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谣》宁洛云

1、第一章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跟着师父了。

　　师父是渭水里的一只万年白龟，但是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宴笙。

　　“本座乃三界资格最老力法最深学识最高长相最俊的神灵……”

　　我笑了笑。

　　“师父，您就别老本座本座的自称了，这水府虽华丽，可你手下除了徒儿又没有别的人应你，徒儿真的很为师父你感到尴尬……”

　　他斜躺在用大蚌壳和珍珠做的榻上，一本书扔向正在埋头抄书的我：“本座特别不高兴你这样的直白，再抄一遍整本道德经！”

　　我浑身一怵，立即跪地俯首恭维：“师父您举世无双难逢敌手前无古人倾国倾城绝世绝代！求您高抬贵手别跟我这不懂事的徒弟计较……”

　　他轻哼，扭过头去不看我一眼：“马屁拍的倒是流畅，不过本座今天不吃你这套！”

　　我是宴笙捡来的。他说，我出生那年，洛阳城内因为外戚干政发生兵乱，而我的父母便是死于那场宫廷变故，他们在临死之前将我藏在了一口枯井里，恰好宴笙那日躺在渭水边晒太阳循着我的哭声发现了我，才将我带了回来。
　　我叫阿井。这个名字是宴笙随便给我取的，他说这有纪念意义，纪念我是他在井里捡的。碰到如此草率的人我也是无话可说，我庆幸那死去的爹娘没把我藏到猪圈或是茅厕里，不然就以宴笙那个无法直视的水平，要给我取个什么“猪圈”或是“茅厕”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要是那样，我应该会离家出走。

　　小时候宴笙叫我阿井叫惯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总去洛阳城中玩，想结识一些朋友，但他们大部分人最感兴趣的不是别的，而是我的名字。
　　——说句实话，虽然这个名字的确不大好听。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毛病吧。
　　可总被这么问，我也是很没面子的啊。
　　“你是哪家的婢女吧？名字真是特别——”
　　“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同龄的几个小姑娘揣着一把新出炉的瓜子和糖，围坐在街角，互相交换品尝。
　　我当然实话实说：“我师父取的。”
　　“怎么会给你取一个这么粗糙的名字呢？”
　　我自认回答的也十分合理：“……因为我师父没有文化。”
　　甚至连跟门口路过的母虾母蟹唠个嗑有时候都会被问一句：“你师父乃万年神鳖，学识肯定比我们这些小虾小蟹高雅，所以这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没有，我师父是个文盲。”

　　然那些话不知从哪里被宴笙听到，他将我拎回水府，丢在案边，一副不满的眼神和一腔的义正言辞：“本座是个文盲，所以你更要用功读书，将这整本千字文给本座好好抄十遍，不抄完不准出去也不准吃饭。”

　　“……师父，可以不抄吗？”我一直都不喜欢舞文弄墨这种事，宴笙也不喜欢。但，他很乐意逼着别人干。
　　在他那一副逆我者亡的眼神还没正式飞过来之际，我连忙低下头，心想真是万年的王八招惹不起。

　　一道阴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骂谁是王八？”

　　“我我我没骂您啊，师父，您肯定听错了，师父您风华绝代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是阿井没文化没见识。今个儿太阳正好您可以去晒晒太阳吃点点心，阿井这就好好抄千字文，再去伺候您——”我连忙笑脸相迎，暗暗甩了把冷汗，差点忘了宴笙最讨厌别人说他的真身，更忘了他曾以元丹在我身上施以水行术，早与他心思相通。近距离之时只要他想，便能知道我脑海里的全部所想。

　　好在他没有多计较什么，轻哼一声拂袖离开。

　　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个名字再不济，也比猪圈和茅厕来的幸运。

　　宴笙在这渭水之中生存了上万年，他平时很懒，极喜欢清静，从不与他人打交道不说还不接受别人的拜访，如此一来这里便再也没有谁来过，所以这偌大的水府清静的只有我和他，他偏偏就喜欢这样清静，还说低调能长久。

