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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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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好好的表演虽有头没尾,但接到柳飞卿的传书后,沈深深借花献佛,大慷谷承尘之慨,不仅在粉黛馆上下打点的妥妥贴贴,当家琰六姑还另收到三颗拇指头大的合浦明珠及翡翠金坠一枚,一时只喜得她眉花眼笑。此外,粉黛馆原在两虎相争中处于弱势,给谷承尘这么一闹,反倒将气势炒了起来,外头甚至传闻,青娥茜娥无论表演什么节目,谷承尘这痴情大侠皆会不惜千金,捧两人获得这次的胜利,导致下注粉黛馆这方的人陡升,两方赔率逐渐逼近。
转眼已是正月晦日,明日便是正式比赛之时。自从那晚谷承尘一把揪他破窗离开,不少人知道他就是这神秘蜘蛛大侠的代理人,这几天柳飞卿只好藉谷承尘的威势,躲开众人的探问,两人一同躲到粉黛馆行「监视」之责。为了怕青娥茜娥两姊妹连夜逃亡,谷承尘更晚晚于粉黛馆留宿,反正谷承尘意在亲近佳人,琰六姑也乐的收钱,皆大欢喜。
巳牌时分,煦日斜照,还不到粉黛馆开门迎客的时间,众神女正梦会襄王,大被酣眠,只有几个中年妇人四处洒水扫地,擦几抹凳,一派闲散。
谷承尘和柳飞卿安坐楼上一隅,两人中间几上搁满竹叶、韭叶、青葱、大蒜,以及一堆不知名的长条状草叶。柳飞卿手中拿着卷《文选》百无聊赖的翻看,从清早到现在两个多时辰,谷承尘不断交叉运用各种草叶,试着编织各种「口味」的昆虫──除了蝴蝶、飞蛾等有翅膀的除外,其专心致志让柳飞卿大愧不如。
「味道如何?」
柳飞卿掩不住好奇放下《文选》,看他将一条青葱编的青蛇放入口中咀嚼,虽然葱、蒜、韭算不上佛家的纯素,但也算好的开始了。
「我喜欢葱的味道。」将「青蛇」从头吞吃入腹后,谷承尘如此评论道,显然青葱比味同嚼蜡的野草好得多。
「那好啊!食葱聪明,小时我娘都这么说。」
谷承尘点点头,拿起几根葱继续编另一条青蛇,柳飞卿实在看得发闷欲眠,伸伸懒腰,起身踱了个方步,便道:「你慢慢编,像我刚才教你的守宫也不错,我去方便则个。」
谷承尘根本没留心他说什么,柳飞卿也不以为意,熟门熟路的自行踅到后园,正走到转角处,猛然被人提起衣襟后扯。
「喂,你们一个『人』、一只『蛛』究竟安什么心?」
耳闻茜娥的声音,柳飞卿慢慢回头,对上她柳眉倒竖的娇靥,却胸闷气窒,呼吸困难,难以出声。
茜娥不甘不愿的放开手,他现下可谓作法自毙,陪着谷承尘监视她俩姊妹,自己却先被兴师问罪。
「你倒是说清楚啊!」茜娥恶狠狠的道,手握的一枝蜡梅直指着他。
「我说、我说!」柳飞卿顺了顺气,斟酌道:「其实谷兄不过怕令姊再度鸿飞渺渺,不知所踪,方不惜彻夜守护,还请茜娥姑娘体察他一片痴心。」
茜娥「哼」了声,花枝往柳飞卿头上砸去,眼看梅瓣纷飞,她素手轻扬,便将花瓣全收在掌心,然后一瓣一瓣嚼了起来。
「说穿了就是怕我们逃跑,我姊妹岂会如此不讲道义,答应琰六姑的事,怎也会完成才离开。」
「是、是。」柳飞卿唯唯,揉着其实并不太痛的头装可怜。
茜娥的表情果然缓和些许,嚼完掌中的梅瓣,又一片一片摘着吃,凋零的梅枝在她掌间转啊转的。
「我刚看那八足还真在编草吃,是不是你教他的?」
茜娥状似不经意问道,柳飞卿连忙颔首道:「接到茜娥姑娘的信后,我便劝谷兄弃荤食素,不知这是否与令姊的喜好有关?」
「当然啰!要不是看在姊姊好像不太讨厌那只八足蜘蛛的份上,我才不会多嘴。」茜娥想当然尔的道,一双大眼滴溜溜的打转,「我们飞蛾以吸食花蜜为生,就算化成人形,亦不近荤肉,因此一闻得血腥气就受不了,人还好,特别是天敌的气味才教人难受,改天你再弄个熏香球给他挂吧!」
茜娥一脸嫌弃的道,柳飞卿随即致谢:「多谢茜娥姑娘相助。」
