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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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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的地方紧邻一所风景优美的校园,缓缓的坡道,高高的梧桐,常青的水杉,把人的心沉淀得简单透明,干干净净。我常常蹬着单车在校园里穿梭,任树影斑驳了我的脸。遇见太极老师,我会停下长久地观望,或给她们留个影。她们白色的绸质衣服在晨风里象旗帜般招展。
萧月象一个呓语出现在我平静的生活中,让我始料未及。也许平静下面是更加陷落的动荡吧,一有机会,心就要挣破罗网,往空中奋力地冲。而她却带着梦魇般的诡秘气息,象一个符号把我的人生隔成段落,让我回头去读的时候,总是不能一气呵成,总要在那个符号附近不由自主地停顿又徘徊,好象一个坏掉的路标被汽车刮起来又掉下去,尘土遮住了目的地,箭头不知指向何方,而我就在那个路标下,任尘土迷蒙我的眼睛。
萧月的头发长而浓密,发尾有挑染过的红褐色,就那么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翻滚出小小的波浪,桃红色的唇闪出亮亮的银粉,让人联想到池塘里鳞鳞的波光,脸上总是沧桑的笑。
我靠在结实的工作台边,对着面前的好意味深长地笑。她正要用桌上的冷裱机压照片,而我刚好挡住她的去路。“借过,你没事做吗?”“今天下雨,前厅的助理比客人还多呢。”“那你也不能来这啊,这可是后制,闲人免进。”音响里缓缓放着一首关于灰姑娘的歌,穿过薄薄的木质墙板,声音变得沉闷而缥缈。她裱好照片,对着光线逐边逐边地检查,那是一个婴儿由衷的微笑,发梢飞在空中,被阳光吞没,混成一个金黄的光团,手指张开抓着空气,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象要滴出水来。她把照片放到裁纸刀下,果断地放下刀片。我夸张地叫了一声:“啊!”
她看我:“又没切到你,你叫什么”她被我死皮赖脸的样子逗笑了,转身往她的工作间走去,看着她洁白的鞋袜,有种伤感沉到我眼底。
从影楼拐进一条林荫路,你就能看见大片的湖水,岸边有高高的梧桐,曲折的回廊,还有一座现代雕塑:铁线绕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球,找不到原点,也看不见终点。只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路径来回缠绕,无休无止。我很喜欢这座雕塑,也喜欢雕塑上徒劳的反复。
那天,萧月提议到湖边散步。我们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路上挤满回家的车和行人,夕阳照在身边的围墙上,红彤彤的。她穿着一双白球鞋,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袜,象深山里的雪。我问她:“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约我?”她把滑到背后的小皮包推到腰前,检查一下拉链:“我想请你帮我拍一卷照片,然后我自己做成相册。”“那你不如叫摄影师帮你拍,让他给你个内部价。”她说:“他只会拍小孩,大人可能拍不好。上次看了你给别人拍的照片,很喜欢。所以找你喽。”
我们往湖边慢慢地走,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家开了一个小小的加工厂,父母疲于打理,她是唯一的小孩,所以家里人都很宠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养成了娇生惯养的毛病。当她从影视学校毕业后就被切断了经济来源,只好靠打工养活自己。她的理想是到动画制作公司制图,可是目前却只能呆在木板隔成的工作室剪照片,这让她有些自暴自弃。我苦笑:“你还嫌过得苦啊,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我无从体会她的艰难,只是岔开话题,跟她约定好拍照的时间。
那是个凉爽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站在破败的练铁厂门前等她,她很准时,一样穿着白色的鞋袜,提个大大的袋子,急匆匆地走来。我问:“衣服带齐了吗?”她神秘地笑笑:“带齐了,还偷了几件我妈的裙子。”我帮她提着袋子,扶她走上练铁厂里巨大的水泥管,她在上面或蹲或站,变化姿势,而我要抓住她最美的瞬间拍照。
