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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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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道里区,圣·索菲亚教堂。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方形的圣·索菲亚广场上,惊起了一群和平鸽。
圣·索菲亚教堂就沐浴在这薄薄的晨曦之中,高耸入云的金色十字架与红砖绿顶相辉映,侧开的高玻璃窗上似乎还残留着“和平”的影子,只是入口台阶前放置“维修中,请勿入内”标语的告示牌显然很破坏气氛。
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无袖卫衣与短裤、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孩从一辆计程车中钻了出来,她穿过华联西门,一会儿看看砖廊与塔廊,一会儿又围着圣灯打转,最后又拿着两串正宗台湾烤肠在啃,整个一游客的作风。
啃完了两根烤肠之后,她又向店主买了两根烤肠,捧着一杯台湾珍珠奶茶走了。店主是个实诚人,付款的时候语重心长地拉着小姑娘一个劲地说:“要是人人都像丫头你这么能吃,我就不用这么辛苦的挣钱了。”女孩苍白的脸上浮现了赧色:“我这是饿了,平时也吃不了这么多。”于是把帽子更拉低了一些。
她一路都蹦蹦跳跳的,撇开那满嘴的油和手上那两根油的发亮的烤肠不谈,也算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一转眼,她就踏上了圣·索菲亚教堂的台阶,“台湾小吃”的店主瞥见了这一幕,来不及叫停那个姑娘,就直勾勾地看着女孩十分自然而然推开了大门侧身钻了进去,还十分纳闷:维修的话,游客是进不去的吧?真奇怪,不过她也只是纠结了一会儿,又继续用镊夹翻动剩余的烤肠,虔心地祈祷再碰见一个胃大且好心的游客。
斑驳的墙面边缘上,繁复的宫廷图饰依稀可见,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教堂的内部,甬道的一侧挂满了许多旧照片,再现了哈尔滨及这所教堂的历史风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吗?女孩出神地盯着那些黑白照片,神色像是无比怀念似的,难得浮现了几分温柔。甬道的前面是一个帆拱结构的大厅,那些老照片一路挂到了大厅里,几乎占据了半个大厅,剩余半个大厅被许多琳琅满目的小饰品所占据,可以看出这里平时是多么热闹。
刚进大厅,女孩就瞥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他穿着得体的黑色中式上衣,金色的包边下,领口、袖口处的玄色刺绣图案若隐若现,很像青铜器上面的纹饰。那个男人坐在轮椅里,后脑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的手肘搁在两边的轮椅扶手上,两手交叉地握着,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上的扳指:祖母绿般的玉扳指上嵌着血红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头微微地歪着,面对着那些旧照片,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似乎是注意到有人靠近,他调转轮椅,历经沧桑、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脸显现出来,凹陷的眼眶里是一双温和的瞳孔,如刀刻般的鼻梁依旧挺拔,没有什么血色的薄唇习惯性的微微抿着。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何等风流潇洒、玉树临风,即便是现在老了,他身上那种历经岁月的睿智沉稳,温润如玉般的眼神依然让人无法忽视。
他看见了女孩,瞳孔摇晃了一下,似是难以置信,转而又抓紧了轮椅扶手,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试探道:“末儿,是你吗?”女孩弯腰抱住他的肩:“易初,好久不见。”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环住了女孩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许久,才放开了女孩,神色复杂。
女孩近距离的打量面前的男人,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脸,想抚平男人这些年的沧桑痕迹。张易初握住了她的手,呆呆地望着女孩,苦笑了一下:“六十年过去,我已经变成糟老头子了,”他温柔的抚摸女孩黑色的短发,”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张易初把头埋进了女孩怀里:“当初我以为你并不在乎我们的感情······是我误会你了,我没有想到,你是真的······”女孩抱紧了他:“对不起,易初。”
