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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七夕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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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燕阿母说,他出生的那天,夜空中飘着雨,蒙蒙细雨後来汇成了大雨洪流,阻断了父亲的归期。凄风苦雨之中,母亲抱着他嘤嘤哭泣,说这是个不祥的孩子。这话并没有冤枉他,爷死娘亡丶半生拼搏,确实不是个祥瑞之子。
因此,站在大官船的船头,望着眼前的霏霏江雨和雨幕後如诗如梦的六朝金粉之地,李千里心中暗暗希望未出世的孩子可以晚一点降生,哪怕是晚一天也好,只要那是个平静安宁的日子丶只要不是和他一样的七月七日。
因为妻子即将临盆,他这个月都尽量不走远,但是万事尽可拖延,身为淮南节帅巡视江防却不能随意延迟,倘若堤防有点闪失,便是万顷良田尽为泽国。
但是他出门时隐隐有个预感,所以格外地婆婆妈妈:「我去几天就回来。」
「是你要生还是我要生啊?吃饼的不怕烫丶你这旁边看的喊什麽烧?」靠在一堆软垫中丶把肚子当成读书架用的节帅夫人兼淮南掌书记虞璇玑没好气地说,她热得流汗外加一直打嗝,浑身都不对劲,但是手上还是看了一卷批一卷地处理着淮南镇的庶务。
总之,在他离家之前,妻子都没空抬起头看他一眼。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李千里花了几天巡完江防,最後一天早上看完最後一个可能决堤的缺口後,连午饭也不吃,就匆匆渡江北上。
江上的风浪慢慢变大,行到江心,风浪已经大到连官船都把不稳舵,水军校尉对李千里说:「大帅,浪头太大不能行船,请求折返。」
「实在冲不过去吗?」李千里抓着盘在甲板边的缆绳勉强站定,大声地对水军校尉说。
「这船实在是冲不过去了,浪头再大二尺,我们都得死在这,请求大帅体谅弟兄们,明日风浪小些,肯定送大帅渡江。」
李千里点了头,於是船队折返,又在江南整整等了三天,这三天他在水驿里死死地望着北方,想着妻子不知生了没有?若是没生,这都将近临盆了还没生,是不是有什麽变故?若是生了,是不是一切平安?他想起自己这阵子读的产经与妇人方中,都说想帮助顺产或者发生难产时,丈夫都必须参与其中,而他在妻子分娩时偏偏缺席,会不会因此错过了什麽?越想越急丶越急越想,只恨胁下不能生出双翼,飞过这一江风雨。
好不容易,风浪稍歇,李千里迅速登船,许以重赏,以求早日返抵州府。
刚在城外下船,李千里迅速打马飞奔丶直入罗城。
但是官舍内异常平静,他拦住一个婢女:「生了吗?」
「大帅讨厌!!!!人家还是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呢!」婢女羞红了脸,洒下一串破锣似的尖叫跑走。
李千里楞在当场,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燕阿母:「啧,你的眼光也太差了,纳妾也纳个像阿母这样的。」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麽可能再找个阿母一样的人来害死自己?」李千里毫不犹豫地说。
燕阿母从鼻孔中哼哼两声,揪住他的衣领:「把衣服跟裤带给老娘脱下来!」
「阿母妳要做什麽!」李千里想要往後退,但是老乳母从小就揪着他衣服的手异常有力,就在挣扎一阵後,外衣和裤带还是被一把扯过,他只好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追着燕阿母:「阿母!!!」
老乳母的动作依然矫捷过人,迅速来到宅後,飕地一声把衣服披开丶罩在井上,口中念念有词:「胞随胎下丶胞随胎下。」,接着来到烧水间,舀起一碗酒,把灶下一根前端有火的细柴抽出来,点燃了裤带,裤带烧成了灰落在酒上,老乳母才把细柴塞回灶去。
「去去去!滚开滚开!」老乳母喝着道,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酒来到一个房间前面,用身体把门顶开:「夫人,请喝了这碗顺产酒。」
「夫人?」李千里连忙凑过去,透过半开的门往内看,见妻子坐在一片茅草之中,倚着草团,还在批阅公文,见妻子接过那碗酒,连忙喝止:「那是我的裤带烧灰的酒啊!!不能喝不能喝!」
「有酒可以喝,管他里面是裤带发带。」虞璇玑鼓嘟鼓嘟一口乾了,抬起头说:「你回来啦?干什麽一脸见鬼的表情?喝裤带酒不错了,还有更糟的东西呢......」
李千里呆了一下,也是......什麽拔他的......唉算了,裤带反正喝不死人,只是,这间房子怎麽不像他前些日子命人搭的产室?等等.......还有一件事不对!
「阿母!妳怎麽会来淮南?不是让妳在西京养老吗!」
燕阿母与虞璇玑一脸看笨蛋的表情,燕阿母说:「这麽大的事,我能不来吗?你官越做越大,人倒是越来越混帐了,你给我过来!」
说着,燕阿母出来,如老鹰抓牛一样,五指紧抠着李千里的手臂,拖着他来到房外放置的榻上,逼着他整整听了两个时辰的『乳母定国论』:
乳母,乃是一个胸怀天下丶衣被大梁的伟大职业。大梁的天下倚靠的是万千官人,官人们背後的基石是家庭,家庭的基石正是大大小小丶老老少少的乳母们。
没有年轻貌美的乳母,养不出相貌端正的小郎君小娘子,没有好看的容貌,就是有满腹文才都是个屁丶比屁还不如,因为屁放了会响丶满腹文才憋在肚里无声无息。
没有年高德劭的乳母,郎君娘子成了家,谁来给你出主意丶理家事?没有乳母,郎君娘子们怎麽知道该雇什麽样的厨子?选什麽样的婢女小厮?婢女跟小厮眉来眼去的时候是该凑合还是该警告?如果家里又纳了妾,当娘子的怎麽管教妾丶当郎君的怎麽调停妻妾?无一不需要乳母的建议。
由此可知,乳母是大梁最不可或缺的人群!你懂吗?不懂?不懂去死!
※※※
不知何时,突然传来了咚地一声,正在滔滔雄辩的老乳母迅速踹开在她前面走来走去的李千里,抄起每两刻钟一换的温水冲入房中,不一会儿,房中传出了嘹亮婴啼。
抱着包裹好了丶送到他怀中的婴儿,李千里的手微微发抖,年届四十,终於迎来了睽违十馀年的第二个孩子,老乳母说:「是个小郎君,跟你一样,屁股上有一个拇指大的胎记,大概也跟你一样是只臭脾气牛,挡在人家相会的路上,才被织女一指头戳下人间来。」
往常李千里听到这话总是很生气,但是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违反了不进产室的习俗,对着房中不能见风的妻子说:「璇玑,谢谢妳丶谢谢.......」
「哭什麽呀?」虞璇玑虚弱地笑着,她望着丈夫,轻轻地说:「听说七月七日生子,强爷胜祖,这话在你身上应了,不知在这孩子身上如何。你往後可得小心不能再往上爬了,要是又做了中书令,孩子往後要强爷胜祖可就难了,留着一阶,给孩子爬吧。」
李千里破涕为笑,把孩子放到她怀中:「要是这中书令是妳呢?」
「传说里又没说强娘胜婆,所以我没有关系。」虞璇玑说。
七夕的细雨在窗外细细筛落,逐渐无声,李千里坐在榻边和衣而眠,他听着雨声丶听着妻子与儿子均匀的呼吸声,觉得明天会是个清爽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