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光》戍西凉

16、第十六章

　　汤言抬起头看向时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也还没睡。”
　　汤言似乎一点不惊讶时玖的出现，一边拿起一罐啤酒递给他一边笑着说。
　　时玖反手关好玻璃门，接过易拉罐，在汤言身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却只是捏着啤酒罐子，一点都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喝啊。”汤言有些不满意的朝他扬了扬下巴。
　　时玖看向手中的易拉罐，手指犹豫的扣上了拉环。
　　汤言却失去了耐心，他将自己已经喝过两口的啤酒塞进对方手里，一把夺过对方的那罐，“啪”的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然后朝着时玖挑了挑眉。
　　尽管并不能领会到这个动作背后隐含的“不喝不是男人”的潜台词，时玖还是不难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挑衅。
　　时玖皱着眉，学着汤言的样子喝了一口。
　　“你……不会是没喝过啤酒吧？”看到时玖的反应，汤言不可思议的问出了自己的怀疑。
　　“嗯，没喝过。”
　　时玖一边回味着这个名为“啤酒”的液体诡异的味道，一边回答。
　　“不会吧，外国人不是很爱喝酒吗，你怎么会没喝过？”汤言明知时玖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父亲不喜欢这些东西，家里只有咖啡和茶。”
　　提到父亲，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安静的仰望着堡垒上方那比真实的还美丽的虚拟星空，一口一口喝着罐子里苦涩的啤酒。
　　半晌，汤言忍不住开了口。
　　“他……在R国，过得怎么样？”
　　根据上文猜测汤言这个“他”极有可能代指的是父亲，时玖回忆里一下两人的生活状态，实话实说：“很忙，但是很充实。”
　　“是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汤言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露出欣慰的表情，反而情绪瞬间有些黯然下来。
　　似乎是接收到时玖疑惑的目光，汤言自嘲的一笑：“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就释怀了，可是听到他在没有我和妈妈的地方，一个人也生活的很好，心里竟然还是有些不甘的。”
　　时玖尽管在对感情的理解一事上始终没什么灵性，可至少他很聪明，汤言这样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这其中是怎样的纠葛，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憋了老半天总算是憋出一句：“可是，父亲死了。”
　　“嗯？”汤言不解的转过头，被酒气熏红的眼睛里水汽氤氲，点点星光在他的眼底闪烁。
　　“我是说，父亲死了，所以他过得也不算好。”
　　汤言盯着时玖完全不敢直视自己的侧脸，哑然失笑。
　　“你是在安慰我吗？”
　　时玖没有回答，默默喝酒。
　　将他的反应理解为不好意思的汤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这个安慰还真是别致！”
　　汤言举起啤酒罐与时玖撞了一下：“不过还是谢了。有人关心的感觉，挺不错的。”
　　时玖没有再接话，两个人继续安静的眺望着星空。
　　一罐啤酒很快就空了，汤言将空罐子放在身边的地板上，易拉罐与地板接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默。
　　汤言再次打开两罐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时玖。
　　“白天的事，你不用太在意。”
　　时玖接过罐子，看着汤言那副明显是故意想把自己灌醉的喝酒模样，皱着眉头劝解道。
　　“白天的事？”汤言停下了灌酒的动作，思考了片刻，“你说山岭大学的案子？”
　　见时玖默认下来，汤言嗤笑了一声，全然不在意的摆摆手说：“有什么好在意的。做我们这一行的，生生死死的见得太多，早就习惯了。也就只有那些菜鸟才会放在心上……”
　　“汤言，”时玖突然出声打断了汤言的话，“没有人会习惯于面对死亡，承认这一点也并不丢人。”
　　汤言沉默下来，少顷又垂死挣扎的辩解说：“谁说没有人，那些杀人狂魔明明就很享受面对死亡的感觉。”
　　时玖平静的注视着他，汤言莫名的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我就随便你胡说八道”的纵容。
　　最后，汤言挫败的叹了口气：“好吧，算你说对了，其实我跟那些菜鸟也没什么区别，这种事情真的是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
　　说到这，汤言苦笑了一下。
　　“警察也是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因为职业的性质，我们会更多地接触到那些阴暗的，罪恶的东西，甚至很多时候，只有当伤害已经发生，我们才有机会出场。当你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伤害的无辜的人浑身鲜血，毫无生气的躺在你的面前，就算抓住凶手也没有办法换回他们鲜活的生命时，那种挫败感，甚至会让你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怀疑。”
　　“就好像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的动作再快一点，反应再迅速一点，是不是他们就都不会死……”
　　“你尽力了。”时玖再次出声打断了汤言几近呢喃的自责，他似乎十分接受不了汤言这样沮丧的模样和那黯然的语气，这些都不应该属于那个总是阳光而自信的汤言。
　　“是啊，尽力。”汤言嘲讽的笑笑：“你知道吗，这是我当警察以来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从我参与的第一个案子开始到现在，从前辈说来安慰我，到后来我说来安慰自己。就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其实不知道藏着多少条无辜枉死的生命。”
　　似乎是回想起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无奈与无助，汤言的眼眶有些发热，他掩饰的喝下一大口啤酒，果不其然的被呛得咳嗽起来。
　　时玖看着汤言因为呛咳而侧过身子，露出了颤抖着的略显单薄的背影，忍不住抬手轻轻按上了汤言的头顶。
　　汤言的身体僵住了。
　　摸头这样既亲密又带着些宠溺的动作，是汤言关于童年和父亲不多的美好回忆，他从没想过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的自己竟然还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眷恋着这亲昵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在时玖的手掌上蹭了两下，柔软的头发划过时玖的手心，带来一片毛茸茸的触感。
