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霍去病）》若水未央

6、锋芒

　　卫青二月出征，暮春回朝，他领兵十万兵，自定襄击退匈奴几百里，俘虏匈奴近万人，但汉军也损失惨重，三千将士魂散大漠。
　　一月之后，刘彻想要继续追击匈奴，却遭到了老臣汲黯的反对。反对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劳民伤财，一是春刚有大战，短时间内匈奴不会再来侵犯。
　　他不反驳，偏偏还笑了，冷声问道：“去年春天，卫青等人痛击右贤王之后，发生了什么？”
　　汲黯嘴巴张了张，遂又闭上，刘彻替他答：“秋天，匈奴攻入代郡，斩了孤的都尉，烧杀抢虐。”
　　最后四个字个个敲在在场之人的心上，本以为春夏大捷之后，匈奴会安分一段时间。可没想到，等来的是匈奴更加疯狂反扑。
　　他从蒲团上站起来，宣室中有一张巨大的绢帛，上面绘有中原至河西要塞地点，那是张骞从出使西域回来之后，为刘彻所画。可惜长安往西出塞之后，诸多地区都由匈奴把控，切断了汉庭和西域诸国的联系。从地图上就能看到，匈奴领土之大，就犹如一只苍狼欺压在汉庭之上，觊觎着中原的丰饶物资。
　　尤其是河西之通道，若不握在手中，那匈奴与羌族在联合起来，西北一线哪还有汉庭立足之地。
　　游牧民族铁蹄其所到之处劫夺财产,杀掠吏民，难道真要一直用汉室女子的温柔乡换一时一刻的和平吗？
　　刘彻作为一个帝王，年年接到这样的奏报，教他如何能安于高枕。他的宏图岂止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岂止是贪简单的扬扬威风。
　　刘彻走到地图前，环顾众人，道：“莫非群臣之中，还有人以为匈奴是养得熟喂得饱的？”
　　“陛下...”汲黯刚开口，刘彻猛然抽出了身旁悬着的一把宝剑，噌地一声，剑光闪过，以汲黯为首的主和派的大臣则纷纷跪下，卫青等将领也扑通伏在地上。
　　“跪什么!”刘彻中气十足，“都给孤站起来。”
　　汲黯年岁已高，他站起来时都得撑着膝盖，刘彻握着剑，一字一句道：“白登之围，吕后受辱，逼宫甘泉，有人忘了，孤可没忘。”
　　他来回踱步，观察每一个大臣的神色，“有人忍得了，孤可忍不了！”
　　他抬起剑来，指向地图，“若不把匈奴逐出西北之地，我汉庭岂不永远受敌！”
　　君王已不是少年，但志气从未磨灭，刘彻说：“孤劝你们，莫要寄希望于匈奴，马邑一战后孤与匈奴王庭已经撕破脸了。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来。”
　　霍去病有些激动，想要上前，一旁的卫青在袖中拉住了他。
　　此时汲黯开口，“陛下，一万将士要三五万的辎重，一名骑兵要三匹战马，出兵一次国库便耗损一次。”
　　刘彻扬手打住他，“钱的事交给孔仅和桑弘羊去办，你就莫要管了。”
　　汲黯屡劝都没有效果，最后刘彻干脆与人商议战略，视汲黯而不见。汲黯唉声叹气拂袖而去，临走时咳嗽连连，更显老态。
　　张骞于心不忍，对刘彻说：“陛下，汲黯大人也是为国着想。他是两朝重臣．．．”他顿了顿，又道：“前日听说他受了风寒。”
　　“随他去，”刘彻专心看地图，道：“老东西在孤面前要死要活不是第一次了。”
　　霍去病原本正色，听到这句，耸肩险些笑出声来，卫青看到了，低声斥责道：“严肃些，你以为是在家中吗？”
　　“舅舅，每次出征前，汲黯老叟是不是都要演这一出？”
　　“慎言！”卫青正要训他，猝不及防刘彻抛来一问，问卫青这一战准备怎么打，卫青这才放过霍去病，认真与刘彻讲解。

