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霍去病）》若水未央

17、劫数

　　上郡早早关了城门，因为太守苏建得斥候来报，城外有匈奴散兵出没，于是下令，今日午时过后不得出关。
　　刘陵他们来晚了一步，城门已经关了，纵然有出关符文也不行。她吩咐驭者回驿站休息，便退回车内，然后就对上了刘愔的双眼。
　　“你再这么看我，眼珠子当心掉下来。”
　　“你还伪造印章，符文？”
　　刘陵笑中带着讥诮，“阿愔，我不过伪造了印章符文就把你吓成这样，我如果拿出传国玉玺和虎符，你岂不是要吓死过去。”
　　刘愔丝毫不怀疑刘陵的话，这一路他们办成普通的平民，畅通无阻，全靠刘陵伪造的那些印章令牌。
　　刘陵倒是没有再喂她吃丹药。
　　其实不喂也可以，手无缚鸡之力，她如何能逃脱得了。
　　到了夜间，刘陵扔给她一套厚袄穿上，并把她身上所有的首饰全部弄下来，装进一个袋子里。
　　“你走吧。”刘陵说，“天一亮，我就出关，你也没作用了。”
　　刘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脚跟灌了铅一般，“我，真可以走。”
　　“这些首饰招摇，你不要带了。符文令牌收好，可以帮你回到长安。”
　　“那你呢，”刘愔问她，“你真要去匈奴？”
　　“阿愔，马邑之战为何失败，二出定襄为何无功而返，你好好想想。”
　　刘陵在她心中扔下无数个巨石，一次又一次掀起滔天巨浪。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淮南王与匈奴，居然早在元光二年就勾结上了。
　　“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太守和都尉，把你抓了？”
　　“你会吗？”刘陵笑道：“阿愔，我已经没有了翻盘的机会，去匈奴无非逃命，你舍不得告发我的。”
　　她抬眼，补充道：“你心软，下不了这个手。”
　　“你！”刘愔咬着嘴唇，无法辩驳。刘陵太摸得准自己的性子了，真要她去告发，刘愔这个人确实会犹豫的。
　　刘陵她一个女人，没了父兄，就算到了匈奴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呢。
　　刘愔独自一个人出了驿站，天星渐隐，太阳就要出来了。早出的摊贩已经走在路上，挑着担子路过刘愔身旁，问她，“姑娘，买馍吗？刚才做好的。”
　　刘愔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原先神经紧绷着，墓地放松下来，她才发觉肚里空空。“来一个吧。”
　　老者递给她一个馍，刘愔转身要走，老者拉住她道：“姑娘，怎么不给钱啊。”
　　刘愔半知半解，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玉环，给老者，道：“够吗？”
　　那老者在晨风中呆住了，刘愔咬着干巴巴的馍，问他：“太守府邸在哪里？”
　　“．．．”
　　“老人家。”刘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者回过神，啊了一声。
　　“太守府邸在哪里？”
　　“在，”老者指着前方道，“左转直走。”
　　刘愔谢过老者，往前方走去，老者叫住她，道：“姑娘，这玉环，玉环。”
　　“怎么了？”刘愔无奈道：“我身上没什么其他的东西，你就将就吧。”
　　他倒是愿意将就啊。
　　老者哀叹，如花似玉的姑娘，居然是个傻的。
　　太守宅邸门前灯火通明，苏建并未休息，而是跟都尉在商量防御匈奴的对策，侧夜未眠。冬天要到了，匈奴粮草不足，又到了南下大汉烧杀抢虐的时候。
　　鸡鸣之时，苏建才扬起脸，呵气出白烟，他道：“都尉，把门关上吗？”
　　“关上吧。”都尉道。
　　他抬了抬手，门外侍卫正准备关门，突然大门处一名小兵飞奔而来，大喊道：“太守，都尉大人，西门，西门被匈奴围攻，就要进城了！”

