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番外2 小莲 ...
-
01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其实上一条叫小莲的鱼已经和她娘投胎去了,我是住她家隔壁的锦鲤。某日我出来觅食,有个老天师兜头一网把我捞出水扔给他徒弟小天师养。他徒弟瞅我两眼,说:
“你看起来和小莲好像啊,要不也叫小莲?没意见就这样了啊?小莲,小莲――”
小莲很漂亮,无论是化形前还是化形后,这点我承认。她跳舞的时候整片水域的鱼都会偷看,我偷看过我也承认。小莲这个名字好听,我同样承认。但
――我是条公鱼
――我是条公鱼
――我是条公鱼
重要的事说三遍。
可惜小天师听不懂鱼语,说九遍也没有卵用,我就很想跳起来拿尾巴抽他。然而老天师虎视眈眈,最后只能放弃。
“鱼现在给你了,以后就不要再往湖边跑了,老老实实画符。”
“是,师父。”
喂,好歹问问我的意见?鱼没有鱼权的啊?
……好吧确实没有。
于是我就凑合着跟小天师混了。
事实证明跟天师混确实比自己修炼要快得多,接受的投喂也经常是天材地宝,尽管大部分算边角料。但这也很满足了,要知道同一片水域好东西都有老家伙守着,像我这种小不点是捞不到好处的。等小天师自立门户的时候,我已经从刚进门的化形修炼到能出手了。
我是一条有理想的锦鲤,我的理想是上得了南天门下得了洞庭湖,修炼有成回家以后能娶以前偷偷送过红色水草的小白鲤。
……这个理想实现起来是有点困难,毕竟小白鲤在我离开之前就被抓走送到南边去了,但我会努力的,而且我现在已经近了一大步。
小天师成了我的主人。作为一条吃了他那么多天材地宝懂得知恩图报的鱼,认个主怎么算也是赚的。
比起人身,我更喜欢鱼的模样。所以绝大部分时间,小天师习惯对着我的鱼身叨叨,一个人总会有些寂寞的。然而作为一条鱼,没有人那样的天赋和慧根,修炼都是靠漫长的时间积累,寂寞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喔,忘了补一句,小天师叫堂本刚,以前是老天师的徒弟,实际上是老天师的儿子。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小天师的脑子混乱了很久,因为老天师没了。
鱼身做许多事情都方便,比如节省粮食,比如下水探宝。人讲究吃山珍海味,对着满桌子同类……反正我下不去筷子。说下水,我能比人潜得深,钻得久,掏点东西跟水族好说好商量,差不多也就过来了。呃,水鬼不在交流范畴之内,因为物种不同。
所以这次阴沟里翻船真的不怪我。毕竟我也没想到死水龙王是外来户,那一嘴叽里呱啦的爪哇语,也可能是流年不利出门忘了看黄历,一言不合就动手搞得天翻地覆。万幸祖师爷保佑有人把不会水的他捞上去,哪知道才脱险地又上贼船。
是真·贼船,他们偷的不是活人的东西,是死人的,隔着水都闻得见他们身上的土腥味。我恨不得360度无死角掐着他脖子嚎一圈告诉他那些不是好人,但迫于人前不能化形的约定只能乖乖取来他们要的所谓定神南珠。
――我该不该告诉他们,这玩意死水龙王的洞穴里满地都是好捡得很?
然而犹豫就变得来不及,堂本刚已经跟着贼船走了。
02
盗墓贼们明显处于一个和我们之前不同的年代。花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搞懂路上四个轮的东西是如何自己跑起来的,就像不懂为什么到了晚上这里仍然充满光亮。以至于同样长的时间里我在玻璃缸里经常上窜下跳试图看到更多,然而大多数时间别人都以为我受到了惊吓,走路都踮着脚尖。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堂本刚摇头晃脑:“这是师……爹说的。”
涌泉相报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吗?你没见到那个叫吴三省的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吗?他成天跟你献殷勤搂你肩膀还和你动手动脚的你都没有感觉吗?
堂本刚:“啊?没有啊……三省对我挺好的。”
三省都叫上了,仿佛有排山倒海的狗粮即将袭来。
“认命吧,小天师迟早是我们三爷的。”那个负责替吴三省跑前跑后被称作“老邱”的年轻人隔着玻璃缸跟我说。
他说了什么?我应当听得懂吗?
不应当,因为我只是一条鱼。
安详.jpg
所以我越来越多次化形出现在堂本刚身边,吴三省很诧异我从哪儿来,打量我的目光也充满戒备,而发现堂本刚完全不介意我睡在他旁边以后,吴三省的戒备就转化成了恶意。
“小堂啊,前几天和你在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小莲啊。”
“小莲不是鱼吗?”
