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蜜事手札（重生）》吕宋

9、炸果子

　　初二回门，家和业兴。

　　大年初二晨曦微亮，林移桃就起床忙活了，脚步不停地在张罗着要带回娘家林岭村的年礼。

　　南州有“正月初二回娘家，两手不空福满家”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就算日子再紧巴，这天也得带些年礼回门。嫁得好些的，提的自然是各色精致点心、鸡鸭鱼肉，甚至簇新的棉衣好鞋等等。家里光景一般的，也要备上一壶烧酒、一块米糖，或是一包细面，都是心意，也关系着娘家爹娘在村邻跟前的颜面。

　　姜织见她娘将家底都搬出来出来清点了。

　　家里最能拿的出手的，无非就是族里分的那些，三斤槽头肉、一副生肺、两条草鱼、十五个糍粑，以及姜织撞破脑袋的补偿，姜永贵送来的一斤五花肉。

　　在旁人看来，族里能分这些稀罕东西，那是烧香拜佛才求来的照应。但姜织细一回想，这笔账并不划算。

　　茶和山的田地早年就合在一处，按人丁分到各户，余下的充做族田公山，人丁劳力，必须优先替族里干完活，才能伺候自家的那些田地。

　　田地已经许多年没有重新丈量分配了。姜织家的两亩五分地，还是从曾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据老一辈说，姜织家的曾祖父尤其勤劳善农，赶上朝廷鼓励开荒占地的好时候，在曾祖父手头上，姜家的田地达五、六十亩之多。到了祖父一代，四兄弟分家过日子，每人分得的家产，也有十多亩田土，日子还能有声有色。但再往下，又是每家生了三四个兄弟，分到姜织父亲这一辈，每家手里就只剩几亩的田地了。

　　田地没增加，粮食产量没增长，人丁却开枝散叶，一代比一代兴旺，如若不往外头寻些出路，可不是一代比一代日子不好过。

　　这个道理，是姜织很多年后才悟出来的。此时此刻，姜氏族人皆还以“族亲和睦、拧成一根绳”为荣，外姓人也着实眼红姜氏族堂每到年节就分东西的好处。

　　因此姜克从这个族长当得尤其威风，连里长见了他都要称兄道弟，他说一句要将谁家逐出族谱，是真能吓破那家人的胆。

　　但只有姜织知道，用不着几年，茶和山就会面目全非。正凝神思虑间，耳边却听得她母亲在轻声盘算——

　　“鱼得留下来给织织补身子，肉就分两份，落雁村那边也得顾及到，”林移桃边点数边念叨。

　　落雁村，这个村名落在姜织耳边时，她头皮一炸，半晌没反应过来。

　　“年头一过，纭儿又长一岁，”林移桃兀自嘀咕：“无论如何今年必须将这件事定下来，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拖着了。”

　　姜织终于想起来了，落雁村，是姐姐姜纭前世所嫁之地。

　　“不行——”熟悉的刺痛遽然钻进脑仁，“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姜织揉着太阳穴，用力晃着脑袋，勉强出口：“不行！那李家并非良配。”

　　原本两颊还带着些羞涩的姜纭在听见妹妹的话后，脸色顿时黯了黯，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和那李生并不十分般配，只不过这方圆附近，哪里还能寻到那般品貌端正、读书上进的好儿郎呢，正因如此，这么多年她才费心费力争取周旋。

　　“怎么就不行！”林移桃也不肯服输，这几年多少冷嘲热讽都捱过来了，那李生今年就要下场科考，功名在即了，怎么可能叫她再放弃这眼看到手的“贵婿”，纭姐儿这么多年的辛苦，日子就要见到天光了。

　　“难道他李家还想背信弃义不认了不成？等过了节，叫上你舅舅，必须去李家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嗡鸣声仍在持续加大，一股莫名的、铺天盖地的悲怆涌上姜织的心头。又是这样，就像她那天想告诉母亲“城里周府不是仁善富贵人家”一样，她潜意识里拼命想喊出“李文远并非良配”，但剧痛却在侵蚀她的记忆力，像是天道在阻挠她干涉他人命运般。那些原本清晰地画面、刻骨铭心的记忆，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一点隐约的直觉：那些人，不是好人。

　　“娘，你先别急，”大哥姜犁出声打圆场：“这回我陪妹妹先去探探那边的口风再说。”

　　喜庆的日子林移桃自然也不愿败兴，又重新打起精神，笑着安排起年礼来。姜织亦不忍心再开口扫家人的兴，只能在心里暗叹，慢慢想、慢慢来吧。

　　五个糍粑并一斤精肉，用洗净的芭蕉叶仔细包好，算作一份，由姜犁和姜纭送去落雁村。

　　而外翁这边，林移桃咬咬牙，砍了半边鱼、半副生肺，再搭上一斤槽头肉包了一并提着，她带着姜织姜绪姐弟，先一步往娘家林岭村去。

　　茶和山和林岭村虽说是毗邻，中间却隔了一长段官道、几座大山，走起来十分辛苦，但是去外翁家，总是姜织姐弟最期盼的事情。

　　外翁家虽说也清贫，但舅舅舅妈多少会置办些年货，林家二老心疼外孙，总是会将最好的吃食摆出来，还会把自己攒的口粮偷偷塞些给姐弟俩。

　　姜织已经很多年没踏进外翁家的门了，想起外翁阿婆慈祥的面容，她的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热。

