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鬼传》候已

7、第五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冰冷的星球出现第一个细胞、出现第一个生命，继而开始不断演化，慢慢地，几万年，几十万年，几亿年，开始出现第一个神仙。
　　盘古看着这天地间唯一的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感动？欣喜？快乐？也许该是痛恨！连自己为何而生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创造者都不知道，就这样，照着不知谁谱写的剧本，演出这场可笑的闹剧。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这个创造者，干得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痛扁一顿！”
　　恍惚间，他咬牙切齿得说。
　　可一旦有了存在，有了自己，就伴随着感情，寂寞似乎注定于他如影随形，即使有那个蛇女又如何？即使她又创造了许多与他近似的同伴又如何？即使她一直在扮演她的角色，陪伴在他身边努力安慰他又如何？
　　一切都只是阴谋！
　　他又怎么知道这个时刻于他身旁的女子是不是另一个游戏、是不是另一个阴谋？被玩弄的，到底是他还是她？
　　谁来告诉他，事实的真相是什么！真正与他相随的，不是女娲，由始至终，都只有寂寞，无人能了解的寂寞！
　　告诉我，在这蓝色星球中，在这几十亿生命中，谁才是真正了解我的！谁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既然注定是这般近乎绝望的寂寞，又为何要在一开始，有生命的诞生……
　　宁愿，什么都不要有，连生存都不存在，就不会这般寂寞吧，这撕心掏肺般的……
　　
　　璟夜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这是否就可以叫做疯狂。
　　他面前，是几十名坎族的神女，一个个凶神恶煞得，仿似她们才是鬼，自己倒像无辜的路人。虽然从自己出生便是熟知人类这些嘴脸，可看来他的视觉神经还未到麻木的地步，见到她们仍难掩阵阵翻涌而来的厌恶感。
　　本以为自己体内的血和细胞都已在六百年前那一战中彻底冷却，原来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他还未能放下感情，他还未能真的冷酷。
　　这场面，总不免让璟夜想起那一战，若非先王遗言，当时他就想马上狠狠得给八族一个报复。
　　“怨怨相报何时了！反正秋凉不在，我也不想活了，就让一切都算了吧！只要你们可以好好生活也就够了。”
　　王，你太善良了！这些人类经过了六百年，根本没有半点进步！您当年的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妃的去世又是为了什么！在先王与王妃共结连理时，他们鬼族也曾天真的以为这是个美好的开始，开始化解这几万年来水火不容的敌对，可是他们都错了！他们和人类之间是条黑不见底的悬崖深渊，而深渊对面，依然是那些和他们外表一样却虚伪的丑陋者在宣张正义同时惨杀他们！
　　璟夜甩甩头，把烦絮暂且抛开，他还要应对面前这群难于对付的人类，现在不是缅怀过去的时候。
　　“鬼族，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有何目的，不过来了，你就别想安然无恙回去。”
　　从正厅中走出一位身着梅红唐装的女子，气质与其他神女截然不同，由旁边围拥神女的态度看来，是个有地位者。坎族的龙王听闻居于水晶宫最深处，不可能这么快便能行至正厅，璟夜也不认为堂堂龙王会为这么点小事便轻易出来见人。想来，该是四海娘娘其中一人。
　　璟夜微笑，可不带任何感情的笑意只让人更感冰冷：“听闻坎族的四海娘娘各有一绝，不知道您是哪方面的高手？”
　　梅红女子尚未搭话，旁边一名围着璟夜的神女手一抖，原本柔软的纱巾便化为尖枪利刃指向他：“大胆鬼族，竟敢这般与娘娘说话。”