　　……好吧我信他。

　　宴笙脾气不大好，他真正生起气来的时候能翻江倒海。我极有荣幸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宴笙正在水府里冬眠，我不小心将他特别珍爱的一支水晶簪摔断，他醒来后生了很大的气，接着渭水翻滚了两个时辰，大雨瓢泼，倾灌农田，简直比隔壁的泾河龙王还有能耐，把当时只有三岁的我都给吓出了心理阴影。
　　为这事隔壁的泾河龙王还以越权的罪名将宴笙告上天庭。
　　但宴笙并没有去天宫，任凭府门外的天庭传书来了一张又一张，他仍潇洒的自由自在，整日该怎么吃睡就怎么吃睡。
　　他是个极其随性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更加随性。
　　所以泾河龙王自始至终连他的面目都没有见到过。
　　黄河岸的百姓只知泾河龙王，并不知渭水神龟。此番天灾，祸害了田地和庄稼，百姓自以为是龙王发怒所为，便将过错都归于泾河龙王。泾河龙王不甘背锅，便又告上天庭，要宴笙给毁坏的田地和庄稼一个说法。
　　宴笙直接扔给泾河龙王好几大袋金银，泾河龙王气的隔三差五就来水府门外叫嚣：“竟拿此等俗物打发本王？你当我龙族都是穷光蛋吗？！你，快叫你家主子出来！”
　　那时我坐在门口啃糖葫芦，听他说的不对，就奶声奶气的好心提醒：“龙王龙王，这不是师父打发给你的，是师父让你发给受灾百姓的！”
　　泾河龙王一听，更加火冒三丈。
　　“如此厚颜无耻，他作的妖，竟还敢来使唤本王？！”
　　我一字不落的向他重复宴笙的话：“师父说，若是龙王不愿，他就不管那些被冲毁的田地了。”
　　修复田地自然不是龙王做的事情，他的职责只有行云布雨。他要靠宴笙修复被冲毁的泾河地界，自然无可奈何。

　　当渭水又恢复平静的时候，宴笙便去把冲毁的田地恢复如初，连庄稼都复活成了之前的样子。
　　我惊讶宴笙有转死为生的能力，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这一切功劳，自然而然又归于泾河龙王。
　　所以泾河龙王再也无话可说。
　　宴笙脾气不好，但他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从那以后，宴笙再也没有施过这样的法术。

　　——
　　反驳不了宴笙，我只得乖乖伏于案前奋笔抄书。当最后一个字落笔，我长吁一口气，丢掉手里的笔，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只觉精疲力竭。正欲诽腹几句，头顶却倏尔传来宴笙的声音：

　　“抄好了？”

　　我的不满和诽腹霎时消于腹中，周身一个激灵鲤鱼打挺翘了起来，忙拾起地上被我扔的七零八落的千字文和笔，笑呵呵的递到他跟前：“师父，请过目。”

　　他接过那叠白纸黑字，煞有介事般的翻阅。最后突然对我说：“今天又是上元节了，本座看你抄书抄的如此真诚，今日便体恤下你，带你去洛阳城看河灯。”

　　我性喜热闹。然宴笙总不许我离开的很远，确切来说是他并不大愿意让我离开这座水府，他不放心在冬眠的时候留我一人，便会将整座水府封闭。还极其“贴心”的留了一摞书让我又写又背，说是这样我便不会无聊到要想着出去。

　　而如今他有兴致带我出去，我自然要珍惜这个游玩的机会。我忙将纸笔收纳，高兴的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了件粉橘色的衣裙。出了水府，便看到那一袭烟青色的人影站在渭水畔，正远远的望着我。

　　其实宴笙化成人形之后是很好看的，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斯文尔雅，黑发如墨，眉目俊朗，昂藏七尺，真乃衣冠禽兽……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等会错过了灯会，就别怪本座关着你没带你出去。”

　　“师父此话严重了，您威武非凡，徒儿哪里来的胆量敢怪您啊！”我颠颠的跑到他跟前，挽着他的手臂嘿嘿一笑。

　　“哼，你除了溜须拍马其他也没什么用了。”他打量了我一眼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穿的再好看也是个蠢的。跟紧我，到时候要是走散了，哼，你就在渭水边上睡一夜吧。”

　　我拍马屁还有错了，您老不就喜欢听我拍你马屁么！居然还说我蠢，蠢你个大红灯笼……

　　我满脸僵着笑意，心里骂到一半突然想起他是听的到我心里所想的。于是我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他，见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才放了心。想来他现在是没对我用读心术。否则，哼哼，早就一鳖爪把我拍到渭水里了。

　　常言道马屁难拍，却不知这龟屁更难拍啊——

　　上元时节，夜凉如水，行人的喧闹和不远处传来的鼓声与城中葳蕤的灯火交汇，正似一幅祥和繁华的太平盛世。

　　每年的上元节宴笙都会亲自带我出来玩，也就这个时候，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

　　我最喜欢的是城里卖的绘着牡丹或是仙女的灯笼，正巧看见了，就指着人潮不远处喊了一声：“灯笼！”，也不管他要说什么，一头就扎进人潮里往卖灯笼的地方挤过去。

　　我心满意足的拿到了最后一只描绘白牡丹的大红灯笼，回头才发现身后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宴笙的身影。

　　他怕我走丢所以一直拽着我的衣襟，可没想到我们还是被人潮挤散了。

　　以往和宴笙出来不管人多人少，他总喜欢抓着我不让我和他分开，不是拽着衣领就是拉着我的袖子，他说他怕我涉世未深被人拐了去，我觉得他的担忧完全就是多余，我偷偷独自跑出水府去洛阳城里玩又不是一两回了，不然哪里会对洛阳如此熟知？当然这些是不敢让他知道的，否则到时候可不是抄千字文那么简单了。

　　我才没有那种心急如焚要立即去找宴笙的想法，难得摆脱了他能自由些，我乐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