子且安心休息,明日我再来陪您。希望明日见您时,您已吃得喝得、走得跑得、开怀笑得,团团如意才好,这样才不辜负我家师叔祖一颗慈悲心,师叔祖方能稳坐蒲台。”
小屋里渐渐安静下来,月光自高高的楼宇飞檐倾泻下来一片薄薄的银色,已经完全埋进被里的小公子才探出头来,脸颊涨的一片通红,眉眼却忍不住弯了弯,清瘦的手摸到枕下反掌压着一本风月无边的话本子,里头说得是什么角儿唱得是什么词儿,此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