　　璟夜又笑：“哼，想人多欺人少吗？娘娘是你们的娘娘，又不是我的，为何我也要畏敬她。”
　　“大胆……”
　　“够了！”未待神女往下说，东海娘娘及时制止自己手下神女继续这无谓的口舌之争。“鬼族，你今日来了，想必也不会天真认为自己可以平安回去。我只是想问问你，究竟为何而来？”只因这突如其来的鬼实在太出人意料，自己好歹也该弄清楚此事出于何原由。
　　璟夜冷冷盯着她，再看看自己身边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东海娘娘只怕遇到个疯子。
　　“呵呵……我笑你们人类这六百年来都没有长进啊！六百年前假借别人之手来灭我们，六百年后还是这般卑鄙无耻，借不了别人之手，就用人多欺负人少的方法！”
　　只一句话，如尖刺般刺穿东海娘娘心窝。
　　“少胡扯八道了，鬼族！”待命再旁的神女忍不住厉喝，“对付你们这些狡猾的鬼族哪用得着什么卑鄙不卑鄙的！论卑鄙我们远远不及你呢！”
　　“啊，真可惜呢！” 璟夜不理会其他神女，依然只盯着东海娘娘。“看来这些自认善良的小神女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不过也难怪，毕竟已是这么久远以前的事了。”他顿顿气，原本逍遥自在的表情突然转为恶刹：“不过你该很清楚吧！上一位的娘娘应该把一切都如数告诉你了！”
　　只是一秒，东海娘娘心中颤瑟一下，难以否认，她心中一丝被对手看穿的厌恶感让她闪出退却的念头。
　　“不得对娘娘无理！”旁边的神女以化为尖枪的纱巾击向璟夜，可轻易便被避开。
　　璟夜恢复本来面貌，又看看四周：“都说你们卑鄙了，还不信，现在分明是人多欺负我一个！”
　　“什么欺负！你们鬼族出了名狡猾的，若单枪匹马与你相斗，怕你趁机逃了，到时候才是危害人间。”见娘娘不言，众神女纷纷代娘娘出言。
　　“那我不逃，我们单对单来打吧。若你们赢了，我束手就擒；若我赢了，你们要答应我的要求。”
　　“哦，有意思，不如我来与你一战吧。”
　　众人闻声望去，厅内又多了一名黄色华服女子。“南海娘娘！”不少人欣喜得脱口而出。
　　“好啊！来谁都一样。” 璟夜不以为然。
　　南海娘娘正欲上前，擦身之际突然被东海娘娘拉住：“小心！他知道六百年前那事的真相。”压低声音至仅够两人听到，看到南海娘娘微微颚首，她才松开手，看她行至金鬼前。
　　“怎么斗？”
　　“随便吧。直到有一方认输或不能战为止。” 璟夜不喜欢拖拉，已摆开阵式。
　　“可以再多问一句吗？”
　　“什么？”
　　“你的愿望应该不是要安然离开这里吧？”
　　璟夜微一皱眉，还是回答了：“不是。”
　　“那是什么？”
　　“如果我赢了，我要见滢汐。”
　　“很好！”南海娘娘也下定决心，“那我更是不能输！”
　　
　　在族中，认识璟夜的鬼都会说，他是个没有王族意识的王子。也许没有王族意识可以让璟夜与其他鬼更加接近，但没有王族意识到了脱线的地步，就让他的朋友和亲人很担心了。他可以和大家一起斗酒醉到天亮，可以为了成全朋友美事自己扮黑脸，可以忘了练剑和友人一起睡上整天，可不会以王族身份做任何事。每次派任务给他，不是忘了就耍赖推与别人，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他才是王位第一继承者。
　　如果大哥是从以前就有预谋，那他就是个真正的天才！
　　当朝影想到一切时已太迟，璟夜早已跑到外面去，并遗下朝影不继承王位便不回来的留言。
　　难道大哥连我什么时候会看穿一切都早已想到？那么大家都看错了，大哥才是头脑精明到可怕地步的王。
　　璟夜在大家印象中总是个懒懒散散、随心所欲、无欲无求的家伙。可是，又有谁敢说他是否真的如此？连从小形影不离最亲的弟弟兼未来鬼王都被他算计，大家只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等待不是办法，可除了等待又有什么办法？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璟夜，别的不一定如人，可躲藏和享受是他最能干的，每次在大家疯狂寻找他的时候，他大多数是在享受他所谓的小小幸福，等享受够了才自动现身，然后看大家气喘嘘嘘的样子奚笑一番。