“是啊。”
这种对话频率最高一天八百回。
堂本刚没有理解吴三省问题的内涵,或许他理解了也并没有关心。实际上怎么回去才是最大的问题,毕竟寻找死水龙王以前小蛮特意叮嘱过一句“早点回来”。
“小蛮叫我们早点回去,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当又一次下斗结束,吴三省等人忙着分赃,堂本刚突然问我。
我只好实话实说: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放弃并非本愿,我们一直相信事情总有转机。某日晚饭过后堂本刚向吴三省提出打算在下斗之余拜访各地道观寺庙以寻找返回道路的要求,吴三省的回应很是痛快:
“这没问题,你先歇歇,明早我就找人安排。”
我确定提着垃圾袋出门的吴三省背影一瞬间萧索异常,而堂本刚的反应才是晴天霹雳。
堂本刚跟我说:
“小莲,我好像有点喜欢三省了。”
03
上西藏墨脱找喇嘛完全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说起来小半年的时间我们翻了小半的名山大川,见过那些寺庙道观大多骗人骗钱,真材实料的也有可道行还不如我。而那帮喇嘛就不一样了,上来看见我俩就一句“你们终于来了”唬得人一愣一愣。
没有鱼会喜欢寒冷,锦鲤也不例外。越低的温度里越容易打瞌睡,所以等老喇嘛领着那蓝衣的年轻人来见面时,我已经一头栽进堂本刚的怀里合上了眼。
“我是这一代的张起灵。”
彻底入睡前,我听到年轻人开口:
“我等你们这一脉的人已经很久了。”
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回到四川,堂本刚告诉我,问题理论上已经得到解决了,年轻人要和我们一道去见吴三省。至于年轻人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为什么会帮忙,堂本刚解释说张家以前欠过他们这一脉人情,曾许诺无论延续多少代,只要这一脉有难,张家都会伸出援手。而关于和吴三省他们纠缠的部分,我并不能理解。
“有些命运并不是天道安排的,是人。”年轻人开口。他的话非常少,少到这一句以后就再没吐出过一个字。
吴三省看到年轻人的时候是震惊的,更震惊的则是我们。曾经听吴三省提过他上面有两个兄长,万万没想到这次回来竟然见到一个。兄长和年轻人小屋谈天,留下吴三省和堂本刚还有我留在客厅。
“你去了哪儿?我找你――”
“我去了墨脱,找到了回去的法子。”堂本刚听到第一个问题就打断了吴三省:“还找到了张起灵。他们家欠我们这一脉人情,会有办法把我送回去的。”
“你自己去了墨脱?”吴三省的气压低到我在水里也呼吸困难。
“不是啊,还有小莲。”堂本刚指了指鱼缸里的我:“你看,我们这不好好的回来了。”
我发愁怎么告诉堂本刚祸水东引是没有用的,尽管吴三省看起来现在确实想一把掀了我的鱼缸。
我原以为吴三省会爆发,没想到客厅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沉默到我简直忍不住要说话的时候,吴三省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说消失就消失我很担心你?这个社会你不熟,一条鱼能陪你到哪儿去。以后不要乱跑了行不行?”
“行啊。”堂本刚点点头。这时候的堂本刚听话得像是个小娃娃。
“以后去哪儿我陪你去行不行啊?”
“行啊。”
“以后我做你男朋友照顾你,行不行啊?”
“行啊。”
……。
…………。
………………。
这进度有点快我跟不上,而吴三省已经迅速掏出一枚银戒指套上了堂本刚的手指。
“以后谁欺负你,就把戒指给他们看,他们会跟你认错。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好。”
很久以后,我问起堂本刚那时候为何要应下一切。堂本刚答得坦然又随性:
“三省对我很好。”
我默然。
老天师曾经说他太天真太好骗,一根糖葫芦就能拐走,我现在终于信了。
吴三省当然对你很好。教你识字教你穿衣教你适应社会,给你下厨给你夹菜揽你肩膀,都是因为他喜欢你。
这种喜欢并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你对小蛮的那种喜欢。
男朋友不是普通朋友。
我能说吗?
