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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此时相望不相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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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账灯寂灭,百里雪连天。
后营不及下葬的尸体越积越多,小山一般堆在那里,下面还残存几抔疫病死者的骨灰。你咬紧下唇克制心底的钝痛,仿佛承载他们的不是土地,而是你的心。
出阵前,谦信大人和信玄大人一行一如往日,但前几夜所谈之语,及数日阴霾的天,让你心底总有些不祥的预感,此起彼伏。
而最终你对着他们安抚的笑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今时今日,上阵前夕,仍不忘慰藉自己的、温柔的人啊……
“祝您,武运昌隆。”
你说。
你不自觉伸出双手——薄茧遍生、洁净平稳,不论行迈靡靡、中心烦忧,不论思绪波澜几多、生灵逝去几何,总是如此。
你的手始终不曾发抖。
如今,这已是一双合格医者的手。
你仍旧清楚记得,战乱起始,后武田与上杉合力对抗距平定天下仅余两步之遥的织田大军——那时起,自己为有所助益,竭尽所能,终得了上杉、武田总大将的首肯,磨练医术,随军行医。
其伊始,你作为和平的21世纪来人,对铁血纵横的冷兵器战场,总是缺乏具象概念的。
所以哪怕此世与彼世除却人名并无丝毫相同,但当你亲眼看着“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并肩作战,“柿崎景家”和“马场信春”同阵对敌、驰骋沙场时,还是不免心下大动、热血沸腾。
后来你渐知,自己如此幼稚。
不管身处何世,战争带来的殇逝与伤痛,皆为一般。当你亲身感受到以往只在教科书生硬的公式化文字中描写的事件与场面,你已深知,青史所留,不过此时此地,而彼之情、彼之恨,不在书本之内,却远漫寰宇之中。
于天下大势,你无能为力。
你只能努力再努力,不眠不休,多救一个伤员、一名病人。
于是当伤兵再度源源不断地送到后方,你便立刻止住思绪,将挂于颈子的三角巾覆住口鼻,忘我投入。
——“织田信长此行,如火入原野,江临危崖,必有倾覆之势。”
你千思万绪,忧怀难灭,而双眸十指稳如泰山,可定伤者之心。
——“有些事物,以一腔热忱、高才强力、正道正义之心,亦是鞭长莫及。天时不眷,地利不顾,人和不得……败亦形形色色。但尽管如此,亦是完美的。你觉得什么是完美?一统天下登高百应?于我等而言固然是毕生追求——而这又是为何?自为投我之臣可兴,忠我之民可宁——所以……如今看来,是否于此役取胜,财富多少,生死输赢,皆不重要。心无所愧,寄无所负,臣壮志可酬,民祸乱可避——不论是谁最终成就此业,皆为完美。”
你简单交代了处理好血肉模糊伤口的伤者几句,抬臂拭汗的间隙,你不禁望向远方两军相接处,仿佛总有些征伐杀戮之音,裹着悲鸣惨叫裂空而来,模糊了伤者的呻吟。而他们昨夜的话却如在耳畔,字句成锤,敲击心底那面不安的鼓。
你有些预感,但拒绝承认。
——“哈,英雄所见略同!好血自要卖与识货的!”
——“我觉得如今,我能问心无愧地看着町民们的眼睛,当得起他们一句‘大人’……我能骄傲地对父亲大人和他们说,我已竭尽所能,我将不遗余力,我定不负所望。”
——“生于斯,葬于斯,武人之道也。而小姐你与我们不同……”
——“你要活下去,回到你的家。请原谅我们独占你这段时日,却未对你有所帮助。”
——“听说运气是守恒的——既然那个一直以来的所求不可得,那……起码,你能平安回家也好,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啦。”
——“也是我的。”
思及此,你用力摇摇头。
若能换得他们凯旋,哪怕……
哪怕是此生滞留神牙,你也甘愿。
你不免收紧双手,那朵风干的桔梗花被你小心翼翼收在御守中,笼于掌心,聊以慰藉。
“大夫!请您帮帮忙!”
“来了!”
你将御守收好,敛去情绪,帮忙将断腿的伤员扶近前,清理创口,固定肢体,有条不紊地做应急处理。
未几,却听马蹄呼啸,至本阵前骤停,嘶鸣迭起。
步伐齐整,间有惊呼、拔刀、叫骂之声。
见微知著,你不需抬头。
你仍旧忙碌于身侧伤兵,不得不承认,辅以现代心肺复苏术的救治,要有效得多。
俯身闻方才尚奄奄一息的伤者已恢复呼吸,虽微弱,却均匀。
而后你终有余力为他处理其他伤处。
间或侧脸耸肩,将几束清泪抹去。
伤者之畔,医者无暇哭泣。
直至散发血腥之气的刀横在你颈侧,你动作丝毫未停。
在织田兵士叫嚣着彰显自己存在感、表达败军之师却无视他们的愤慨时,你方回头递去一眼,捎带开口——
“请让我为这位伤员包扎好,自会束手就擒。”
你听到自己的话音在颤,字句皆不漏敬语,似服软请求,然尾音一个降调,便硬生生成了不容置喙。
你当然知道这般语气更惹织田兵着火。
于是你本能般闭眼。
颈侧微痛,一闪而过,呯嗙一响,便没了下文。
再开眼时,虽不免战战兢兢,但有你全力控制,你的手仍是稳的。
眼前有一道背影翳蔽,峭如松竹。
熟稔,而陌生。
——“人微力薄,愿花相护,应可无虞。”
——“在下十兵卫,不过町民,小姐无需费心。”
——“在下却愿……再不见小姐为妙。”
“十……”
喉头微动,你知道自己想呼唤什么。但他并未等到你开口——
“上杉武田全军覆没,领地并町民皆入织田领。你要伤的,是我织田子民。”
音声冷澈,抑扬顿挫。
与你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语气,以及语中道出的、你一直默默逃避的事实,终让那句“十兵卫”硬生生咽回肚里,就此缠杂于百般情绪,不堪结,不堪解。
你静静护紧心口,那里有你的精魄、你的寄托,你的御守……
和你的桔梗花。
翌年春,织田信长新立幕府,天下一统。
也是你被以姬神子之礼“迎”入安土城的第一年。
亦有织田信长爱将明智光秀奉命加以“保护”。
好不风光,好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