　　许多首次见到璟夜的鬼都不明白为何他们几个朋友可以这般游戏，只因为怕了璟夜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可是璟夜那群猪朋狗友听罢反而大笑——再也没有比璟夜更随和到无所谓的鬼了，居然还有怕他的。而璟夜依然我行我素，摆着一张冷脸，正好可以杜绝一些鬼的非份之想。
　　你是个向来随心所欲的孩子，会让你如此坚持的理由，希望不是你一时的热忱。
　　璟夜也知道，因为自己这个性子，为身为王的父亲惹来很多麻烦，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王位第一继承者。可父亲不但没责备他，反是采取不理不采的态度，时间一长，两者间难免有些隔阂。王每天日理万机，又痛失爱妻与亲哥哥，每每见到这酷似妻子的儿子，总有些伤感，在璟夜小时候便把他交给其他鬼养，等儿子长大，隔阂已深。一个年纪大了又是统领者，放不下身段；一个对自己被抛弃之事难以忘记，也不愿意被管着。
　　于是，有些东西，在两者间逐渐熄灭，有些东西，偏偏又不听话不断滋生。
　　对不起，爸爸！我至少该这么叫你一声的。
　　对不起，朝影！我大概看不到你为王的一天了。
　　
　　璟夜慢慢张开眼，眼前这个南海娘娘怎么看怎么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如果他没有记错，现任的南海娘娘应该是擅长精神控制咒术。在武艺方面也许不算高手，可换言之自己在攻击方面也占不到任何优势。真糟糕，如果以前不是老逃武术课，如果自己有朝影一半认真，也许今天还能有命见到滢汐。
　　唇边一抹微笑。奇怪，怎么今天总想到以前的事？也许是注定自己命不久矣。
　　如果用金镰刀，应该可以取胜，只是后果，怕自己负担不起。若只单对单，没有其他八族围观者，倒是无妨，被知道也没大伤害。可现下自己一用，无疑全坎族都得知，怕是不到半日，传遍八族，鬼族得知，也是迟早之事，届时如何逼迫朝影继位。
　　真是的，关键时刻反而无用武之地，真不明白为何金镰刀要选自己为主人。
　　犹豫间，南海娘娘已开始咏唱，刹时，周围空间都传来沉重压迫感。最后还是要以咒术而战啊！璟夜做出手势，也开始咏唱。强烈的压迫感一层层袭来，压得璟夜无法动弹，连说话都越来越困难，可无法咏唱便是输，不论能否，都必须继续，这是持久战。
　　围观的神女也迫于气流越来越强，不得不一步步退后，东海娘娘忙张开防护圈，保护低级神女的安全。众神女看不出谁占优势，唯有追问东海娘娘。可娘娘也答不出所以然来，只因战中两人势均力敌，谁也占不了半点优势。
　　东海娘娘心里一沉——真看不出来，这个金鬼居然能和坎族第三强的南海娘娘斗成平手，只怕自己上阵，也未必能赢。难道这金鬼在鬼族中也是个位高者？可他没有金银妖瞳，不可能是鬼王，或许是和鬼王相关者。若是如此，此战如能胜了，可以追问出鬼王下落。
　　东海娘娘想来，如是交代旁边神女。
　　此刻水晶宫本来就低的气压因为施术两人彼此气势摩擦而更低，整个宫殿产生一阵晃动，一些法力低的神女承受不住，不支倒地。东海娘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尽力维持防护圈，可防护圈守护不到处，几名神女内脏被压破，开始吐血。而厅中心对持的两人，仍未分出胜负，不过已开始有眉目，虽然两人额头皆是冷汗，可南海娘娘的咏唱速度明显减慢。
　　“够了吧！” 璟夜胜得也不轻松，可在咏唱中仍有余暇开口说话：“胜负已分，没必要再斗下去了。”
　　南海娘娘本还想坚持，可心里知道再斗下去也没有意义，唯有放弃。她一收起气，璟夜也停止咏唱，让水晶宫回归宁静。
　　璟夜喘口气，他的法力也几乎用尽，若再不停下来，怕是自己也有危险：“到此为止，我要见滢汐。”一双金眸直盯着喘息不止的南海娘娘。
　　南海娘娘万般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这小子，鬼族中竟有这般法力高强者，心里难免几分惊讶。再是不忿，输了便是输了，她转头向一神女：“去请滢汐来。”
　　“没有这个必要！”
　　东海娘娘一声令下，众神女再次把璟夜围得水泄不通，手持武器指向还未恢复的璟夜。
　　南海娘娘没料到出此下策，怒视东海娘娘：“渝沫，你是何解？”