破败萧肃的厂院里,她在晨光里安静地微笑。在死灰色的水泥管上,在锈蚀的铁筒旁,在芜杂的草丛里,留下鲜艳的光影。在这巨大的反差下,我看到生命的可贵和她坚实而诡秘的内核。院子的一角有一片成熟的丝瓜藤,黄色的花朵不管不顾地怒放着,象等待裁剪的衣服,藤蔓很密,刚好可以躲进一个人。我拿着一块大大的丝巾挡在瓜藤边,萧月则蹲在里面飞快地换着衣服。因为动作很大,藤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整个藤蔓也跟着抖动起来。在这轻微又剧烈的抖动中,我好象听到小小的幸福落在身上,那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一种无法言说的对于美好胴体的心驰神往,它就那样拑住了我的心。
萧月站在断墙边,太阳已经升高了,硬朗的光线打在暗红色的砖块上,墙缝有小小的植物延伸到墙外。我对她说:“靠近那些草,跟它们交流一下。我的意思是和它们产生某关联,让画面更协调,我会让那些草替你加分的。”“真复杂,我尽量吧。”她领悟力很好,我很快抓住了镜头,拍到停不下来。
照片在我们影楼传播开来,大家开始讨论萧月,也开始讨论我。当我们一起听CD的时候,我余光扫到萧月投向我的炙烈,但我仍旧不动声色,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时不时去讨她厌烦一下,也许这种迂回的方式比较安全,不至于失去方向和速度。
这天,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等萧月。她迟了十分钟,说是因为昨晚去见了朋友,所以睡过了头。我看见她微肿的双眼,脸上有宿醉后的松驰和疲倦,唇蜜好象忘了涂,嘴唇苍白无力。她可能不会丢掉虚华靡烂的生活,我们可能永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倒是没心没肺地边走边整理妆发,我心底升起一丝凉意。草地上的洒水器开始工作,我示意她站在草地边轻轻跳起来,让水花从脚边掠过。她一遍遍地尝试,直到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沾湿她的鞋袜。还是那雪一样白的颜色,象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头发上的水珠在晨光中晃我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我拍下这样难能可贵的青春,然后拉着她一路小跑而去。
那是个在古建筑上翻盖的庙宇,名字里有个慈字,里面有一个盘着发髻的老道,其它的修行者都是女性,她们穿着灰青色的袈裟,胸前一个大大的黄色环扣,腿上的绑腿白白地和袜子打在一起。她们戴一样的灰青色的帽子,穿灰青色的布鞋,那个穿黑色道服的老道人显得有点鹤立鸡群。他常给我讲释迦的故事,说他怎样是个孤傲的王子,又怎样在途中餐风饮露,直到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归根结底一句话:四大皆空。当他说空字的时候,深陷下去的面颊会紧紧地弹跳,好象用尽了力气。他还指给我看院里的枇杷树,说夏天请我去品尝。
我和萧月抬脚迈过木头门槛,不见一个人,只看见水井边少许水印,说明有人起身了。我先打一桶水,利落地洗脸,水很凉很软。看我洗得酣畅,萧月也凑过来,我问她:“你的妆防水吗?”她已经低下身去:“不防水,又怎样?”她用手掬起井水,把脸自在地浸在水中,井水凝在她的眉毛上,眼帘里,面颊上,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滚落,水从指间慢慢漏光,她才深吸一口气,如痴如醉。
萧月站在井边的台阶上,自然地垂下双手,光线穿过红墙碧瓦,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井水洗过的纯净,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皮肤本来的柔和光泽。其实她的脸原本是很美的,并没有以前那么老成,有点小小的乖巧,又透着不可阻挡的狂野。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微翘的眼角挑起来又垂下去,我抓住那眼角微垂的瞬间,定格下她素净本真的面容。她坐在廊下的阴影里,独自沉思,我轻轻地转头,看到这样的句子:人生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我想昨夜的她也许是疯狂的,而今天的她可以这样安静,我可能改变跟她有关的一些什么吧。
