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百百》木晓白

10、女尊的理由

　　就这样，鱼百百在北苑住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
　　在这段日子里，鱼百百明显失去了暴打桃斐兴趣，尽管桃斐的花样层出不穷。因为鱼十娘急急地赶回来，自己不敢动手，因为檀离脸上越来越多的忧伤，因为金花越来越懒得和她斗嘴，因为桃华醒着的时间已越来越少。
　　自从她回到雀汐楼，就被师父严格看管，每日练练刀剑，习习字画画符，再把符咒口诀背上个几遍。鱼百百从来认为，学绣花还不如给她上刑具，但自从阿济来了之后，鱼百百终于有了代罪羔羊，便让银柳娘把阿济偷偷叫来替她做活，反正自己从来就看不清针脚，做得太好也不像是自己做的，而自己就到留云居看看夫人。
　　一日，天气晴好，鱼百百拖刀去了留云居。腊月已近，却今日无风，一路上安安静静，只见到几只松鼠在大树上蹿上蹿下，偶尔听见几声“噗噜噗噜”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一进了留云居却听见清脆的鸟鸣，原来是韩修找来了只鸟，个头不大，也没有美丽的羽毛，但叫声清脆悦耳，金花喜欢的不得了，每天小米青菜大虫子的伺候着，声儿没见大，却胖了好几圈。夫人在园中摆了桌椅晒太阳，旁边的小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正煮着水，里头烫了壶酒。鱼百百给夫人舞了回刀，夫人称赞了一番，还赏了她酒。鱼百百喝在嘴里，闻着酒香，觉得淡淡香甜，像是到了又湿又热的端午，差点把整壶都喝光了，然后东倒西歪地舞着刀，把夫人乐得眉开眼笑。不一会儿，檀离就来了。于是金花就拉着百百到屋里去了。
　　檀离无字无号，却很有学问，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他不懂武艺，似乎也很讨厌刀枪厮杀，对山寨事务也不闻不问，甚至对坞寨见恃强凌弱的作风很是憎恨。鱼百百眼中，檀离是最温文尔雅之人。檀离每日都来给夫人弹弹琴，和她说说话，有时还揽着夫人写个字，画个花。人家说神仙眷侣大概就是这样的。
　　夫人笑颜如春花，鱼百百却常叹，堂堂山寨女大王竟也做这些软绵绵的事，让人看着酸倒了牙。鱼十娘说，世家公子皆是如此。山寨里确有人传檀离是出身世家，有人说，檀离是因战乱落魄到寨里，也有说他是被夫人劫来的，还有说他因慕夫人美貌而来。就鱼百百看来，每一个传言似乎都像真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鱼百百发现自己像睡迷糊了一般，梦中酒香四溢，觉得自己茫茫然，轻飘飘的，没来由得好开心。还有两个人在眼前说话，身影像是桃花夫人和鱼十娘。
　　桃华道：“我当年何其痴傻，执意带回两个孩子，以为一纸休书，从此再无瓜葛，竟未想过今后让他们如何自处。后又心有不甘，移情风月，连累他们也招人腹诽。我也常常问自己可有后悔，我知道你见不得如此我荒唐行事。你清修多年，心性也算正直，还不是说休就休？”
　　“他生于世家，事母至孝，我岂能怪他。” 鱼十娘竟也有无奈之事。
　　桃华道：“阿十，你为何还不清醒。算了，我也不劝你，无论哪个，都是冤孽。”
　　鱼百百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听见桃华叹了口气道，“我一见百百，就喜欢她，好像前世已是我的女儿，自然不会计较她的身世。百丫头从小就懂事……”
　　鱼十娘不满道：“什么懂事？懂事就不会常有人上门告状了。”
　　桃华又改口道：“就算她有些大胆莽撞，倒也不糊涂。真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你教她那些个，无非是想让她不受欺负，以后能独活于乱世。可她离了这儿，又能去哪儿？你又何必强求于她，要她事事规矩。就她那眼神儿，你还让她学绣花？冲她这把子气力，这丫头就算学成了，那也还是张飞。
　　“你用酒一灌她，她不成张飞也难。”
　　“这不是看着好玩嘛。”桃华道。
　　鱼十娘半晌无语。
　　桃华说：“我说让她做我媳妇，你不让，还说我会纵了她。”
　　鱼十娘说道：“我不让，有用吗？你就差没在她脸上写上‘韩修所有’。人人都说她是韩修的童养媳，她脸皮厚着呢，你儿子倒是时常尴尬。”
　　“我只想让百百在我身边，在这山寨中活得随性，岂不痛快。”
　　“河洛之地暗涛汹涌，修儿多像韩遁，怎会似檀离那般，甘于平庸，他以后要走什么路，你心里最清楚。这丫头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太聪明了。跟着你儿子，她会活得随性才有鬼。” 鱼十娘呲之以鼻。
　　“我当她那些恶行恶状都是哪来的，原来是学了你。”桃华嗤笑道。
　　鱼十娘笑道：“再蛮横一些更好，能让你儿子看不上，最好。”
　　桃华不理：“他是我儿子，就得听我的。”