「谢什么,这还得看那八足的造化,若我姊姊不要他,看你找得到我们吗?」茜娥嘻嘻一笑,把手中花枝朝柳飞卿扔去,柳飞卿只觉眼前一晃,佳人已芳踪杳然,仅余话音袅袅。
「记得明晚来帮我们摇旗吶喊啊!」
柳飞卿无奈的拎着花枝摇摇头,看她身法之敏捷,的确追之莫及,看来谷承尘要获得美人芳心,还有得耗了。
◎◎◎
二月初一,不见明月当空照,但今晚平康北门边的广场,却高挂起一盏又一盏比满月还明亮的灯笼。此时已过暮鼓时分,鼓声初歇,坊墙外大街闲人止步,坊墙里的盛事却正要开始,看客一层又一层的围满广场中央的白石台,人马杂沓,谈笑此起彼落,饶是在二月初的寒天,亦觉热闹非凡。
比较讲究兼多金的公子贵人们,则在白石台四周的酒肆食店茶座,包下临街靠窗的位置,虽嫌清静了些,但胜在能居高临下,舒服自在的观赏演出。
柳飞卿双手搭在食店的栏杆上,正权充多金的公子贵人,斜望白石台旁摆卖的珠花档子,珠花以丝带和银线缝就,由康王爷这庄家派人摆卖,成本不高,一朵却叫价一千钱,可见风流确要本钱。另外台上还放着两个金丝笼,这两个金丝笼方圆七尺,高有丈余,分别系着青红二色丝带,颤危危的在风中摆晃,观众买珠花权充筹码,依喜好扔进代表粉黛馆的青丝笼,或代表铜雀台的红丝笼,再由康王公开点算以分高下,过程童叟无欺。
康王和铜雀楼的曹十三姨、粉黛馆的琰六姑坐在白石台后方的酒肆二楼,此处视野极佳,康王一席更是占了正中,他笑吟吟的劝两位当家喝酒吃菜,只因两虎相争,他这庄家的生意却稳赚无赔。
沈深深一反常态的换上女装,靓妆危髻,短襦长裙,外搭一件及地滚毛边外帔御寒,只见她上身曲线毕露,下身裙摆曳地,顾盼风流,吸引不少狂风浪蝶的目光。柳飞卿忍不住问了句,她只说:「在自家地头,总不然让人瞧扁了。」
既然一个人招摇,也不差多一个人招摇。于是柳飞卿依依不舍的拿出谷承尘交代给他的大袋金银,付与食店的小厮换成大概只值十分之一的珠花,现在那一整推车的珠花就停在楼下,看得人人瞠目结舌。
席上另一面还有赠兴而来的余赓,就算是在这烟花之地,他依旧正襟危坐,头上束髻一丝不苟,也因他的缘故,柳飞卿只好让谷承尘独自行动,看要在别人家的舞姬靴里放钉子,或是把乐工敲昏都悉听尊便。
余赓刚掰了块茶饼,在矮几旁的小火炉煮茶,沈深深则和小厮要了些半凝结的奶酪,准备等会调入热茶中。柳飞卿暗觑两人一眼,猜不出余赓为何如此好兴致,往常绝迹平康的他,今日竟得闲前来煮茶看热闹?况且那天自己和谷承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居然不置一词,不知沈深深是怎么摆平他?
柳飞卿疑窦暗启,正准备趁空档旁敲侧击一番,一旁的沈深深不让他乘机,便道:「看了这些天,两位觉得哪方胜算较大?」
柳飞卿吞下刚到嘴边的话,瞥了楼下那车珠花,率先道:「不才由衷希望粉黛馆获胜。」否则谷承尘那些老婆本当真见财化水流了。
「各怀鬼胎,胜负难料。」余赓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的确,铜雀楼两位波斯胡姬波波雅、琪娜精擅胡旋,但光是胡旋,大概敌不过青娥茜娥的歌艺与杂技表演,然而曹十三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琰六姑也不敢大意,战况扑朔迷离。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无论是台边站的或是台旁坐的都觉得如此。过了一刻多钟,满面油光,福态可掬的康王大概觉得吊足了瘾,缓缓从舒适的软榻上起身,手一伸,后面管事随即递上一个签筒,并扬声叫道:「劳驾各位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望见康王手上签筒,知道好戏即将开锣,你推我,我推你,慢慢也就安静下来。康王作势摇摇手上的签筒,客套几句,便让曹十三娘和琰六姑抓阄定先后,筒里有九根签,分别刻上一到九的数字,以抓到数多者为先,此法除了看自己的手气,还得看对方的手气,先后无甚分别。
