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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花月·之一 ...

  •   本该在前一夜就开始的问话,被连串的变故打断,而现在薛绮不打算再拖下去了,缓过神来又或者是仍旧心有余悸的下仆们便被挨个带到了距离水阁不算太远的花厅里。

      成群的官差虎视眈眈,憋了一整天的仆婢们连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交头接耳互通消息了。

      又一个粗使的仆妇从花厅里走了出来,瞧见一边站着的自家小儿子,想要过去嘱咐几句,却被差役瞪了一眼,连忙讪讪陪笑退开,眼看着儿子懵懵懂懂地进了屋。

      薛绮抬眼打量了新进来的年轻人片刻,见他中等身量,体格瘦削,一眼看去甚至还略显文弱,便提笔在名单上先画了个圈,口中问道:“你便是张年?”

      张年连忙躬身:“小人正是。”

      “平时做什么差使的?”薛绮的笔仍悬着,笔尖虚虚点在他的名字上。

      张年道:“小人父子三个一起管着府里的花木。”

      “哦?”这自然早已在名单上写明了,薛绮却仍故作不知似的问,“这差事并不清闲,我看你身体瘦弱,可还能吃得消?”

      却没想到,张年闻言立刻嘿嘿笑了起来:“大人您有所不知,小人就是看着瘦,其实力气比谁都大,前年花园子重修,挪了几座占地方的假山,有好些大石头别人都搬不动,还是全靠小人呢!”

      他颇为自豪的样子,却又没有过分炫耀,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薛绮换了种眼神重新审视他,似乎很是惊喜,说道:“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果然如此。刚好,那你帮我把那边的柜子挪一挪,我有东西掉到下面取不出来了。”

      “好嘞!”张年全不推辞,卷起衣袖,露出细瘦却筋肉坚实的小臂,一手扳住柜子一边,也不见怎么用力,百十斤的实木柜子便轻轻巧巧被挪开了大半尺。

      底下果然有个小巧的琉璃耳坠子。

      张年躬身捡起来,拿袖子擦了擦上头的灰,递到薛绮面前案上:“大人要找的是这个吧?”

      薛绮颔首:“正是,多谢你了。”

      等张年又轻轻松松把柜子搬回原处,再问了几句命案当夜他的所在,听见说辞与刚刚离开的他娘无二——他爹刚好过生辰,五十整寿,不仅一家人聚在一块,还有些交好的亲朋也都趁不当值过去喝了几杯,都可证明他们一家子从没离开住处长于一刻钟,薛绮便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手下笔尖微动,再次落到了那个圈上,又问:“你可曾娶妻?可有子女?”

      张年一愣,不知薛绮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点羞涩的红晕:“回大人,刚成亲三个月。”话音刚落,他便挠挠头,按捺不住地傻笑起来:“小人还没有孩子,但小人的媳妇儿刚怀上了,才两个多月。”

      薛绮倏地抬起头来,面色不由也和缓了些许。

      “这是喜事,恭喜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她笔尖终于落下,将初时画下的圆圈涂去,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一枚图案都快磨光了的铜钱,按在桌上推过去,淡淡道:“算是我给孩子的礼。”

      那铜钱并没用什么特殊的地方,若不是拴着红绳,恐怕混在钱串子里都分不出来,见张年不解,她又说:“我们这种人煞气重,刚好压一压魑魅魍魉,算是盼着孩子无病无灾、一生顺遂的意思。”

      张年的表情立即从茫然转为惊喜,小心翼翼地把铜钱收好,连连道谢不止。

      薛绮摇头,似是极轻地笑了一下:“你下去罢。”

      眼见着对方千恩万谢地出去了,她难得有了几分人气的面容又一点点变得木然,手一扬,把刚捡回来的耳坠子再次扔了出去,等它骨碌碌滚回了柜子底下,才略略提高了声音:“下一个。”