　　“他有此等法力，在鬼中自不是低位者，我要问出鬼王所在，借此铲平鬼族。”
　　“我与他有言在先，现在岂能反口！”
　　“与他约定的是你，不是我，我不需要遵守这约定。”
　　“你！”
　　“不用担心，他法力也用的差不多了。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抓到他，到时候铲除鬼族，你也是个功臣。”
　　“老太婆！你当我是笨蛋吗？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鬼族的事！” 璟夜虽然嘴上轻松，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大不了陪上自己一命，不料她们竟有此打算，只怪自己金发金眸太显眼，谁都知道他是鬼中王族。
　　“放心！我有的是拷问你的方式，不到你不招！”
　　“我早说你们坎族手段卑鄙，还不认！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哦。”
　　“你尽管在嘴上呈威风吧！反正一会儿你就不能说了！”
　　众神女已经攻过来，璟夜虽然连避开几下攻击，可体力不济，这密如网的阵势，不到一会儿，就被纱巾划破手臂，而手臂上流下的殷红，让在场所有坎族震惊。
　　众所周知，鬼血是蓝色的，这事实背后的真相，只有两位娘娘和璟夜知道。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血了？六百年啊！曾幻想这六百年过来，自己体内血液已变回蓝色，毕竟，他是鬼，不是人。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论他承认与否。那染红整个手臂的温热液体就是最好的证明。有时候，他诅咒这份血缘，因为这个，他无法放下隔阂打开自己所有去面对朋友和父亲，因为这个，他不敢参加父王安排的练剑，因为这个，每每想起自己体内这恶心的颜色就让他呕吐。可是，事实还是事实，不曾变过。
　　现在这事实也证明了，六百年前那一战确实存在！不，那不该叫战，那只是单方面的屠杀，对鬼族的屠杀！就为了掩饰这个液体，鬼族死伤无数，一闭上眼睛，同伴的哀号声便不断响起，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每一寸肌肤。
　　就因为这些鲜红的液体，鬼族付出了数不清的代价！
　　璟夜看看这些惊呆了的凶手，眼光最后落在两名娘娘身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嘴边还带着笑意：“不来吗？你们最想掩饰的罪行，我就是证据！我的身体就是六百年前那一战的证据！你们不是很想把一切证据都毁掉的吗？为什么现在不攻击了？就因为看到我体内流着和你们一样的液体吗？！”为何？一瞬间，仿佛看到过世母亲的笑脸。曾经因为母亲，他也相信过人类，可换回来的又是什么？在母亲死时他就发过重誓：
　　“你们不需要犹豫啊！我是鬼！到死为止我都不会是你们的同类！”
　　母亲，我也可怜你！你花费一生四十多年光阴，才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生物，在你终于明白自己追求是何物时，就被自己同伴用最残忍的方式背叛。而最可悲的是，你到死那一刻仍是个人类，永远无法变成鬼！
　　那么我呢？在鬼与人类结合后以人类方式诞生下的鬼，我的灵魂，又会否有得到救赎的一天？可是我也无法成为人类啊，正如母亲无法成为鬼一样！只是我又能算是鬼吗？一个披着鬼外表的人类？还是一个披着人类外表的鬼？我宁愿是后者，而我怕得，便是恰好相反！
　　也许一切都只是假的，当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做了个多么可笑的梦。母亲并没有死，只是普通的鬼，也没有六百年前的那一战。当割开这虚伪的肌肤，看着蓝色冰冷的液体流出，他才能让心灵回复到最初黑暗但纯净的地步，再没有任何畏惧。
　　这，才是璟夜要的救赎，而不是成为人类，永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