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三章】长门事（３） ...
-
纪慎行进来的时候律尔叶贺将军在案前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轻的副将，刀都没带。
“安徽的歙砚。下墨很好。”纪慎行站在他身后轻笑着说，“将军竟有如此雅兴。”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律尔叶贺的汉话极好，读诗也不见半分生涩，回过头一抱拳，“这字可是纪将军所题？”
纪慎行回礼，倒也愣了一下：“不是，这是家兄的字。”
“端严娟秀，字正而有清骨，本不适合此等军旅边塞诗，但军师定是善用狼毫笔，偏能带出几丝潇洒狂气来。”律尔叶贺将军脸上的赞叹之色不似作假，“此字上上品。中原的文人果真是皆非凡品。”
话一出口，他就感觉气氛僵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将军谬赞。”纪慎行淡淡地谢了声，“哥哥倒不觉得自己是个文人。”
姬副将就感觉心里咯噔一下。主帅对你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地倒还好，起码说明他觉得你不是块朽木还能雕一雕，就怕他露出这种淡淡的神色，这大概就是要发飙了——律尔叶贺将军把纪谨言当成一介书生看待，怕是触到纪慎行的逆鳞了。
姬副将想起出征前看的资料，只得在心里冷笑了几声。
纪慎行，你也不适合当将军啊。
“哦？”律尔叶贺将军有些意外地一挑眉，“何以见得？”
“《从军行》杨炯有云：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纪慎行比律尔叶贺要矮一些，但狭长的眼尾一扫，淡然的叫人心惊，“胜作一书生。”
“纪将军的意思，”律尔叶贺眯了眯眼，“是军师并不甘心只做一介书生咯？”
纪慎行勾起一抹冷笑：“不过先天不足才智有余罢了，将军不必在意。”
律尔叶贺笑笑，也不多言，背后却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山水画也是军师所刻？”
纪慎行迟疑了一下，眼神闪了闪：“不是。”
律尔叶贺暗笑一声，心说有门，故作疑惑地说：“哦？那就怪不得了。”
“将军有何高见？”纪慎行挑了挑长眉。
“雕刻豪放，不拘小节，而皴法细致，显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握刀的腕子很稳，笔法有力，大概此人……文武兼修。”律尔叶贺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砚台上的山水，嘴角勾勒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来，“然而笔墨凝滞，下刀迟缓，此人当是……心有所念。”
此言一出，纪慎行和副将的眼神同时闪了闪，前者脸色阴沉，后者笑意收敛。
心有所念……这是一个多么缠绵多情又令人痛彻心扉的词语。
“不过此人雕工相当精妙，末将也有心结识。”律尔叶贺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
纪慎行还是刚刚那副淡然冷漠的模样，副将却能看出来他现在心神不稳，只是勉力维系平静。
“此人说来也是名门之后。”纪慎行端详着那方砚台，口气凉凉的，“将军可曾听说过？百年前的‘西安东李，南纪北乔；江海有姬，九霄有姚’。”
“确实有那么一说，是指开国时期六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律尔叶贺点点头，“其中的东西南北有的指他们的家乡，有的指他们善于作战的战场。”
“是的。”纪慎行依旧看着那方砚台，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开，“‘东李’指的是当年的不惊将军李晗堂，也就是初代的李国公。算起来，这人还是不惊将军的嫡曾孙。”
“那可真是名门之后。”律尔叶贺一笑。
纪慎行点点头：“他叫李熹，现在京中任兵部侍郎一职。我和哥哥跟他是……至交好友。临出征前和哥哥一起胡闹做着砚台玩，后来不要就丢我这里来了。”
姬副将开始吞口水了。拜安军医所赐，他现在一听到李熹李南言的名字就“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原来如此。”律尔叶贺笑着说，“看来纪将军也对字画多有研究，身边也有不少文人骚客。”
纪慎行把李南言那张傻兮兮的脸跟“文人骚客”四字联系了一下，顿时一阵恶寒，忍不住轻咳一声：“并无此事。”