　　刘彻在各地郡县发了通缉令，通缉淮南王女刘陵，考虑到刘愔也在她手里，为保皇家尊严，这道秘密诏令由一郡太守亲自执行。
　　前几日，陇西郡密信来报，觅得刘陵踪迹，刘彻在南边找不到刘陵的影子，没有想到她居然去了北方。
　　霍去病请旨带了一支骑兵，直奔西北而去。
　　刘愔还没走到太守宅邸的大门，远处一行将士从高门大院里面鱼贯而出，翻身上马，朝刘愔这个方向奔来。
　　“散开，散开！”打头的士兵挥舞大手，刘愔赶紧躲到一旁，苏建骑着高头大马从刘愔身旁驰过，忽而一愣：此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落后了几个马身，都尉在长街尽头喊道：“太守，快走吧。”
　　天大的事暂时都要抛之脑后，如今是匈奴来犯！
　　苏建扬鞭远去。还没完，仍有几个士兵骑马敲锣，喊道：“所有住户，全部紧锁门窗，防外敌来犯。所有行人，现在立即归家！！”
　　外敌来犯，住在西北边境，最大外敌是谁，不言而喻。街上起早叫卖的人，赶路的人，都迅速收拾摊子，躲进家中，关紧了门窗。
　　可刘愔呢。
　　那小兵指着刘愔道，“快回家去，匈奴就要来了。”他身旁的人拦住他，“太守说了，不要多言，以免引起恐慌。”
　　“啊对！”那小兵敲敲脑袋，对刘愔和蔼了些，“你家在哪儿，快些回家啊。”
　　她家在哪儿啊？
　　刘愔有莫大酸楚，眼下却不能跟别人说，她咬牙忍住眼泪道，“我回去，这就回去。”
　　两个小兵点点头，朝其他街巷跑出，刘愔往街上行走，许多人迎面而来，偏她无处而去，只能逆行。
　　人群无意撞向刘愔，她一个公主，居然在此刻感受到了何为身似浮萍。
　　“来了！”
　　“来了！”
　　“匈奴人打进来了！”
　　所有人全都扭头，顺着刘愔方向逃跑，刘愔浑身发抖，连看都不敢看。她顺着人流，拼命往前跑，身后是兽性发狂的笑声，还有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没有回头，所以不能想象，匈奴是如何一刀毙命三四个汉人。她没有回头，所以不能想象，他们是如何劈开木门，无情地抢夺钱财。她没有回头，所以无法想先，汉兵在强大的骑兵之下，反抗是多么的无力。
　　刘愔想起那时霍去病说的话，他说的对。
　　她的悲天悯人毫不值钱，身处此时此地，才能．．．．．
　　一道刀光沿着刘愔右边劈过，她的衣衫瞬间被削去一半，腥臭的鲜血溅了一脸，她下意识闭了眼睛，若不是她身旁的人替她挨了一刀，她必死无疑！
　　而身旁的那人就是刚刚给自己馍的老者。
　　“啊！！！”
　　刘愔身旁当下空出一块，大家连滚带爬，四处逃窜。也不知谁拉了刘愔一把，她才没有被吓傻，继续跟着众人，没有目的的逃命。
　　可她身后已经有匈奴人了，那几个人一直追着她，她如何能跑的过战马。
　　城墙上的烽烟滚滚，号角嘶鸣，犹如最悲凉的歌，荡气回肠，唱着这城中惨绝人寰的一幕。
　　刘愔听到了号角声，本来为之一振。可声音只到一半，戛然而止，刘愔知道，那人肯定被匈奴射杀了。
　　完了！
　　这会肯定要死了。
　　身后的匈奴人在狞笑，忽然加速拦住了刘愔与几个百姓的去路。
　　共有五个匈奴人，他们大笑着商量着什么，刘愔与那几个人就如猎物一般，没有半点还手的能力。
　　几个人跌坐在搭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刘愔偏偏哭不出来，她只是发抖，觉得很冷，从心里觉得很冷。
　　猛地，其中一个匈奴人先动手，弯腰抄起一名女孩，把她扔进最近的那间房子。
　　剩下的抖如筛糠，突然有一个男人跳起来骂道：“你们这些蛮子，畜生不如！”
　　那几个匈奴不知听懂了没，仍旧笑着，抄起短刀，刺进男子的腹部，然后轻轻一挑，那男人的尸首就被扔向一旁。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再次划破上郡天空，还有屈辱的泪，无辜的血，未激发的魂。
　　刘愔看准了一个缺口，想跑出去，却被一个匈奴拦住，他用刀抬起刘愔的脸，咧嘴笑了，他也弯下腰准备捞起刘愔。
　　那一刻，刘愔十分冷静，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也被扔进小房子里。
　　那就咬舌自尽！
　　这时，东边奔来一支汉军，打头的人大喊道：“杀啊！”
　　刘愔眼泪朦胧，直到那几个汉军快到跟前，她才看清，是刚刚那个从太守宅邸出来的人。
　　苏建看到百姓被虐杀的场景，双目充血，狠狠道：“我乃卫青大将军麾下苏建，尔等受死！”
　　那些人不知道苏建是谁，但知道卫青是谁，他们互相看了看，犹豫怀疑卫青大军是不是来支援了。苏建趁这个空档，赶到刘愔身旁轻声道：“公主，卑职在上林苑有幸见过公主一面。”
　　刘愔咽了一下唾沫，苏建不容她说话，把自己的马给她，“公主，狼烟已放，援兵即刻就到，你快些走吧。”
　　“那，那你．．．”刘愔伏在马上，“你呢？”
　　苏建那支小分队不过十来人，此时正在与匈奴骑兵正面厮杀，，苏建抽出佩剑，道：“我是战士，不能临阵退缩，这一战如果打好了，说不定我还能重新回到大将军帐下。”
　　“可是．．．”
　　“公主，”苏健身后的士兵几乎全部落败，他看了看，再回头时已经红了眼眶，他道：“快，快走吧！”
　　苏建举起剑身用力击打坐骑，战马长嘶一声，驮着刘愔狂奔而去。
　　匈奴骑兵已将苏建团团包围住，苏建将剑横在胸前，怒目而视。他是战败的将军，是失了城池的太守，他不比大将军善谋，也没有冠军侯骁勇。没有前路，没有退路，唯有一腔忠贞，甘愿马革裹尸，那便是大汉将士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