我不能说。因为堂本刚翻来覆去看着手上那枚戒指,说:“小蛮还在等我回去。”
所以吴三省那位兄长找上堂本刚的时候我没有阻拦。
人的思想鱼终究不能懂。
人的事就由着人去吧。
04
搬进那家叫吴山居的古董店于情于理都在意料之外。吴三省对堂本刚的粘糊劲儿我已经习惯,所以对小店主的一脸懵圈我也见怪不怪。堂本刚挑选的红木柜台位子阳气最足,我也就安了家。
那个叫吴邪的小店主和小白鲤有那么点像,这是我对他的唯一评价。白天我通常窝在鱼缸里打盹,夜晚和清晨才会化形出去转转。小店主不知道每天一起环湖晨跑的是鱼缸里的我,也不知道藏在抽屉里的薯片是我吃的。我甚至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然而和堂本刚提出以后要留下的时候,堂本刚告诉我,他已经为小店主卜过一卦,小店主命中和那蓝衣年轻人纠缠不清,轮不到我的。
“你的缘分在水里,但是离你很近了。”堂本刚语气诚恳:“不如最近多去水边转转。”
姻缘这种事,还是要靠自己。所以我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西湖。然后看到第二天的地方网页头条写着“x日有一年轻人投西湖自杀,尸体正在打捞中”。但我没有功夫吐槽这标题,我只抱着一块熟悉的白色鳞片发呆。
这是西湖一日游的唯一收获。水下鱼类大多灵智未开,能勉强开口的一条老鱼告诉我说有点道行的早就因为水质的原因搬家了。
“那也不至于大伙儿都混混沌沌的?”我仍然摸不着头脑。
“国家规定,建国以后不能成精。”老鱼颤颤巍巍。
“……那还有成了精的吗?”我耐下自己最后一点性子提问。
“有啊。”老鱼交给我这枚鳞片:“成化年间打南边搬过来一条白鲤,听说还留在这儿。以前老有小伙儿追她,她说自己小时候就已经有心上鱼了,还送过她一根红水草。谁追她都不答应。这是前阵子她留下的。”
我的心对着熟悉的鳞纹砰砰直跳,索性将鳞片带回了铺子。小店主对于鱼缸里出现一块白鳞非常诧异,几次试图清理又都被我捡了回来。而小店主和堂本刚跟着吴三省出门以后,我天天早晨都下湖找她,到晚上才回去。
“你就留下吧,缘分到了谁也不该挡。”出门前堂本刚专门叮嘱:“我托三省他们回来以后放生你。”
“好。”我点点头:“你们路上小心。”
这一去,堂本刚就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早晨下水的时候,湖边长椅上总坐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姑娘眉眼如画,手里捧着一束不知名的大红花束,据说在古董街上开着一家鱼店。我偶尔和她打个招呼,她也会向我点头微笑。不过我大多时候顾不上别的,毕竟我对小白鲤一心一意,持续这么多年是不会变的。
“你愿不愿意收下这束花?”姑娘每天早晨都会问我。
“我在找人。”我通常这样回答。
偶尔我也会给她讲一点自己的事,从河塘的大虾讲到小莲,从堂本刚讲到小蛮,从死水龙王讲到吴三省,更多时候是讲记忆里送水草给小白鲤的那天。那天的记忆在几百年的鱼生里一直清晰,我想我就算忘了堂本刚也忘不了小白鲤。
“你是在给我讲故事吗?”姑娘问我。
“你可以当故事来听,毕竟太神奇。”我耸肩。
“那你每天下水做什么?”姑娘又问。
“你当我在游泳好了。”我答。
问答持续到了吴三省将我放生的那个早晨,我摆着尾巴向湖底最后一个角落游去。没有化形,所以也没有遇到那位姑娘。
找完最后一个角落,仍然没有见到小白鲤。
我捧着鱼鳞坐在长椅上发呆。
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但这是人的城市,不是鱼的。
我留下来是为了小白鲤,可如果找不到小白鲤,这座城市对我就毫无意义,这个时代对我也毫无意义。
或许我该去别的地方找她,世上有那么多的水域,我的生命又那么长,总能找到她的。
我决定在这里停留最后一天,和白衣姑娘告个别就走。
那白衣姑娘又来了,手里仍然捧着那束红花。
“你好。”我主动开口,开了口又踌躇起来:“那个……”
“嗯?”姑娘眨着眼等下文。
“我要走了,很高兴认识你。但我在找我的爱人,我把她弄丢了很多年了,我一定要找她回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了口也就流畅起来,捏在手里的鳞片微微发热:“嗯,谢谢你每天都和我聊天。”
“……爱人?”姑娘的表情一瞬间古怪起来。
“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小鲤鱼。”我解释。
“喔。”姑娘没有再出声。
气氛有些沉默,我坐立不安索性直接告辞。可才转身,姑娘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还没明白她笑什么,就听她连珠炮似的嗔怪:
“你不知道国家有令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天天往水里跳都不知道多看岸上两眼。”
“拿着我的鳞片还瞎找,眼睛被水草糊啦?”
“你……”我回过身,还有些怔忪。她手里的红花却已经变成了一束红彤彤的水草,是我当年送出去的品种。
“傻瓜。”
她一边笑一边摇头。
不过她也没有摇多久,因为我已经把她抱在了怀里。
“哎……”
老鱼在水边冒头,在水面上翻了个泡感慨一声又潜了下去。
你问现在?现在我已经是那家鱼店的男主人了。我们偶尔早起在湖边坐一坐,咬着新鲜面包或者煎饼,看老头提着收音机溜达过来又溜达过去,等车辆多起来就回去。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会嚷着看人家小两口感情多好不像我家xxx天天就知道看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还跟我抬杠blablabla……
人的思想鱼终究不能懂,就像他们吃醋的理由在我们看来都根本不叫事,可情爱例外――人和鱼都是一样的。
所以人的城市,和鱼的城市,其实也是一样的。
至于吴三省,至于吴山居和吴邪,那都是人的故事,再也和鱼无关。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堂本刚,以及他给我起的和隔壁小莲一模一样的名字。
“小莲……”
“你又想她了是不是?都几百年过去了你还惦记她?”
我的耳朵被拎了起来,疼得简直要死。
“我不是我没有!真的没有!我错了我真的没有!没有!”
……之前的话收回,吃醋不光是人的事,也是鱼的事。
但鱼生静好,现世安稳,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