“嗯……最近我在读中原的诗，也研究中原的书法。”律尔叶贺笑笑说，“不知纪将军可有雅兴跟末将写几幅字？”
纪慎行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犹豫了一下：“自然奉陪。”
律尔叶贺笑眯眯的一挥手，身后的副将就抱着盒子上来了，打开一看，是上好的宣纸和笔墨。看来是早有准备。
纪慎行反而踌躇起来。他的字自然是没有哥哥的娟秀端正，但也不难看，关键是邪性。他写瘦金体，笔画锋锐极有力气，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腕力非常人可比，一笔下去三层宣纸染透了都是常有的事，本来能称得上是好字。可不知是瘦金体本身剑走偏锋，还是他写字时微微朝□□斜的角度，都让他的字看着诡异，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只得让人叹一句正气不足，邪气有余。
律尔叶贺好像心中没什么弯弯绕，拿笔铺纸十分大气，抬腕就写。
纪慎行无奈地瞥了姬副将一眼，姬副将赶紧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能不写，否则很失礼。纪慎行只得就着那方砚台下了下墨。发墨还是一如既往的干涩，不油亮不温顺，下笔的感觉像是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眸，干涸而粗糙。
李南言。你这个人也就算了，瞧你做出来的这方砚台，也不给我好脸色看呐。
若是喜欢。若是真的喜欢。我又……何尝不能陪你疯一回。
那些庐江三月细雨绵绵的日子，你真的能彻底忘记了么。
明明不来送我，明明跟我割席绝交，可为什么还要让安宁来救我。
若是我回不去了，就在这落雁关下埋骨，是不是对我们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你看书北，拼尽全力去爱，最终也只落得个长眠地底的下场。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发了狠，一笔墨色烙在白纸上，刺的人眼眶一酸。字体斜而瘦，如龙如蛇的笔画狰狞地扭曲在一起，不知是锁住了谁的回忆，也不知是斩断了谁的妄想。
纪慎行写道：“马革裹尸自当誓，娥眉伐性休重说。”【8】
就这样吧。
我累了。
“纪将军喜欢辛弃疾的诗么？”律尔叶贺早就写好了，凑过来瞧着笑笑，“这笔画……似有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意，来写这立誓的诗句倒也合适。末将最近在读辛弃疾的诗，写的真是……令人热血沸腾。待几日末将参透了其中情绪，再来写几幅字赠予纪将军。”
纪慎行胡乱应了几声，往律尔叶贺的字看了一眼，干巴巴地赞道：“将军好字。”说完他就愣住了。
律尔叶贺笑眯眯地回答：“纪将军谬赞。”
纪慎行直直地盯着那行字看，最终生生地把自己的目光拽了回来。
律尔叶贺写的是：“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9】”
天寿十四年九月二十九，军营里热闹的就差翻了天。
前几天圣旨下来，对军营大老粗们算是连个屁都不如，因为他们都不认字。最终还是纪谨言捡着重要的给他们念了念，大意就是你们打了胜仗朕很满意，别忘了把苍狼部大王子栓回京城当人质，回来给你们升官发财。乔都尉留下来做漠北总兵，议和一事庐江候做的不错，庐江候家的弟弟也很勇猛，不愧是武状元。今年十月班师回朝吧，下次有仗打还得靠你们！
于是军营大老粗们齐齐冲着东边京城的方向比了个中指，略表对当今圣上的敬意。
纪谨言跟纪慎行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回京的奏折中再怎么强调律尔叶贺是个人物不能放虎归山，皇上还是没听进去。这也不能怪皇上，说是天子其实也就是个比纪家兄弟大三四岁的大小伙子，尽管是个体恤民情的明君，但还是心高气傲着呢，刚打了胜仗还在兴奋，有几分能听得进去？
罢了罢了，还在抱怨什么呢。这世道已经足够海清河晏了，来日方长嘛。
今天是主帅跟军师的生辰，姬老妈子套出的日期，自然要好好操办操办，方便将士们喝酒吃肉找乐子……呸，聊表将士们感激主帅与军师知遇之恩的心意。
而身为主角的两人却是不急，在军师帐静静趴着，其中一个摇着折扇支着腮毫无形象地看书，另一个专心拆食盒夹菜喂饱自家哥哥。
“花生米要不？”纪慎行面无表情地问。
“嗯，要的。”纪谨言很自然地一伸手，接过几粒花生米塞进嘴里，“这么说来律尔叶贺实在是狼子野心，明目张胆地写‘称王称帝’，但却故意让你看出来了，这是什么居心？”