　　仲夏，卫青领兵再出定襄，霍去病随军出征，张骞为校尉也在其中。刘彻命张骞随行也是考虑到匈奴行踪不定，而张骞在西域生活多年熟悉匈奴王庭事务，了解自然天气，刘彻希望他能与卫青配合，对匈奴再来致命一击。
　　张瑞随霍去病的轻骑营出战，张骞是个文臣，张瑞性子也温和，也不喜欢刀枪。但是当年张骞和堂邑父被匈奴囚禁，他以奴隶身份出身，小小年纪在草原上就懂得了弱肉强食，必须要身强体健，才有资格活下去。他在匈奴之地没有系统的学习武功，只有蛮力，直到进入霍去病的轻骑营，才慢慢习武。
　　霍去病从小就师从卫青，骑射武功数一数二了。没想到张瑞天生力大，尤其是角斗，霍去病那几百将士包含自己，居然无一是张瑞的对手。
　　安营扎寨之后，霍去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卫青把总他拘在帐中，也不派他出战。打击匈奴跟传统的两军对垒不一样，你兵临城下，派一个人过去骂一骂，打一打，打得过就攻城，打不过就回营。
　　茫茫大漠，找到匈奴退无可退，找不到匈奴一切白搭，跟兵书中的传统作战全然不同。
　　霍去病再一次负气走出卫青营帐，张骞对卫青说：“票姚校尉英勇果敢，武功了得。听我儿说，他与轻骑营日夜训练，将军为何不让他试试看？”
　　卫青掌灯看地图，他闻言抬起头，道：“子文，此时只有你我二人在。我就直说了，龙城那一战你可有听闻？”
　　“有所耳闻，”张骞说：“将军于龙城一战成名。”
　　卫青点头，而摇头，最后叹息道：“四路兵马，两位公孙将军，还有李广将军无功而返，陛下雷霆震怒，要赐死他们，若非能交赎金免罪，他们必死无疑了。”
　　卫青道：“恩威并施是陛下的治军之法。可每每回想那时，我总会冷汗涔涔。”
　　“难为将军每次出战，但仍旧能保持沉着冷静。”
　　“越到阵前，越要冷静。单凭一腔热血成不了事。”卫青想把行军图铺大一些，张骞绕过案几，为他掌灯。两人不语，偶听战马嘶鸣。张骞突然道：“将军又怎知，票姚校尉没有做好准备呢？或许他就是下一个龙城名将呢？”
　　卫青顿了顿，扬起脸来，帐外星河灿烂，他道：“若真能为陛下效力，是他的福气。”

　　霍去病气呼呼回到自己帐中，张瑞正在与几名士兵交谈，其中一人名叫赵破奴，他自小被匈奴掳走，在草原被囚了十几年，偶然有机会才逃了出来。这境遇简直跟张瑞无二，所以这两人尤其谈的来。
　　“校尉，如何？”赵破奴见霍去病回来中着急问道，霍去病抱盔于臂间，立在帐中，反问赵破奴和张瑞，“你二人在做什么？”
　　“我们．．．”
　　“张瑞在念诗。”赵破奴抢着答道。
　　霍去病脸寒如冰，厉声道：“不去练习，念什么诗，要念回去念！”说罢扬手把盔扔在案几上，嘭地一声巨响，剩下几人都悄悄走了，剩下张瑞和赵破奴。
　　赵破奴是个二愣子，还不没察觉霍去病的怒气，直言不讳：“出来好几日了，苏建赵信两位将军都出去了，偏我们还坐在这里，不念诗还做什么。诶，你拉我作甚．．．”
　　张瑞扶额，你可少说两句吧。
　　霍去病看案几上的竹简写着，“．．．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
　　身骑白马，奔驰在路上，难道我不想回到我的家乡？
　　霍去病冷静了些，声音平平，“张瑞，你为何出战？”
　　张瑞没想到霍去病会对他发问，他略想了想，道：“想找到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被匈奴人抓回去，有没有想过，她早就不在了。”
　　张瑞愣了一会儿，双手暗中握拳，“我甚少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就是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霍去病道：“你的母亲虽然是匈奴奴隶，但为了夫君能奋起抗争，是个可敬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瑞说：“若我能找到她，我便带她会汉地，那才是故乡。”
　　霍去病颔首，“赵破奴呢，”他问：“你为何从军？”
　　赵破奴拍拍胸口道：“我他妈被匈奴老贼折磨十几年，还不得干死他娘的！”
　　霍去病：“．．．．．．”
　　．．．此人直率，甚好。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但殊途同归，命运促使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同一营帐之中。可没有大将军的命令他们谁也不得出战。
　　三人如同猛兽，困于笼中，动弹不得，但又蠢蠢欲动，冥冥之中，天将降大任。
　　子夜过后，大将军突然传票姚校尉霍去病到主帐中。
　　霍去病本就和衣而睡，听到传令，从榻上跳起来，挎着长剑，快步跑进卫青帐中。
　　“舅舅，你找我？”
　　卫青和张骞正在议事，眉头微微皱起，把笔一掷，“说了多少次，在军中不要叫．．．”
　　“将军，将军，”霍去病连忙改口，“将军找属下何事？”
　　卫青哼了一声，闭口不言。张骞微微笑了，向他解释：“票姚校尉，苏建赵信二位将军已经寻到了敌军主力，将军想派你夜袭匈奴，抓几个舌头回来。”
　　霍去病欣喜若狂，“舅，啊不对，将军，是真的吗？”
　　“军令岂有假的。”卫青道：“还不去领些辎重。”
　　“是！”霍去病转头准备走，却被卫青叫住，他走到跟前来，替霍去病理了理头盔，拍肩温声叮嘱：“多领些，不要走远了。”
　　“知道了。”霍去病咧嘴一笑，几乎是跑回轻骑营。赵破奴这个猴精，已经列阵，并把霍去病的战马牵来了。
　　霍去病翻身上马，看着一张张与他年岁相同的脸，高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夜将军命我夜袭匈奴。”他停了一会儿，以平静早已嘣嘣作响的心跳和熊熊燃烧的战魂。
　　“勇者。”他道：“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