　　“人力总有许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尽力两个字也并不是逃避责任的托词。那些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你没有办法改变，又何必为它绊住脚步。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没有发生的罪恶等着你去制止，还有很多没有受到伤害的人等着你去解救。他们才应该是你存在的意义和坚持的动力。”
　　时玖收回手，向后放松身体依靠在玻璃门上，平淡的声音在夜色中不疾不徐的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汤言微微侧着头看着时玖精致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时玖说这么长的一串话，他忍不住沉浸在对方磁性的声音和清晰的咬字中，甚至暗自期待着他能再多说几句。
　　“话是这么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汤言摇了摇头，带着一丝故意的追问道：“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如果不是我同意那个带路的男生留下，而他又弄出了动静惊动了嫌疑人，也许我们就能成功救下那两个孩子，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吗？”
　　时玖转过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汤言。
　　“你的逻辑……很奇怪。选择绑架和跳楼的都是那个嫌疑人，你只不过是针对当时的情况做出了最合理的决定。更何况，你已经明确地表示让那个男孩离开，是他擅自回来，你做了你该做的，却没有办法掌控他人的行为，又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
　　汤言美滋滋的享受着时玖的声音，即使被对方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着也乐在其中，脸上更是不由得挂上了抖M一样的变态微笑。
　　“我收回前面的话，”时玖话音刚落，汤言突然凑到他面前，脸上哪还有一丝之前的黯然，“其实你还是挺会安慰人的。”
　　也许是酒气上涌的效果，汤言的体温比平时有些偏高，热热的呼吸喷洒在时玖敏感的喉咙处，在这微凉的夜里存在感格外显著。时玖不由得更加紧靠着背后的玻璃门，努力拉开与汤言的距离。
　　还好，说完那句打趣一样的话，汤言便又靠回了他的原位，一边喝酒一边语气轻松的与时玖聊天，神情中也再没有了之前的沉重。
　　“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他的行为，思想都根本无法揣测。就说今天天台上的那对，表面上看是男孩误会了女孩的感情，自以为两人两情相悦，是女孩背叛了自己，自己只不过是讨回公道，这样的故事，无论谁来说谁来听，女孩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对吧？”
　　时玖不知道汤言想说什么，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来想，如果男孩的误会并不是误会，女孩曾经的确喜欢过他，那些约定，暗示也不仅仅是男孩的一厢情愿。两人处于一个暧昧的阶段，刚好就在这时，女孩遇到了更好的人，决定终止这段暧昧。这样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时玖一愣，但仔细想想，汤言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于是又点了点头。
　　“除了这两种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男孩没有误会，女孩也没有故意吊着对方，只是两个人对友谊的界线标准不统一。女孩觉得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想跟你上一所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想跟你说。男孩却觉得这些做法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范畴，而将其定义成了好感。”
　　时玖已经有些晕了头，以他对人类感情的了解完全无法想象从这样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故事里解读出如此多的可能性。甚至想要理解这些可能的情况对他来说都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也幸好另一边，汤言似乎也没有继续分析人心的意图，匆匆为自己的言论收了尾。
　　“事实究竟如何，别说现在两个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即使他们还活着，这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冤案。我说这些也并非为嫌疑人开脱，他做出了这样极端的事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不可原谅的。如果说这份工作让我学会了什么，那大概就是在工作中不要带无谓的感情，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反之亦然。如果太过沉溺于当事人的故事，反而会失去理智的判断。”
　　“所以说，”汤言喝掉最后一罐啤酒，从地板上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尘，低头俯视着时玖笑的一脸狡黠，“我虽然偶尔会钻个牛角尖什么的，可我一点都不傻。”
　　直到这时，时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之前汤言显然是在故意示弱来博取自己的同情和安慰。
　　虽然他还是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汤言并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在时玖还在暗自发呆的时候，他已经从时玖的腿上跨过去，推开玻璃门钻进屋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头也不回的朝身后的时玖摆摆手说：“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阳台就拜托你来收拾了~”
　　时玖从汤言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地板上七倒八歪的一堆空罐子，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