张易初抬起了头:“这不是你的过错。”他来回的揉着心口,慢慢平静了下来,“咱们不说这些了。嗯,说说我自己吧······和你分开之后,消沉了好几年,还是结婚了。”男人的手指摩挲着轮椅扶手,“她,她是军官的女儿,人很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给我留下一个儿子就走了······”想到往日的伤痛,张易初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无措,女孩赶紧抓住了他的双手,想让他从对往日的追忆中清醒过来。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指,给了女孩一个安慰的笑容:“我没事,这,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张易初顿了顿,“夫人离开我之后,我也没有再娶的意思,一心抚养庆安长大,看着他成家立业。庆安很好,他很孝顺,还给我生了一个乖孙。我孙子如今也有二十了,和咱们初见一样的年纪。他就在外面,一会儿我想让你见见他。”女孩眨了眨眼睛:“既然是你的孙子,我猜应该和你年轻那会儿一样俊逸非凡,一样招女孩子喜欢。”张易初看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你啊,还是这么喜欢开我玩笑。”女孩无辜的摊开了手,显然不认同他的话。
“你呢,这些年过的好吗?”张易初忐忑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我很好,实现了以前的心愿,去了很多地方,见过许多景色。只是······你知道的,每一个地方我都不能停留太久。”男人没接她的话,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背,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刚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不知怎么开口,女孩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打破了沉默:“永恒的岁月伴随着永恒的孤独,这很公平,不是吗?”张易初再次抱住了女孩的腰,难得十分固执的说:“可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一抹淡淡的金色从女孩瞳孔里一闪而过,她又把头轻轻搁在张易初的肩上,自嘲的笑了笑:“没有人能够抵挡永生的诱惑,易初,我,也只是俗人一个。”男人没再说什么,过了几许,缓缓收回了手,他像从前无数个岁月那样,温柔的注视着女孩:“末儿,留下来陪我,好吗?”他握住女孩的双手,继续说:“我已经八十岁了,身边好多以前的朋友都走了,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女孩捂住了他的嘴,恼怒的瞪着他,张易初缓慢的拉开了她的手,打了会儿腹稿:“我是认真的,末儿,你不知道衰老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我没有几年了,陪着我,送我最后一程,好吗?”纠结了好一会,女孩最终抽泣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是我不好,把你弄哭了。”张易初用完了手上的纸巾,直接用袖子给女孩擦眼泪,好像女孩是玻璃做的那般小心翼翼。等女孩终于平静下来,他拉着女孩的手腕,打量着四周:“末儿,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看着眼前熟悉的拱柱和头顶工艺无比繁复的悬吊柱台,女孩咧嘴笑了:“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那么狼狈的样子被你撞见了,怎么可能会忘。”张易初的目光也四处徘徊着:“那一年,新版的人民币刚刚发行,圣·索菲亚教堂还没有被改成哈尔滨市建筑艺术博物馆,教堂里面只有简单的长椅和讲台,姑妈的小说《生死场》落在了教堂里,我返回教堂的时候遇见了你,不小心撞破了穿着白色小洋裙的你啃鸡腿的样子。”女孩愤愤不平:“你还好意思说,那个时候非把我认成什么女子学校学生的人难道不是张公子你么?”张易初脸上难得的促狭:“我那个时候是真的认为你是女子学校的学生,那么年轻、好看、充满了朝气,我只在女子学校见到过你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哼哼的转过头,不再搭理他。
张易初十分识相的转移了话题,他拍了拍手,一声慢,两声快:“对了,我孙子来了,你们见一面吧!”拍掌声刚过,就听见有脚步声从侧门传来,那是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十分稳健而有力。
那个留着深棕色头发,穿着来自英国Savile Row作坊手工定制的白色西装的人缓缓向大厅这边踱来,他停在了张易初的右手边,打量着面前的女孩,眼里有惊愕闪过。张易初介绍道:“这是我孙子,张谨之。”女孩近距离的注视着张谨之,果然,他的五官和张易初年轻的时候很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眼睛就很不一样了,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张易初的眼睛还是如玉般温润,而张谨之,怎么说呢,见到他第一眼的人都会感受到他眼神里溢出的骄傲与张扬。毕竟是年轻人,女孩心里暗暗的想。张易初继续向他的孙子介绍女孩:“这位是我故人的孙女,莫小姐。”女孩与张易初交换了一个眼神,张谨之清楚了看见了女孩那略含不满的目光,心里正暗自奇怪,这时,女孩向他伸出手:“我是莫邪,名字出自《搜神记》所记载的一把宝剑,你叫我的名字就好。”张谨之与她攀谈起来:“莫邪?是干将莫邪中的后一把剑么?”居然有人叫剑的名字,他感到特别有趣,天生健谈的他又开起玩笑来:“我想这里正缺一个干将。”
“谨之。”张易初的语气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责备“不得无礼。”
反映迅速的他立刻补救:“对不起,莫邪,你不会介意的吧?”
