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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雾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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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鱼百百没把韩修的婚事当一回事,自然也没把未来的当家主母当成一回事。鱼百百说了,她如今在旧宅过的就是太上皇的日子。金花也说,人家都是金屋藏娇,鱼百百这是金屋藏“猪”,自己被人养在旧宅里不说,每天还把小桃生往死里喂。金花心疼,劝道,就算木棉坞是饿孚遍野之地,她也犯不着日日让桃生吃到撑吧。
到了韩老夫人七十大寿那日,木棉坞大宴宾客三日。
鱼百百将小桃生打扮得喜庆,可没说两句话便眼眶红了又红。等坐上了马车后,她便一直望着窗外发呆,金花不由觉得好生蹊跷。
到了木棉坞,她们便在冷香榭的外院住下了。来接他们的人,说雪夫人生病了。她们不顾收拾东西,便带上小桃生,匆匆看雪夫人去了。
桃雪一见桃生,便分外高兴,眉梢的愁云一下子轻薄了,桃生嘴甜笑得也甜,大家便有说有笑了起来。外头来了几名妇人,大多绫罗珠玉满身。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桃雪颇有些疲惫之色。
她们刚要离去,正瞅见和封蓉蓉一起玩耍的桃生。她们之中,便有人眉开眼笑地上前叫“封小姐”,然后摸着桃生的小脸说,这嘴和鼻子像桃雪,这双眼睛最像封坞主。
桃雪尴尬笑笑,一旁的封蓉蓉嚎啕大哭起来。鱼百百觉得蓉蓉可怜,上前安抚,那些妇人也好奇起她来。当她们知道她便是远近驰名的妖女鱼百百后,先是满脸讶异,而后只是同情地看了病得萎靡的桃雪一眼。鱼百百送她们出去时,她们还对鱼百百笑着,连声道喜。
鱼百百被恭喜得莫名其妙。等到听这里的下人一说,才明白过来。
人们传说,鱼百百如今成了河洛第一美人,声名远扬。莫氏堡的莫萧,最爱寻花问柳,当年曾妄图染指她,却被她的暗中追随者一顿毒打,卧床半年。丁琦当年向桃影小姐提亲的时候,在留云居对她一见倾心,便流连忘返,数日未归,与桃影婚事也不了了之。后来丁琦死于桃灵,有人说是因为桃影,有人说是因为鱼百百。后又传闻,鱼百百与燕国黄门侍郎的少公子私奔了,惹得燕军来袭,众人皆叹红颜祸水。但好景不长,那崔公子喜新厌旧,鱼百百惨遭遗弃,如今带个孩子,桃灵两兄弟还为她大打出手,丁字堡的杜坤也多次上门提亲,就连封坞主家中有了桃雪如此美人,还经不住诱惑向桃灵提了亲。有人竟还说出鱼百百十岁时封缜便提过亲的事,听得鱼百百身上一阵寒意,心说,那时念小姐还在,只怕封缜是有心刺激念小姐吧,可惜啊,念小姐根本是傻的。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若说的是别人,鱼百百也信,可说的是她自己,她觉得好生冤枉,且不说那位被他劫持的崔公子在秦国安然无恙,这封坞主娶她跟买猫送狗也没什么区别,封缜要的是桃生这件陪嫁。
何况,她如今也决定将桃生交给他们了。
去韩老夫人那里拜见的时候,鱼百百这河洛第一美人又吃了憋。谣言满天飞,韩老夫人也信以为真,拉着丁美人的手,直说是韩修糊涂,竟然看上了他老娘那样的女子,随后,冷嘲热讽,夹枪带棒地把鱼百百给骂了一顿。
鱼百百心中愤愤不平。韩修和封缜这叔侄俩,明明各有娇妻,有人嘘寒问暖,她鱼百百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可怜人。她只顶撞了几句,这老太婆竟然气得背过气去。于是,鱼百百罪状又多一条。
她被那贴身老仆妇轰出去时,却撞上了那个来给老夫人看病的大夫。这大夫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救了檀离一命的乔大夫。乔大夫一见她先是一惊,后来又分外高兴,说有空到他的药庐玩玩。鱼百百被骂得灰头土脸,满腹怨气,正无人诉说,还真在外头等了好一阵,跟着乔大夫到他的药庐去看看。
“谣言如流云,终有一日散尽。鱼小姐,切莫自寻烦恼。”乔大夫听鱼百百唠叨了三个时辰之后,终于说出了句安慰的话。
“要不,你来跟我学医?”乔大夫问道。
乔大夫对鱼百百一向不错。
鱼百百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眼神不好,万一扎针把人扎死了,岂不是砸了您老的招牌。”“神医”有个烂传人,还不如没有。
乔大夫迟疑道:“哎,这样啊。”
鱼百百问道:“您这两年都住在这儿?”