午休时间,我习惯性地走到一墙之隔的后制间里,摆弄那些被切下来的边角余料,把它们一点点撕碎,然后撒得满桌,再一点点捻起来,扔到垃圾筒。刚好萧月从工作间走出来,我一眼就看到她新做的彩甲,上面镶着亮片,贴成一朵艳俗的花。“真可惜,刚做的指甲一下子就断了。”她的话里有怨叹。我用下巴指指工作台上的机器:“天天干这种活,能不断吗?再说你敲键盘也不方便啊。”她看看手:“不如你帮我剪了吧,我是左撇子,老是剪不好。”
我们面对对站得很近,她伸出手来,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手显得更白,那朵花更加艳俗了,好象污了她的手。“你舍得吗?”我故意试探着。“快点吧,我怕会后悔。”我抓着她的小指,一点点剪下去,不断有彩色的亮片和粉屑落到我们衣服上,我顾不上去掸,象做一个精密的外科手术一样全神贯注地修剪着,一根一根,慢条斯理。
因为站得太久,她把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我也不敢乱动,但是能感觉她的鼻息向我脸上喷过来。她的一只脚甚至卡到我脚边,我象只被拍死在墙上的蚊子,一动也不能动。慢慢地,她另一只腿向我身上靠过来,越来越紧,她的肚子好象也靠了过来,还有她的胸。我努力睁大双眼,继续手上的机械动作,心里却早就乱了鼓点,我想她一定有着和我同样的秘密吧。从她炙热的眼神里,从她喊我时甜得发腻的声音里,我总能接受到某些匆忙的故作潇洒的牵绊,好象她在寻找一个和我沟通的秘密方式,却一直找不到。我渐渐开始去探寻她肚脐上银龙的小脐环,还有从低腰牛仔裤上冒出来的一小截蕾丝花边,她转身时肚子上肌肉的褶皱。
终于,我们开始吹掉手上残留的粉屑,她莞尔地笑:“我从没有和一个女人靠得这么近。”“我也是。”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缓缓地把手翻过来,我看到她手腕上清晰可辩的刀痕。在动脉上,整整齐齐地划下去,一共有四道。她也停了下来,眉间的皮肤紧紧纠在一起:“曾经为了一个女孩,我让自己死过一次。”
她的叙述异常艰难:“不过,她现在在昆明,现在过得很好吧,应该。”
我说:“那你应该放心了,不要再伤害自己。”
“你根本不知道那种煎熬,我和她在一起整整四年,有一天,她突然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也许她有苦衷吧,你的父母一定不知道吧,也许是被她的父母发现了呢?”
“也许吧,那段时间,我除了喝酒就是唱歌,每天都泡在酒吧里。”
她似乎不愿再讲下去,我低下头,看见她雪白的鞋子,我好象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把她的心照得更亮一些,再亮一些,还有她脸上的那种不确定,那种被捆得死死的狂野,我一下了懂得了,一个努力学习成长的她。
唯一一次在酒吧见到萧月,是那年的平安夜,我在街上乱逛,无意间走到一家叫做“BLUE”的酒吧,霓虹灯也是蓝色的,魅惑着人的心。酒吧里人不多,站在吧台前就能看见舞台上白色的投影布,台上坐着一个长发女子,把头埋在小小的荧幕前,旁若无人地唱:我们的故事爱就爱得值得,错也错得值得,是执著是洒脱,留给别人去说。那张脸被电视里的白光照得发青,她就是萧月,鬼魅一样的萧月。
我选了一张靠近舞台的桌子,静静地看着她唱,她也认出我来,冲着我笑。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稀拉的掌声。她熟练地放好话筒,径直向我走来,我点了百威,她又问服务员要骰盅,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包上海红双喜。那天她穿一件男式黑色复古夹克,大大的翻领敞开着 露出细嫩的脖子,里面是一件低胸毛线衫,全黑的过膝靴,紧紧地包裹在她的腿上,凸显出她傲人的身材。她点燃一根烟,递给我,我并没有拒绝。她一边喝酒一边环顾四周,好象在找人。我问:“你等人啊?”“没有,瞎看呗。”“不如我教我玩骰子吧。”我看出她的不耐,把骰盅拿在手里摇得山响。
我自我解嘲地说:“你好象很怕别人走得太近,怕别人看见你的内心似的。”
她脸上浮起酒意,眼神在烛光里更加难以琢磨。“其实,我很怕一个人,连睡觉都怕,可是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受伤。”
“你不会是落下后遗症了吧,还忘不了她吗?”