“怎么会?张先生多虑了。”莫邪应景的“原谅”了他。
感受到对方有些疏远,张谨之有意的想要与对方拉近关系,毕竟面前的人是老爷子第一次那么珍重的介绍给他的人,想必这个莫邪定有特殊之处。“莫邪,你也直接叫我谨之就好,叫什么张先生太生分了些,爷爷也不会同意。”
张易初立刻插了进来:“还算你有眼光,对了,中央大街那边的别墅立刻收拾一下。”
张谨之又吃了一惊,要知道那可是老爷子最珍视的住处,自己,这个正牌的孙子过去才多住了两天就被赶了出来,这老家伙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变得这么大方了?他压住了疑问,认真的回复爷爷的话:“是,我立马叫李婶过去打扫。”张易初点了下头,很是满意这样的安排,他的轮椅靠近了莫邪:“末儿,咱们先吃饭,我在香格里拉大酒店订了位子,吃完饭咱们再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好吗?”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莫邪耳边有些凌乱的短发。“那张······那谨之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吗?”“他是我的孙子,还要帮我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 ,今天很忙,没有时间陪我们吃饭。”张易初看都没看张谨之一眼就给出了这个解释。张谨之在心里咆哮:我今天很忙?我怎么不知道!咆哮归咆哮,他明白了老爷子势必要支开他的意思,只好进行补充:“那个,今天中午有个会议要开,今天我就不作陪了。改天有机会请你试试海航紫荆花饭店的菜,也别有风味儿,希望你会喜欢。”莫邪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她推着张易初的轮椅和张谨之告别后,最终消失在教堂门口。
整个教堂内部,就只剩张谨之一个人,他心里有些不快活,这卖孙子也卖的太干脆,都不提前商量一下。他不耐烦的松了松领带,心情反而变得郑重起来,从来没听他提过有一个姓莫的故友,莫邪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爷爷对她这么亲近,就好像,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老爷子虽然外表看上去十分“温良”,但自己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孙子,心里自然清楚自家老家伙是什么人,莫邪对爷爷的态度并不像是一味的尊敬,甚至有些随意,爷爷让她住那个别墅,又因为我开她的玩笑而责备于我,亲近之余又多了分维护,话说他可没这样维护过我。张谨之的脸色愈发郑重,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来回走,姓莫,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会不会,会不会是老爷子他私生子的女儿?想到这个可能性,张谨之立刻就停了下来,不可能,首先,老爷子不会在外面乱来,否则怎么张家父亲这代和我这一代都各只有一个,要有私生子早有了,再者,爷爷骨子里的矜贵和骄傲不比我少,他没有必要也不屑于向自己撒谎。可如果不是私生子的女儿,莫邪究竟是什么人呢?张谨之一下子没有得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几乎失去耐心的他又开始来回走。要不要查一下这个莫邪的身份?对,应该查一下,走哪条路?张家的关系网还不能用,一动老爷子就会立刻知道,暂时还不能把他给惹毛了。对了,那个人可以用。有了明确的目标,张谨之立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等打完这个电话,他脸上的郑重依然未减一分,他打了个指响,立刻就有两名像是保镖的人无声息的出现在他面前,“老爷子现在在哪?”他释放出上位者的威压。“老先生现在正和莫小姐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下属无比恭敬的答话。“嗯,派人继续跟着,务必要保障老爷子······嗯,和莫小姐的安全。”张谨之不再看他们,发布了这条指令之后也迅速离开了圣·索菲亚教堂。在他离开不到十分钟,四处就有人涌现了出来,有点像是保镖,更多的则是穿着清洁工人和维修工人工作服的人,他们从里到外把教堂都收拾了一遍,大门前“请勿入内”的标示牌和禁止通行的警戒带被撤走,教堂内轮椅留下的划痕和极浅的脚印被处理掉了,还有角落里垃圾箱内留下的半杯奶茶和两根沾油的小木棍也被人倒干净了,整个过程花费了不到十分钟,所有突然涌现的人逐渐消失,仿佛这场发生在清晨的会面只是个幻觉一般。