乔大夫点头:“封坞主待我不错。”
“裴烟她还在洛阳城里吗?”鱼百百今日没见裴烟。乔大夫和裴老爷熟得很,该是知道的吧。
乔大夫一愣,说道:“她两年都没回河洛了。”
“什么?是死了吗?”鱼百百希望如此。
“没死,但听说跟了燕国的吴王了。”
“怎么会?”
“说来,她也有一半鲜卑血统,她母亲曾是鲜卑段氏的贵族之女。”
鱼百百听了,只能说裴老爷好福气,又问:“裴老爷,可高兴?”
只见乔大夫摇头道:“高兴,怎么高兴得起来。当初就是为了慕容恪,弄得裴兄和念姬父女决裂。如今旧事重演,裴兄他痛心疾首啊。”
提起念姬,鱼百百突然问道:“那个念小姐怎么变成了那个样子?”
“冤孽啊。”乔大夫叹道:“封缜与念姬早有婚约,后来念姬被歹人所掳,不想又落到了慕容恪手里。裴兄最疼这个女儿。等裴兄和封缜费尽千辛万苦,把她从慕容恪那里弄回来。念姬却一甩袖,说要回去找到慕容恪,裴兄便关着她,说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就让她和封缜完婚。念姬同他父亲一般倔强,谁也不肯让。有身孕的人受不得刺激,那孩子没事,她倒神志不清了。裴兄原本想让裴烟代嫁,都说好了,可婚礼那日,封缜还是执意要带走念姬。”
“这念小姐都痴傻了,封缜还要将她带走,即便封缜盛气凌人,倒也还是痴情的。”想到这里,鱼百百心下一沉,“自己付出那么多,怎么连‘我是来带你走的’这么一句都换不到呢?”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月公子?”鱼百百问得局促。
乔大夫点头:“是啊。桃斐还带他来看过我呢。看着他们聊得投机,我就想起,当年我和裴兄相识之时。呵呵。知己难求啊!”
一听“知己”二字,鱼百百全身发麻。在月随风心中,知己似乎很有份量。
“听说,那个月公子要去这里的四当家的小姐了。封坞主也派人去说亲了。”乔大夫这一句话,说得鱼百百心中凉透。
晚宴,鱼百百就没去凑热闹了,刚吃了鳖,就算上甲鱼她也吃不下。河洛第一美人真是难当啊。
听着外头丝竹喧嚣,宾客喧哗,她和金花坐在屋里吃饭,倒也清静。两人一顿饭吃到后半夜,人家宴席都散了,她俩还喝着呢。最后金花喝醉了,脸上红扑扑地躺在榻上。鱼百百给她盖上被子,便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没有月的夜,路过一澈小溪,只听见溪水淙淙。据说溪的那边是木棉坞贵客下榻之处,不知这东床快婿算不算是贵客呢?鱼百百眺望,那里灯火通明,她心底却一片黯然。
一切归于沉寂,这时,却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随一盏红色灯笼急急而来。
鱼百百的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
朦胧的光照亮了他惊愕的脸,鱼百百的心却忽然跳不动了。他一直是无色之月,俊美无双,璀璨非凡。
鱼百百一时之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
那一日,混乱的酒宴,处处皆是惊叫与逃窜,他一身戎装冲进来,拉住她看了半晌,却只问他的和尚至交在哪里。她气愤不过,回河洛时,便盗走了他的衣物以示惩戒,这也许让他怨恨了吧。
很久以前,他便一直处心积虑想做暗使,却屡屡被她破坏,也许那时开始自己便让他怨恨了吧。
他最是温吞悠然,却是温吞公子中最残暴之人,她见过大队人马顷刻间在他剑下血流成河。
他不是谦谦君子,却又爱故作风雅地淡笑,即使得意大笑,也记得用扇掩饰嘴里的虎牙。
是什么让他眼底失意一闪而过,是什么让他一改温吞,行色匆匆?