“不是忘不了,是不知道怎么去忘,我真想把脑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
她的语气里有些恐怖的气味,连喝了几杯酒之后才渐渐镇静下来。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让自己没有空下来的机会,我很想安慰她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陪她一起喝。“她比我大几个月,我们是高中同学。”她的语速很慢,象是遇到了一个关卡,吃力地不知如何继续。我的手自然地搭在她手背上:“别想那些事了,还是多想想以后吧。”“以后有什么好想的,不过就是打工过日子,过不下去就跟家里要呗。”
我又从她脸上看到那种熟悉的沧桑,象是一枚硬币掉在海里,越沉越深,终至消失。她喝下杯中酒,视线出神地穿过我,不知望向哪里。“不过,能认识你,我觉得很好。”她故意抬高音量,欢快地说。她还是那么地不确定,那么胆怯,坐在我的身边,浑身颤抖,却不敢要一丁点儿的温暖。我好想给她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话。
圣诞节的早晨,我们决定到大桥上跑步,桥上的风很大,我的风衣象个充气的背囊,呼呼作响。萧月把袖子拉得高高的,逆风拼命地喘息,风灌进她的嘴里,又被她不断地哈成白气,象一颗冒着烟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我在风里大声地喊:“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只想买一只狗。”她大声地回答。我听见她终于开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跑得更快了,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桥下是平静的江水,有很多巨大的运沙船往来穿棱,时不时鸣响低沉的汽笛,划破这冬日的长空,让两个女人的情绪得到无声的渲泄。
我追上她,发现她的脸上有泪,我想从口袋里抽一张纸巾,可是刚拿到手上就被风吹走了,她的泪很快被风吹干。我追那飘飞的纸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你想要条什么样的狗?”我为了化解什么似地冒出一句。她却喃喃自语:“四年了,我和她在一起,为什么说走就走?”
狂乱的寒风似乎吹动她心中沉重的块垒,象沙一样一缕缕地四散开来,再也无法躲藏。“她没有说过一句不好的话,她总是把我捧在手心里,再也没有比她对我更好的人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冲向路边的栏杆,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上面。我一时刹不住,也撞在上面,肋骨硌得生疼。她脸上是冰冷的泪痕,眼睛象被泪水蒸出水气的玻璃一样浑浊,并没有赴死的决绝,只是整个人瘫倒在栏杆上,喘息难平。
“有一天,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只要走上楼梯,就想往下跳,看见水,就想淹死自己,走在天桥上,也想往车流里跳,走路从来不看红绿灯,我就是想不明白。”
“那就别逼自己想了,你后来没能问过她吗?”