哈尔滨,中央大街,梦想家。
梦想家,虽然名字很怪,但它实际上是本市最大的洗浴中心。梦想家实行的是会员制,他们只招待持有会员卡的客人,这使得它的名声鲜为人知,只在真正的尖端人士圈内流传。多少人求梦想家会员卡而不得,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张会员卡那么简单,更多时候,它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是游走上流社会的通行证。
此时,在梦想家的一个单人按摩室里,一个光着膀子下半身只围着一条来自葡萄牙ABYSS品牌、拥有state of the art 编制工艺浴巾的男人伏在按摩床上,他姓唐,是哈尔滨市建筑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旁边正给他推拿按摩的是他的情人,梁姐,成熟地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般的女子。“老唐,今天不是去教堂视察的日子,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女声细细软软的,让人十分舒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教堂今儿早有大人物包场,我可不敢过去碍他们的眼。”“哦?圣·索菲亚教堂可是您老的地方,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嫌您碍眼。”这话虽然有点不太懂事,但却有效的奉承了老唐,嗯,没错,他就喜欢这种没有什么脑子、极易掌握、漂亮而又成熟的女子,他满意的眯了眯眼:“是张家的人,那张家可是千万不能得罪的主,我这个什么馆长的身份在他们眼中怕是根本不够看。”梁姐很是惊讶:“那张家有这么厉害?”她按摩的手法极好,豆蔻般的长指甲硬是一点儿都没划伤皮肤,老唐舒服极了:“你不知道,要是一般的暴发户也没什么,但张家可算得上是百年望族,从民国到现在,势力一直在扩张,如今的政界和军方都有他们的人。整个东北三省怕是无人能抗衡,东北的社交圈子里有‘新杜旧张’的说法。这‘张’就是指张家。”“那‘新杜’又是指谁啊?快告诉我嘛!”梁姐听得入了迷,居然像个小女孩一样撒起娇来,偏偏老唐还十分受用,他抓着梁姐的小手:“别急啊!这‘新杜’指的是一个姓杜的年轻人,这个人十分神秘,除了他姓杜以外,只知道他的身份。”老唐故意停顿了下来,梁姐立刻追问道:“什么身份?怎么突然又不说了?”老唐没说话,他起身然后坐在了按摩床上,伸手轻轻一拉,梁姐就被他带入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据说,这个姓杜的人,是东北三省最大的情报商,发生在东北的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是张家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你说这人厉不厉害?”他说着话的同时,一双胖手爬上了梁姐的腰和背。梁姐毕竟也是风月场上的老人,她谄媚地讨好老唐:“要我说,他再厉害也没有您厉害。”说完,她立刻关上了按摩室的灯,从外面看,里面漆黑一片,只是靠窗的地方隐约溢出了几声并不真切的女子的娇吟,这细微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被淹没在这中央大街寸土寸金、骄奢淫逸的繁华之中,再也寻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