　　“百百是我抱回来的，也得听我的。”鱼十娘寸步不让，“反正儿子像爹，喜欢都是名门淑女，也看不上她。”当年韩遁为了裴烟和桃华分道扬镳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跟我还较什么劲？” 一听这话，桃华的怨气和怒气一并上来了，“我虽然自幼就在山寨中长大，可是真的名门淑女。”
　　鱼十娘不答，只当她自己正跟裴烟较劲呢。
　　“就算种桑养蚕，织布打猎，自然也轮不到我大小姐。当年我叔父曾任赵国豫州刺史，江左晋庭派了西征将军祖逖北伐，叔父战败，我爹才与家中部曲迁至熊耳山下，隐居了起来。不过战乱中许多人流离失所，投奔的人多了，我爹才又离了旧宅，出了山谷，建了桃灵寨。” 桃华为自己正名。
　　鱼十娘却道：“这么说，是韩遁高攀了？”
　　桃华说道：“韩遁之父不过是祖家的小小家臣。那祖将军病死于虎牢关后，洛阳城又被赵王派人收复，之后大晋皇帝又派人来打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他老爹便退守韩氏坞。”
　　“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害得人家杨家大公子郁郁而终不说，如今他那个奸诈的弟弟还老来，阴魂不散哪。”鱼十娘不满道，“难道就因为韩遁剑法好，我记得你不是‘武痴’啊。”
　　“你那时还没来桃灵蹭吃蹭喝呢。你怎么会知道？”桃花讽刺了她一句，说道，“那年我十二，已近端午，我带了菖蒲、艾叶和雄黄酒去王城看哥哥。赵王请各坞寨中的子弟到王城，名为学习，实为人质，我哥哥也去了王城。行至河畔，看到一叶扁舟，舟上有一少年，手拿五色丝粽子，正往水中投去，他英挺俊朗，却踌躇满志。四年后韩氏坞的新坞主来寨里拜望，我才知那轻舟少年叫韩遁，是老坞主的独子，韩氏坞已改名木棉，他是新的当家人。我虽钟情于他，却与杨门谷早有婚约。不料不久以后我爹已亡故，我就当了家，自然不能让人小觑了桃灵。我向来率性而为，愿与韩遁携手同心，振兴山寨，几番纠缠，终是嫁进了韩家。他常说心中只有我一人，几年也是相濡以沫、共赴生死，直至赵国大乱，冉魏起兵，我不顾有孕之身，助他北上救人，为他守护家业，即使身负箭伤，也心甘如饴。幸好那时影儿还是保住了，只是如今她娇弱多病。谁想他居然带回一个裴烟。我向来自傲，心中何止愤懑委屈，于是大闹木棉，他便久居洛阳。” 桃华说得戚戚然，鱼十娘脸上一点同情的意思也没有。
　　“没想到你是自己找罪受。”鱼十娘道：“你觉得裴烟抢走了韩遁，怎么不想想这本是你情我愿的事，韩遁是什么人，谁逼了了他？”话语间却隐隐透出她对韩遁的不屑。
　　“你吃我的用我的，我可是苦主，你还说风凉话。”桃华颦眉，噌怪道：“我恨他贪权恋色，背弃鸳盟。而且他母亲早已不喜我混有匈奴血统，且出身山野，说我生性残忍，又有人传我命中桃花带七杀。南人自负，不与刘、石通使，何况是姻亲。我为何还要委曲求全。”
　　鱼十娘有些恼道：“那你就要自暴自弃？绑些人回来不要紧，当初那些山寨大王，到底哪个是你看得上的？魅惑人家夫婿这种事，你本不齿去做，又偏偏要去做，不是跟自己为难吗？”
　　桃华心有不甘：“年少时，我何其风光，又怎愿从此锦衣夜行。”
　　只听鱼十娘打断她，朗朗道：“桃花忌水，你却生于这鸾水之滨，若不纵情声色一番，又怎对得起生你的天地！人道你桃花夫人最喜桃花爱喝烈酒，哪知这山中白芍、菖蒲清酒才是你所爱。桃华，你每次醉后说的都一样。事到如今，你就不想说些别的吗？”
　　鱼十娘见桃花闷不吭声，又道：“那年我告诉你不要北上去找吕护，韩遁都成了和尚了，吕护当时也算个豪强，对个和尚还能做什么？人家不见得就是对你旧情难忘，可能只是真心向佛呢。若不是那次回来，你被人劫杀，怎会落下这病？亏得眼下还有个檀离，傻乎乎地为你当牛作马。”
　　桃华隐隐地叹了口气：“我的病，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阿十，韩遁负了我，今日我虽不愿负檀离，却是情深缘浅。他失忆是假，我知他必出身名门。这九村十八寨中必有害他之人，当年如此折磨他，我若知道，自然是要报仇的。他定是怕连累了桃灵，对身世只字不提。他恨我风流，后来让我传书长安，他却没有跟着来人离去，我自是知道他的情意。”
　　鱼十娘道：“他被你架回来，一摆就是好几年，像神仙一样供着，也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桃花道：“留在这山寨，他已是明珠暗投。如今看他日日憔悴却还强颜欢笑。你说，我当年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你怕他会为你殉情？若是如此，岂不伤了寨里那群小媳妇的心。你放心，若你死了，我会帮他娶十个八个，让他忘了你。”鱼十娘的声音幽幽飘来，“怕他忘了你，你就想想怎么活得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