曹十三娘假意谦让几句,让年岁稍长的琰六姑先,琰六姑伪笑数声,亦不客气的探手入筒,结果粉黛馆「三」,铜雀楼「七」,由铜雀楼先上阵。
众人拍手叫好,场面又活络起来。这厢康王安坐回软榻上,由管事趁着两位胡姬准备的空档,说明这次比赛的规矩,他厢已有零星十来朵珠花赏面,从各方楼上飞投进金丝笼里,其准头让人叹为观止。
柳飞卿正烦恼该怎么将那车珠花倒进笼里时,康王的家人已在台上铺毯设席,十来名头带皂丝头巾、身穿绯丝布袍的乐工跟着携乐器安坐调音试弦。但最吊诡的是,竟有人在台中央泼泻一大缸水,任其四流,随即凝结成一层薄冰,如此再泼再凝,直到冰坚足一寸厚,方将其铲成一长方,并细细修整表面,使其光滑透亮,差拟水晶。
众人大多不明铜雀楼弄什么玄虚,话说「胡旋」乃在明皇天宝年间由西域康国献上,康国位于西域萨马尔罕,相传出产一种金桃,食之能使人延年益寿,虽然金桃没多少人见过,但胡姬活色生香的胡旋可在宫廷蔚然成风。跳胡旋时,舞姬双足俱于一小圆锦毯上,无论纵横旋转腾踏,两足终不离此毯,当年太真妃便以胡旋和霓裳羽衣着称。白居易有诗云:「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元稹更以「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等华丽的词藻形容胡旋舞的舞姿。
「难道她们想在冰面跳胡旋?」
柳飞卿恍然拍手道,沈深深眼睛一亮,余赓原本注视茶梗漂浮的目光也转向台前:只见冰层打理完毕,铜钹一响,两名身服绯袄锦领袖的美貌胡姬,一阵风似的穿过后台珠帘,带起一阵环佩叮当,随即背身一个回旋,恰恰停在台边。
四周响起如雷采声,波波雅和琪娜欠身为礼,她俩一者碧眼,一者蓝眼,却同有一头灿若朝日金辉的秀发,而她们的赤皮靴下,果然另套着双冰刀屐,证实了柳飞卿的猜测。
她俩不谙汉语,也不啰唆,手势一起,一首康国舞曲〈末奚波地〉随之而出。这类西域舞曲译名多诘屈聱牙,而〈末奚波地〉则以正鼓、和鼓、铜钹强劲顿点的节拍为底,配上盘旋缭绕的笛声,映衬舞姬急转腾挪,翻飞无端的高超舞步,何况如今舞步下是两把薄翼单刀!
「这样在冰上跳,可比在毯上跳难多了,真亏曹阿满想得出,这两个胡女跳得来,吊睛虎这回是人财两得,十拿九稳了。」
「哼哼,这倒不一定,先别提吊睛虎的死对头雷二爷,粉黛馆那两个扬州小娘子的靠山囊中多金,武功也高,和吊睛虎对将起来不一定输,你瞧──」说话的两人压低声音,头靠得近了些,眼瞟向柳飞卿这一桌,「那崇仁坊柳大,不就出面作掮客,替他打点上下吗?否则他哪买得起一车珠花?」
阿满便是曹十三姨,她的姘夫姓白,体格魁武,唯一双凤眼斜斜上吊,因号为「吊睛虎」,平康里曲大半客店是他地盘;而雷二爷是粉黛馆的幕后老板,家业主要在东市和春明门外的客舍,最近吊睛虎意欲将触角伸出平康,两人方生龃龉。
明明春寒料峭,柳飞卿却满脸尴尬,兼且出了一头冷汗。沈深深促狭的睨他一眼,若无其事道:「曹十三倒自在,走得不见人影,任她俩跳得像飞天陀螺似的没停。」
柳飞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曹十三姨已不在康王座侧,而琰六姑的面色微微发白,也不知是冻坏的还是铅粉涂得太厚。台上的波波雅和琪娜狂舞正酣,金发倒竖,肩上披帛如怒蛟腾空,随着身躯的转动张牙舞爪。最妙的是两人不仅各舞各的,不时还携手共舞,或带着对方的身躯离地而起,或以对方为支撑金鸡独立,旋得劲急时,薄刀唰唰,飒白冰粉从她俩足下迸飞而出,真如洒盐空中,让人目不暇给。
笛音配合舞姿穿插掩映,或高或低,不时一个半音,勾引人心思动,就连柳飞卿这无心于她俩的,亦忍不住神为之夺,遑论一干轻狂子弟,大朵珠花骤雨般投入铜雀楼的金丝笼,显得粉黛馆一方分外寥落。
好不容易乐声稍歇,柳飞卿也回过神来,放眼四处不见谷承尘的身影,柳飞卿不禁担心他会做什么傻事,例如直接把青娥迷昏带走之类,若真是如此,他可再无颜面于平康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