“唔……不知道。此人城府极深，而且深谙察言观色之道，我试探不成，恐怕还被他试探出一些底细。”纪慎行冷笑着夹了一筷子虾仁，瞬间就换了一张脸，哄着纪谨言道，“没加香料的，这东西吃了好。”
纪谨言皱着鼻子勉为其难地张嘴吃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他说今天给你送字来着，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门口被两人萌的都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的姬副将总算醒过神来了，赶紧抱着盒子溜进门来，放下怀里的大盒子，却不急着走，扭扭捏捏地看着纪慎行手中的食盒。
“有话就说。”纪慎行眼皮没抬也知道副将是什么德行。
“嗯主帅哈我知道您体恤将士我借您点东西行行吗……”姬副将为难地说道，“前几天失手砸了一个药罐子把安军医给惹毛了，现在受伤没处治的将士都来找我拼命了，我得哄哄军医吧……其实吧，我听说军医觊觎主帅您很久了……呸不对，他觊觎您的手艺很久了，借我一根鸡腿我去讨好讨好他呗……”
纪慎行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表达了对副将的鄙视：“多大点事儿。”说罢就从食盒包了个鸡腿给姬副将。
姬副将满足地滚了。纪谨言笑了两声，撇下书开始拆盒子。
纪慎行眯了眯眼，把那卷大字抽出来。这位痴迷汉文化的律尔叶贺将军写的是行书，用笔走龙蛇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纪谨言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几行字，淡淡地吟出来：“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
“辛弃疾的诗。”纪慎行冷笑一声。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拦。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10】
纪慎行感觉自己心脏蓦地抽痛一下，嘴角只得无力地勾出笑来。
看啊，李南言，外人都能看出我的痴傻来啦。
长门事，最终只能是落得个空守寂寞无人寻觅的下场。
“姬副将，这鸡腿是哪里来的啊？真香。”乔轻衣正跟将士们胡闹，就见姬副将捧着鸡腿小心翼翼地出来。
姬副将斟酌再三，把真话说了一半：“我路过军师帐，主帅喂军师吃饭呢，见我路过就顺手赏了我一根鸡腿。”
将士们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禁嗷嗷地起哄起来。期间不断夹杂着“这感情好的真的没话说啊”“那是，你看军师那唇红齿白的小模样，我要是喜欢男人我也爱啊”之类的污言秽语……
姬副将一边摇头路过一边碎碎念着同袍的文化素质：“唉天天就见到你们这几张糙老爷们的脸吃饭看睡觉看休息看操练也看看得我食欲都败光了……乔轻衣你爪子搁哪儿呢！那是我的鸡腿！食欲败光了也是我的鸡腿！”
乔轻衣笑嘻嘻地去跟他勾肩搭背：“姬副将啊，你我都是兄弟，帮个忙呗。”
“鸡腿是我的，其他都好说。”姬副将警觉地把鸡腿护在怀里。
“嗯好兄弟！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乔轻衣拍拍他的肩膀，“今天信件来的时候我收拾了收拾，其中有一封给主帅的叫我不小心弄水里了，好像是私人信件，京城来的，看样子不是很重要，你帮我瞒过去吧。”
姬副将学着主帅的模样表达了他的鄙视：“多大点事儿。”
乔轻衣松了口气：“姬兄仗义，等我妹妹回来给你带北漠的牛肉干！”
“好说好说。”姬副将笑眯眯地随口一问，“谁寄的呀那封信？”
“我想想……你也知道寄给主帅的私人信件每个月都得有这十来封吧，这人第一次寄来着……”乔轻衣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名字里有个熹字。”
“哦。”姬副将忙着去给安军医投喂，没想太多，就这样急匆匆地过去了。
最后他后悔炸了，他这一没多想不要紧，差点叫主帅跟人拼了个你死我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今夜是主帅和军师的生辰宴，定是一夜的热闹安宁。
——END——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三章】长门事（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