“没有,她发过一个短信给我,说她在昆明挺好的。”
“看见那几个字,我就把手机砸烂了,冲到浴室去拿刀片。看见血,我竟然挺高兴。”
她的语速很快,不象平常的自己,她好象也被回忆里恐怖的画面再一次逼到了混乱的境地,有些亢奋地手舞足蹈起来。看着她在手腕上来回地比划,我捉住她的胳膊,死死地摁住她,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发誓:如果我要离开她,决不会不辞而别。
我们把刚买的小狗用蓝色的浴巾裹起来,悄悄地坐在电影院的包间里,这是我和萧月第一次正式的约会。电影还没有开始,萧月大口大口地吃着薯片,刚才的发泄显然让她胃口大开。我剥开火腿肠,一边喂小狗,一边喂自己,这是我们养的第一条狗,为了纪念这个圣诞节,取名“CHRIS”,中文名叫“欢欢”,希望它带给我们希望和欢乐。电影是罗伯茨的《逃跑新娘》,我已经看过很多次,萧月好象是第一次看,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能听见她夸张的笑声。小狗跑得很欢,在走廊里窜来窜去,此刻的我们,也象两只撒欢的小狗,笑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身体,好象这一天真的是一个喜庆的节日。
不久,萧月从家里搬出来,我就把小狗交给她养。早上,房东老大爷会带着欢欢到池子里去捞浮萍,中午还让它在纸箱里睡个午觉,下午欢欢就开始想妈妈了。它会不停地朝着萧月回家的路口叫,还不厌其烦地在那条路上来回地跑。房东大爷会敲敲它的笨脑袋,把它一遍遍地捉回来。萧月总是自称是最爱欢欢的人,可她不太懂得养狗的方法,不是喂得太多就是把它反锁在家里,吵得隔壁的人恶狠狠地来敲门。
那天,萧月心急火燎地把我从前厅里拉出来:“怎么办,我又把欢欢反锁在家里了。”
我一抬手说:“没事,它已经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了,死不了。”
“真的吗,可是昨晚上我好象听它咳嗽了,是不是感冒了?”
“你没给它盖被子吗?”
“我忘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那能怎么办,晚上送医院呗。”
果然,欢欢吐了一地,家里的东西也是一片狼籍,它一定是很难受,才到处打滚的,此时的欢欢奄奄一息。我们抱着它一路小跑地往医院送,蓬乱的头发搭在它的脸上,挡住了它哀痛的眼神。医生看到欢欢的时候,它已经一动不动了。医生闭眼又摇头,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医生给它打了一针镇静剂。输到一半,欢欢开始剧烈地抽搐,好象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好心人劝我们赶快找个地方埋了,送它最后一程。
我和萧月抱着欢欢茫然地走在街上,它已经不再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最后留恋地看着我们,好象在跟我们无声地道别。我们再也不忍看下去,只好把它放在路边的草丛里,飞奔着离开了。萧月紧紧地抓我的手,脸部痛苦地扭曲着,眼睛里满是愧疚的泪水。我陪她到家,打扫完房间,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床边。萧月好象很累,缓缓地解着衣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她的腿,很细很白,只穿一件黑色棉质的短裤,腰脊上的纹身是黑色大丽花,精雕细镂在她嶙峋的骨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走到厨房喝水的时候,窗外暮色渐合,晚归的麻雀在电线上叽喳,而我的眼前却只有萧月。
她背身睡着,我回想着欢欢带给我们的快乐。它常常趴在萧月的腿上,抓她的牛仔裤,在硬硬的布料上抓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象是在弹琴一样的,越抓越欢。萧月总教它叫妈妈,只要欢欢的叫声不是单纯的汪,萧月就会非常激动,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教它,好象它真的会叫她妈妈一样。我在回忆里看见萧月的眼睛,原来它们可以如此单纯。现在欢欢走了,萧月脸上的笑少了,又蒙上一层淡淡的惨雾,我总试图把它撕掉。
春节,我们坐上开往大洪山的汽车,想到山里去散散心,萧月带了很多她爱吃的豆豉鲫鱼罐头。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们心血来潮地用树枝挖了一个小洞,在周围放上圆滚滚的石头,又捡来很多枯树枝垫在洞里,用罐头里的油把火引燃。火越烧越旺,罐头盒马上被烧得黑乎乎的,里面的油滋滋作响,我们一开始时用树枝做筷子,后来索性用手抓了,很快一盒罐头见了底。我们满足地擦擦嘴,把石头堆到火坑里,见没有明火冒出来,便放心地继续爬山。
山顶是一片开阔平整的水泥地,有几所零散的房子,我们到时的时候,饭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因为过年的关系,饭菜十分丰盛,他们热情地邀我们共进晚餐。席间,萧月很少动筷子,只喝了几口水,我也因为口渴拼命地喝着水,偶尔朝那些陌生人点头微笑。
“你们是来旅游的吧?”
