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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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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三公子有许多地方颇像魏王,譬如文采卓绝,知人善任,”司马懿道,“你也有许多地方颇像魏王,譬如多疑,难以容人。可是有一样东西,是魏王有的,你们二人都没有——那便是扫清六合的雄心。”
他搂着曹丕的姿势依旧温柔,话音却一点点变冷,刀子般直戳曹丕心口。曹丕一个激灵,坐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他。
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懿初到魏国时,太子虽口口声声说着家国天下,但太子现下那点心胸,委实装不下这几个字,单单一个‘家’字只怕已塞得满满当当了。所以你与三公子、乃至嫡庶众兄弟争来争去,只不过是为争而争。得到手了,也觉没甚么意思了。”
“太子知道 ,魏王伐吴那年,看了孙权写来的短短八个字,说了句什么罢。他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司马懿没再说下去,曹丕的面皮已经僵了。他相识司马懿以来,即便是有时“不务正业”地撒娇打滚,司马懿也纵着他,今天却说了这么多这么重的话,他一时不知是羞愧、恼怒还是委屈,转不过弯来,笨拙道:“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你如今为太子,意味着日后魏国是你的,”司马懿道,“当初我肯来魏国,就是因为魏王能率军雄踞八州。日后魏国将交于你,莫说开疆拓土,你能安内攘外么?”
“我能,”曹丕几乎不假思索,深深望进他眼眸深处,“我当然能。你连这也不信我吗?”
曹丕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小没人忤逆他,甚至还有许多人违心地奉承他。但是不论司马懿对他如何责备,他还是没脾气,声音委屈道:“你打算赶我走么?不用你赶,我自己走便是了。这几日你好好歇着,我不来打扰。”说罢真的起身要走。
“子桓,”司马懿明知道是坑,还是往里跳,急忙拉住他的手,“更深露重的,你要去哪儿?”
曹丕脸依然朝着门外,“去哪儿,也不会赖着你了。”
“你当真不清楚我的意思么?”司马懿几乎是强行将他拉回榻上,“虽然话说得重了些,你心里明白的 。做了太子,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曹丕更加委屈:“你知道我心里明白的,还非要这么说,来伤我的心么?”
他这几句话说得软糯粘人,司马懿只觉肉麻得浑身发紧,妥协似的抱住他:“以后断不会这样了,有什么话都好好说。”他本意是假装发发狠,要曹丕对自己肩上挑的大任清楚些,如今看来终究舍不得,没什么效用。
曹丕伸手抱住他的腰,“我承认与父亲相较,没什么宏图大略。”曹丕坦然,“可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仲达,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自然……是信你的,”司马懿也只好妥协,与他和衣而卧,“别多想了,睡罢 。”
曹丕拉过被子,蚕蛹似的在他身旁蹭了一会,柔声道:“我们说会话好吗?近来一直睡得很早,没好好说过话了。”
司马懿给他盖好被子:“你说。我听着。”
曹丕在他怀中钻着,笑了起来:“忽然又不想说了,好困。”
司马懿笑道:“那把灯熄了罢,太子殿下。”
曹丕听到“太子殿下”这个称谓,稍稍怔了怔,旋即笑了笑,乖乖灭了烛火,重新伏到司马懿怀中。
东汉献帝延康元年。
正月,寒风肃杀。
曹操征伐途径路经洛阳,驻扎于此。
司马懿在营帐中将曹丕的书信翻了一遍又一遍,提笔想要给他回信,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下笔。
方才传来消息,曹操疾笃,已经谢世而去了。这位叱咤风云、戎马倥偬的霸主,就在这尘埃纷乱的征途中结束了一生。纵然天下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他的灵幔外涕下沾襟,做着这样那样的盘算,但死去万事空,伟人与凡人不过一个下场。
司马懿搁下纸笔,心道不必回信了,自有人去传信的。于是出了营帐,去料理曹操的丧葬之事。这件事本就极其耗人心神,更何况事发突然,军中能独当一面的官员不多,司马懿哀伤操劳,更憔悴些许,两天的工夫,竟像瘦了一圈。
然而两天以后,更让人头疼的事情来了——曹操临终时曾将曹彰从长安召来洛阳,大抵是撒手人寰之前,还想见一见亲生骨肉。
然而曹彰到已故的父亲面前恸哭一番,随即抹干眼泪,便公然宣称索要兵符。
自小骁勇英武的曹彰,终于露出了野心。他的要求看似粗鲁无礼,却不乏思虑谋略:曹操唤他前来,仅出于父子情谊,倘使演绎一番,大有文章可做。曹彰可以说,曹操就是为了临死授予他兵权,甚至大可以捏造一封手谕出来,毕竟掌握了兵权,又在他的地盘,可说是无敌了。且没人能确定,曹彰是否提先预备好谋反,已经从长安带兵埋伏起来了。百官跪在地上,一时噤若寒蝉。
曹彰含笑扫视一遭,最后目光落定在司马懿身上,俯身道:“我已命人备好了上等的绫罗绸缎,金玉宝石,早想着赠与大人,今日总算有机会。”
司马懿不为所动:“多谢公子美意。臣的俸禄花起来绰绰有余,公子不如捐于国库,也可为民谋福。”
“大人果真清廉,”曹彰似乎早料到了,眉梢一扬,意味深长道:“令尊路经长安城,我已派人好生照拂了。”
他“照拂”二字咬得极重,似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司马懿稍许直起身子 ,依旧头也不抬:“家严身子抱恙已久,怕是在人世留不了多少时日了。多谢公子照料。但是先王临终托付微臣,一定要亲手将兵权交于太子手中,公子虽帮微臣照顾家严,恕微臣不能公私混淆。”
曹彰脸色霎时铁青起来:司马懿不收贿赂还则罢了,竟然连生身父亲的命都不要了。鹰视狼顾,果真不是虚言。
他嗤笑一声:“大人为先王主持丧葬之事,有的地方礼数不周,就罚你多跪一会儿为他守灵。”
司马懿跪在曹操灵前,一直到子时,曹丕的使者过来搀他。司马懿勉强站稳。
使者道:“大人,今日的事情,要告诉太子吗?”
司马懿摆摆手:“你只告诉他,无需担心,安心嗣位便是。我在这儿,什么事都不会闹到邺城去。”
使者听命去了,司马懿才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躺在榻上,却一夜未曾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