      ……

      太守府中主人少,仆人却不少,即便不得进内院与当夜不当值的下人们都交给了差役们分别询问,剩下的也耗费了大半天才问完。

      见到或者听闻异常状况的,一个也没有。

      举止可疑的倒是有几个。

      一人叫做张春,还是那准备抱儿子的张年的亲戚,当夜也去了堂叔的寿宴,只是半途便离席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是他自己,也只咬定了是出去吃酒醉倒,却无人为证。而更巧合的是,他生得高大,却一副体虚之态,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薛绮让他帮忙挪开柜子,他虽依言做了,却颇费了一番力气,耳坠找出来时,额头上都已冒了汗。这么一个人,娶妻又恰好娶了水阁小厨房里做事的厨娘,虽然夫妻不睦,但若说对内院布局有所了解,也不是不可能。

      另一个人是个半大少年,人唤丘大,才刚刚十五岁,身形高瘦,长相在一众下人中算是出类拔萃,只是举止轻佻油滑,与内院当值的丫鬟相熟的不少,据说还有个见着漂亮小娘子就走不动的毛病。这一点薛绮倒不怀疑,不必说旁人,他甫一进屋瞧见她时,便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她身上。而同样的,案发当夜,他也自称是一人独处,并没有谁能证明他是否真的在房中睡觉。

      剩下还有个手脚异常粗壮的婆子。她丈夫姓孙,是个府中的小管事,惯于眠花宿柳的,两人也不知为此吵闹过多少回,案发前后,她本该在内宅到处巡查,但据她自己说,入夜时突然收到了消息,说是孙管事又趁她当差时私会姘头去了,一怒之下便放下差事去捉奸,这才没能发现水阁异常。

      这本听来正常,可紧接着,那孙管事与姘头——一个管浣洗的年轻媳妇都坚称那晚根本没见过孙婆子。

      虽然孙婆子后来不得已改了口,承认出府不久便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又捂住口鼻,闷昏了过去,醒来时身上钱物皆被搜刮一空,但这毕竟是被逼无奈之下的改口,又没有证人,是否可信还有待商榷。

      薛绮看着满纸的圈圈点点,撂笔伸了个懒腰。

      府内算是梳理过了一遍,除了这三人,再没有谁有嫌疑了,只不过,拜那位心大的庞小娘子所赐,有心人想要从府外泅水潜入也并不困难,这一点早有差役亲身验证过,连那根被弄松了的铁栏都被从湖底打捞出来,呈到了薛绮案上。

      “大海捞针哪!”薛绮暗叹,重新打起精神,又翻开了方才记下的证词,“……虽然娇蛮,但待下人还算宽厚,没有与人结过怨,更遑论此种死仇……这可怪了!”

      无仇无怨却用如此象征意味浓重的残忍手法杀人,难道凶手还真是当初犯下“惜花客”一案的疯子不成?

      她正在沉吟,忽然听见叩门声。

      “何人?”薛绮合起卷册。

      静默片刻,才有回答传来:“师姐,是我。”

      薛绮坐直了:“进来。”又问:“可是找到人了?”

      话刚出口,已经见到许徽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姿修长匀称,眉目较寻常人仿佛略略深邃少许,睫毛又长得过分,便显得眼珠照不到光似的,黑得异乎寻常,而相对的,面色却有些苍白,并非病态,倒更像是长期闭门苦读、不见天日的书生一般。

      薛绮坐在案后,仰脸看着来人,心头微微一震。

      许徽却显得很是尴尬,回头歉意地看了那人一眼,才介绍:“师姐,这位就是我提起过的萧兄。”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你看,我说了,他真不是坏人。”

      夕阳西垂,暖红的柔光从侧面罩下来,给那人略显苍白的肤色染上了些微暖意,让他看起来愈发温和无害。

      薛绮道:“确实。”

      许徽一喜,正要赞同,却听薛绮慢悠悠地接上了后半句:“长得不错,很适合蒙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人。”

      喜色还没扩展开来,许徽的脸一下子又垮了下去:“师姐,我都说了……”

      薛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冲来人问:“听说你是京城人氏,游学至此的?”