只见他抿了抿嘴,垂下眼帘,对她说道:“你随我走吧。”
鱼百百顿时心潮澎湃,她一心想念,等的不就是这句话。
“斐公子要见你,他喝醉了。”月随风又说了一句。
他看向鱼百百,见她神色骤然阴霾,不由指尖一颤,那暗红灯笼在他手中轻晃,在地上的灯影犹如一朵暗花,在风中摇曳不定。
鱼百百心下一阵怅然:“这么说,月随风他又多一个知己了?而且还是桃斐。”她如此想着,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刚爬上悬崖之人,转眼又被月随风一脚踢入了万丈深渊,不由愤然,飞腿踢上那盏灯笼。
灯笼“啪”的落地,火舌贪婪地舔着灯笼,燃了起来,映在鱼百百的双瞳中,与眸光中的怒气一起摇曳。月随风不由微愣,却听鱼百百冷冽道:“还不走?不怕你的知己好友等急了?”等他抬眼,鱼百百已向那灯火阑珊处走去,只好快步跟上。
漆黑的路上寂静无声,偶尔听到几只草虫瑟索地鸣叫。进了那灯火喧嚣的院子,鱼百百的心头才有点暖意。月随风领她走进房里。那房里酒气冲天,熏得人几欲醉倒。桌旁赫然坐了两人,他们见了月随风,连忙起身口称“少爷”,鱼百百自然认得他们是月随风的两个随从,那个倦眼惺忪,身形纤弱的是七多,那个满脸冷峻,腰板挺直的是火泽。
桃斐和衣而卧,正躺在里间的榻上,盖了薄被,却被不安分地掀掉了大半。
鱼百百过去为他盖好被子,却听闻月随风问道:“斐公子睡前可交代什么了?”七多大声回道:“斐公子说,鱼姑娘西去的时候,把他的心都带走了。”鱼百百一怔,将手从那锦被上收回,她偷觑了月随风一眼。月随风却别开眼光,轻咳一声。
房里无人言语,桃斐口中似有似无,断断续续的念叨,听上去便分外清晰。
众目睽睽下,鱼百百顿觉脸上热烧,正尴尬地转身要走,却被月随风拦住。
“你别走。”
“还有话要说?”鱼百百头也不回。
月随风温吞道:“嗯。我会和你一起去丁字堡。”
“为什么?”鱼百百回过头来,脸上红潮未退,却眉头一拧道,“那是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
“没有我,你们做不到。”月随风缓缓道。
如果韩修能去,就好了。可惜韩修不能去,不能不说月随风是个不错的人选。
为了颜面,鱼百百也打算强撑了一下:“凭你?”
月随风认真道:“我比韩修强。”
鱼百百眼里探究,嘴上淡淡嘲讽:“哪里强?”
“呃。。。武功。”月随风犹豫了半晌才道。
鱼百百双肩一垂,冷眼一瞟,淡淡对他道:“耳听为虚。”说罢,她取下门外墙上那盏灯笼,转身离去。
灯火将她的背影拉得老长,看着她消失于夜幕中,月随风不由双眉紧锁。
他回身,坐于灯下,从怀中摸出一支镶嵌着宝石的华贵匕首来,在灯下反复翻看,忽又眉头舒展,嘴角扬起了一抹神气。
七多嘀咕道:“陪人家去死,还这么高兴。那鱼小姐也是的,就没见过名声这么坏的姑娘。枉我们少爷签下军令状,身先士卒去救她。她跑就跑了,还扒了我们少爷一身衣服。”
“少爷那是。。。哎。”火泽也很无奈。
“少爷就是慢半拍,连名字都没弄清楚,就来提亲。见到了人,还是慢半拍,这多少人等着娶鱼姑娘。那些人个个都比少爷有钱有势。”
“怎么会?少爷家是江南建康高门,岂是他们比得了的。”火泽心里猜测,月随风只是不愿回家而已。忽然想起大师的儿子韩修成亲那日,他与月随风去桃灵寨贺喜,月随风终于打定主意去看鱼姑娘,结果却发现新郎一身喜服,将她从山上背下来。如此说来,他们家少爷何止是慢了半拍。
“那不是慢半拍,是少爷太温吞。”火泽将冷脸一拉,勉强道。
七多反问:“温吞?少爷拔剑的时候,你可见他温吞过?”