“是啊,这里好玩吗?”
“等一下要放烟花,你们要出来看哦!”
我们坐到散席才礼貌地起身离开,这就是我们简单而热闹的年夜饭,虽然素不相识,他们却让我们感觉到无比的温暖。
洗过澡,我和萧月躺在床上聊天,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烟,却找不到火机,我恨恨地说:“别抽了,大过年的,就让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不行吗?”她听话地放下烟,我这才注意到这是四川产的牌子为《天地》的烟,白色的包装,黑色的毛笔字,很有点古风。在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夜晚,我们却跑进深山,两个孤独的女子一下子被抛到这无遮无掩的大天大地里来,真的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想到这里,我拿出抽屉里的打火机,点一根烟。
她说:“叫我不抽,你怎么抽起来了?”我瞇着眼,不说话。她把被子掀开,从床边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礼盒,白色的盖子上扎着咖啡色镶金边的丝带,盖子是纯白色,盒底却是深咖色的,很雅致。她谨慎地扯开蝴蝶结,盒子里面躺着十颗金箔纸包的巧克力。盖子里有一张蜡纸,纸上印着小小的字:只给最爱的人。它们打动了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
我的心一定在那个时刻停止了跳动,不然我不会品不出口中的甜味,萧月好象很不经意地说:“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虽然不能一起过,但是提前过吧。”她的表述很含糊,并没有丝毫非分之想,我好象能听见她口中的糖融化的声音,无声地占满了整个房间,让房间里那么温暖甜蜜起来。
房间外烟火明灭,我们携手走到山顶上的石块上坐下。山下有点点灯火,好象离我们很远,又好象起身就能碰触到。我们在风中瑟瑟发抖,萧月抱着肩,把头放到膝盖上,她眼睛里散发也一种安祥而缠绵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天上如炬的星斗,我的头僵在那里,再也移不开视线,那些星星呈现出清晰的五角形,一颗一颗密密麻麻开放在深黑的天空,宛若繁花。每一颗星星的亮度都超过我们既定的印象,象被水洗过一般,纤尘不染,似乎要对你说什么话。萧月也抬起头,望向天空,星星落在她的眼里,象落入深潭,映出点点波动的投影。她说:“我从没见过这么亮这么大的星星。”“我也是。”我们的目光在夜空交错,仿佛早已穿透了层层黑暗,直抵天空的尽头,我们的心,在那一刻因为感动而豁然开朗。
我离开萧月的时候,并未能向她道一声别,只是通过别人转送给她一张小小的手绢,上面是我绣的字:认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扯烂这方丝帕,也不知道她手上的疤痕会不会渐渐淡去,但是我也很想告诉她一句:好好地生活吧。只有离开之后才明白这句话里饱含的克制和挂念,才会无法用更多的话语来表达心中未竟的情感,只是希望她能在一次次的离别之后,学会去谅解,谅解现世里很难完成的承诺,谅解想要给她承诺却始终给不起的那个人,同时,也能原谅自己。
那一夜山顶上的星星常常闪烁在孤独的窗前,陪伴我度过无眠的夜晚,也许它们不是最亮的,但是在我看来,它已足够照亮一段坎坷的人生。“我常想畅饮旷野里的风,抚拭天空的星星,因为我曾在这样的风里忘记过自己,在这样的星光下照见过自己的模样。”当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时,就象打开一扇尘封的门,门边站着一个女子,青青的藤蔓勾住了她的头发,但她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