      那人闻言轻轻笑了笑,迈步走进房中,先浅施一礼,这才不疾不徐道:“这话,想来是子善告知巡按的?”果然见许徽赧然搔了搔头,他面露无奈,摇头笑道:“实情并非如此,萧涵天性散漫,父母早亡之后,自己既无心科举,又不耐族中长辈整日敦促,便索性变卖家财,以游学为名纵情山水。想来子善心性淳正,不愿说人的不是,这才为在下讳言一二罢了。”

      “哦,”薛绮淡淡应声,“我也觉得你手上的茧子不像握笔所致。”

      对方并不反驳,颔首浅笑:“巡按观察入微,在下虽无心仕途,但君子六艺却都稍有涉猎。”
      六艺之中包含射与御,此时他如此说,指的自然也不仅仅限于此,怕是刀枪棍棒之类的武艺都有所练习也未可知。

      薛绮听了这不遮不掩的回答,面容愈发呆板起来,一丝情绪都透不出,可心中那种莫名的疑云却越来越厚重起来。

      那是种无法言表的直觉,虽然眼前自称萧涵的男人态度谦和举止有礼,言辞更是毫无破绽,但或者正是因为这副太过处变不惊的态度,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那双透不进光一般的幽黑双眸,她就是在他身上觉察到了一股压抑的晦暗的气息,甚至,并不仅仅是晦暗,反而更像是……

      疯狂。

      这两个字闪入脑海的一瞬,薛绮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觉得许徽这二百五还是早些回蟒山去才好,再这么下去,恐怕用不了多少时间,燕卫留下来的好名声就得让他败个干净,口中却道:“许徽说,他二十七日午后应你所邀,同去了城外农庄游玩,可有此事?”

      萧涵笑道:“巡按怕是记错了,虽确有此事,但并非二十七日,而是二十八。”

      薛绮自然是故意说错的,见他更正,也不多纠缠于此,继续问:“何时返回?中途可有长时间分开行事的情况?”

      “今晨返回,农庄与安凉城相距一个时辰的路途,入城大约是在辰正二刻前后。”前一句回答得快速而笃定,但接下来,却略微思索了一下才继续作答,“中途虽也有过数次独处,但既是在下做东邀约,又岂会长久冷落客人,故而便是分开赏景,也多不过半个时辰。”

      薛绮转眸看向许徽,后者连忙称是,悲愤道:“就是如此!师姐,正如萧兄所言,真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我怎么忍心伤容娘啊!”

      薛绮却毫不动容:“夜间呢?尤其是二十八日的夜间,你们两人在做什么?”

      许徽一愣,俊朗的眉眼间露出了一抹受伤的神情,活像是只让主人遗弃了的大狗,而另一边,同样被怀疑上了的萧涵却似乎丝毫不觉受到了冒犯,只是看上去愈发无奈了:“二月二十八日那天初至农家,在下请落脚的主人家备下了酒菜,同子善一同饮宴,恰好当夜星光璀璨,便乘兴夜赏梨花,直至夜半方散。”

      说完,大约是怕人不信,又道:“此事当地老农一家七口皆可为证,或许还有邻人也曾见到,只是在下却不敢确定了。”

      这名叫做萧涵的男人像是一点脾气都没有,问什么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点不见推诿搪塞,薛绮在刑捕司当差这么多年,这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配合的证人。

      仵作已经验明,庞秀容应当是子初遇害,若有人能证明许、萧二人直至夜半仍在城外,那么他们无论哪个都断来不及潜入太守府作案了。

      这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薛绮却犹不满意似的,漠然注视了对方那张隽秀而恬淡的面容片刻,突然道:“把袖子卷起来。”

      萧涵脸上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终于淡下去了一点。

      许徽也大惊:“师、师姐,这不好吧?”

      薛绮站起身,绕过桌案,双眼仍死死盯着萧涵:“死者虽然柔弱,但生死攸关时也曾试图抗争,仵作验明她指甲内存有织物残片与血肉痕迹,想来凶手的手臂上应当有抓伤——你是自己卷袖子,还是我叫人帮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花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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