“少爷拿剑的时候,最好不要跟他说话。”火泽轻描淡写道。
说话间,二人感到被一道目光盯着,顿觉异样,不由抬头一看,正见月随风放下手中匕首,冲他们微微一笑,“你们俩也一道去。”
鱼百百有点失神,出了院门,浑浑噩噩地走了好远。眼前浮现的都是西去的那段日子,她曾以为回河洛之日遥遥无期,没想到,时隔两年,她安然归来。她曾以为此生再见月随风之日也是遥遥无期,没想到却又这么快重逢。鱼百百觉得她的人生似乎很早就已经走上了歧途,这条路与她的预期之间相隔千里。
她不辨方向,只是漫无目的的夜游,忽然觉得颈间一阵寒意,轻挑灯笼,四下一照,便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深深庭院前。那院里烛光黯淡,穿堂风轻声呜咽,周围冷杉松柏丛生,她手中灯影一晃,树梢数只黑鸦惊得四散飞起,更觉得此处森冷压抑。她顿觉齿寒,回头疾走,似乎听到身后的浅草被一串琐碎的脚步倾轧。她猛一回头,正见身后几步开外,一个妇人“啊”的一声惊叫,瘫软于草地上。
鱼百百抛下心事,上前去想将她搀扶起来。但见她眼里满是惊恐,可待她看清鱼百百的脸,便怒不可遏起来,只听她高声嚷道:“姑娘,不好好在园子里头呆着,半夜里跑出来吓人么?”
鱼百百一愣,见这妇人约莫四五十岁,一副管事打扮,猜测她在木棉坞下人中算是有些地位的。
那妇人看着眼前是位眉目秀气的俏丽姑娘,叹了口气,劝道:“快别惦记了,坞主他不会来的。也是雪夫人心好,才能容得下你们。快跟我回雾园吧。”说罢,便伸手来拉鱼百百。
鱼百百越发觉得蹊跷,便问道:“雾园?可是从前念小姐住过的那个。”那妇人怔然松了手,迟疑地点了下头,便又偏头打量起她来。
“原来这里是雾园啊。”鱼百百叹道,不禁回想起那个如玉美人来。
那妇人见刚才似乎是误会了,便问道:“我是雾园里的通嫂。姑娘是?”
“我是桃灵寨来的。”鱼百百答道。
通嫂殷勤从她手中接过灯笼,貌似要在前边引路,“姑娘住在何处?让老奴送你回去吧。”
这时,却听得一阵娇声软语传来。
鱼百百循声望去,几个倩影卷起一阵香风,向她袭来。
“可是坞主要见我们。”那些风姿绰约的女子抓住那妇人的衣袖,盈盈目光里缀满期盼和急切。
通嫂面上尴尬,她偷觑了鱼百百一眼,冲那些女子摆手道:“不是。不是。你们早点歇着吧。”这些女子虽不算不上什么大美人,但大多也娇柔婀娜,见到她们一步一回头,失望得几乎垂泪,鱼百百突然发现这些女子或多或少有点像念小姐,不禁心有戚戚。
她沉吟片刻道:“通嫂,刚才你被我吓得不轻,可是认错人了?”
通嫂笑吟吟道:“是。姑娘的背影还真有点像念小姐呢。可她去世多年,我还以为见了……”“鬼”字还未出口,她自觉失言,忙陪笑道:“姑娘,看我扯到哪儿去了。是老奴糊涂了!”但见鱼百百本是眸光若星闪,忽然一片深沉,便也不敢再说话,默默送鱼百百回了冷香榭。
背影相像,若是也能成为被封缜收入府中的理由,那封缜还是真是中了念小姐的剧毒,而且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幸好如今雪姨终于栓住了他的心。鱼百百暗自提醒自己,绝不能让封缜看到自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