　　到了外翁家所在的村口，阿婆早早就在门口张望着，远远瞧见女儿一家的身影，忙不迭地招手，边喊着边颤颤巍巍来迎接。

　　姜织姐弟也高兴地挥手大喊阿婆。

　　接到人之后，阿婆搂着姜织姐弟，嘴里孙儿宝儿喊着不停，这样一路往家走，沿路村里人见了，都会热络地打招呼。

　　“桃姐儿回来了啊！”

　　“哟，这是桃姐儿家的三闺女吧，都出落成俏姑娘了！”

　　“这是那四小子吧，瞧这虎头虎脑，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阿婆一手搂着一个孙儿，林移桃手上提着年礼，嫁女回门，手上既提着鱼又有肉，面上也有光彩。

　　若是两手空空回来，就这么连路明里暗里的打量，就算旁人嘴上不说，但嫁了人的姑娘家自己心里都臊得慌。

　　到家之后，姜织姐弟乖巧地一一给外翁阿婆、舅舅舅母拜了年，又是热闹的一阵见礼，舅母廖氏面色也算客气，端了茶水、摆上果碟，招呼姜家母子落座。

　　在姜织的记忆里，舅舅家每年过年都要煎油豆腐，那豆腐在油里滚得金黄，外酥里嫩，软陶陶可好吃，还要熬糖，饴糖可香甜，还有瓜子果儿，阿婆攒了一年的南瓜子儿，都炒得香喷喷，就留着等姐弟去吃....

　　但眼下一看，林家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桌子上就摆了一盘炒米、一盘炒南瓜子、一盘子炸果子，以及一整块硬邦邦的黄糖。

　　老两口许久未见女儿，有说不完的话。小孩们就端着苦茶水在喝，桌子上的东西分量都不足，姜织姐弟对视一眼，也不敢伸手去拿。

　　她舅舅林移山性子本就再憨实不过，他见姜织姐弟俩瘦骨嶙峋，又目光怯怯不敢拿东西吃，内心也是难过，暗中一咬牙，伸手就给姐弟俩一人抓了一把糖果子，又要去敲碎那块黄糖。

　　“咳咳咳！”正端了粗米饭来待客的舅母廖氏眼疾口快地大声咳了两句。林移山手一抖，便改为抓向炒米，又给姜织姜犁一人分了一把。

　　舅舅家的炸果子是自己做的，用的糯米球裹了红糖，下锅炸的金黄，又香又甜，姜织才吃了一个，就发觉她表姐林花树在偷偷盯着她看。

　　舅舅林移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

　　大儿子林柏茂，年纪和跟姜织的大哥姜犁相仿，按新年算已经二十了。

　　二女儿叫林花树，也是同姜织差不多的年纪，还比姜织大了五个月。最小的儿子叫林松茂，比姜犁小了一岁。

　　此刻林花树姐弟皆眼巴巴盯着姜织姐弟手上的炸果子。

　　家里就做了这么点子，待客都不够用，阿娘再三叮嘱了，不许嘴馋抓了吃。

　　姜织到底不是不经事的年纪，默默嚼了一颗糖果子后，便将手里剩的果子和炒米，分了一半递给了林花树姐弟，目光又瞥向那块黄糖。

　　那是一整块的硬黄糖，是摆在桌上，给来拜年的客人看的，谁也不敢真去掰碎了吃。

　　这不舅舅刚想破开，就听见了舅妈满是告诫意味的咳嗽声，姜织余光扫了扫舅舅惊变的脸色，内心里有些涩然的好笑。

　　舅母廖氏见姜织竟破天荒地将手里的吃食分给了花树吃，面色不由缓和了些。

　　表哥林柏茂觉察出尴尬来，站起身来招呼:“姑母，吃饭了，织织绪儿难得来，别见外。”

　　舅母廖氏盯了林移山一眼，将饭食摆上桌，顺势将黄糖和炸果子撤下收了起来，也没给小的们再分。

　　“娘，”表姐林花树瘪了瘪嘴巴，失望地低唤一声，舅舅面色讪讪，却连头都不敢抬。

　　菜就是林移桃带来的半边鱼。几瓢井水入锅，扔几段嫩姜，用小火慢煨，熬出一大锅乳白鱼汤，汤色奶白，鲜甜咸香，配上碗焯过水的干咸菜，便叫一家人各个吃的肚皮滚圆，直呼太好吃了。

　　这就是过年，亲友团聚，吃着平日舍不得的美味，其乐融融。

　　吃完饭天刚泛黑，姜织就已经困得眼皮子打架。她的伤还没好全，来时又走了远路，又累又冷。尽管眼皮都睁不开，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撑着帮舅母洗净了碗筷，涮了锅灶，清扫里屋，还端着盆来倒了热水，给外翁和阿婆擦手洗脸。

　　“一年不见，织织长高了不少，也懂事了，”外翁林焦堂开口夸她。

　　她外翁患了腿疾多年，平素走路得拄着拐棍，衣食住行多依赖舅舅舅母照料，也因此常年窝坐在灶边角落里做零活，一向沉闷寡言，生怕多嘴惹儿孙不喜，这是自姜织进门来，听到外翁说的第一句话。

　　“是懂事了，”林移桃跟着叹了一句，似是想起前几日的事，目光闪了闪，又低头停了话。

　　廖氏自然听说这外甥女前阵子闹出的风风雨雨，林移山回来自然是能瞒则瞒，可姜织闹出的那番动静怎是能瞒得住的！风言风语都传到林岭村来了。

　　这外甥女，不但懂事了，还长本事了！廖氏想开口刺几句，但顾念着小姑子一家刚回门，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