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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三个故事 ...

  •   【红鲤】
      红鲤一族是西海龙族的远亲,远地不能再远的远亲。这种联系追溯起来,要回首很多很多年的往事,所以这样事无需想起,因为这段联系所代表的只是——他们并非妖族。
      可他们也不像龙族一样生来就可以位列仙班。
      非妖非神的种类该如何定义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们很多年,不知是谁说道:“既然非妖非神,那么,取灵字如何?”
      于是,这个提议被全票通过,全族上下欢庆了三天三夜,那热闹的劲儿仿佛要把几千年来沉淀的清静给赶走。
      从这以后他们便被称为灵族。
      说起红鲤一族,也是有很长的历史了,少说,有七八千年吧。
      这七八千年,对于与天同寿的神来说不过沧海一栗,可对于生活在凡尘的人和妖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岁月啊……
      尤其红鲤一族,只有一千年的寿命,七八千年的时光,自然是很漫长。
      他们自最初的先祖起,就居住在流川。
      这是一条很宽阔的大江,水深浪大,数不清的水族在此繁衍生息,而红鲤一族,便是在此管理这一带的生灵。
      虽不是水神,但凭着血脉里潜藏的一丝龙气,和生来便可聚灵的体质,流川之内,倒没有敢不服的水族出现。
      只是,由于红鲤一族的特殊体质,需要近亲通婚才能留存,而通婚还不一定能行,这样的苛刻条件便使得这个种族真正血统纯净的族人越来越少。
      红鲤族这一代的族长,是千和,千和年轻时叱咤风云,却一直无子,对自己的人生颇为遗憾,英雄最后的归路竟是孤寂而终,想想都觉得很难过。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终究是不忍这条老鲤鱼孤独而终的。
      千和生出白发之时,终于得了一双儿女,儿女体内又都有那丝微弱的龙气,更是喜上加喜。
      子为长,取名“瑾”,次女名“瑜”。
      儿女名字皆喻为“美玉”,又因老来得子,便很是疼爱,尤其幼女,视为家中掌上明珠。
      除此之外,千瑾和千瑜同时也是红鲤一族新一代中,血统最纯净的两个后辈。故而同族之中,也颇受疼爱。
      这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弊处,就是造就了千瑜跳脱的性子。
      等到众人发现这姑娘长的一点都不像姑娘该有的样子的时候,她已经长的差不多了。
      想改,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小瑜自出生到一百岁的时候,都是流川里最调皮的一条红鲤鱼,她闯的祸加起来,大大小小统共有几百,每当流川中闪现出一抹红色的身影,大家的头便不约而同地开始隐隐作痛。
      有人想去找族长投诉,这种念头闪过的时候,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十几号族人来到族长的家里,可谓浩浩荡荡,势必要让千和好好地管教千瑜。
      温厚的千和不负众望,亲自出来接待他们。
      大家七嘴八舌,先是把千瑜近来做的事都说了一半,说着说着,竟扯到女娃今后的婚姻生活。
      无外乎你家女儿性格太恶劣,今后嫁去北海该如何地与公婆丈夫相处?
      作为族长的女儿,不说女工刺绣往往都会,好歹……别学人家舞刀弄枪吧,年幼的时候尚且好说,如今也这么大了,该学琴棋书画,该为待嫁做准备了。
      千和揉着额角,总算是明白他的这帮亲戚在担心些什么了。
      红鲤一族,这几千年从未有一个族人越过龙门成为真龙,在这湍急的流川之中,地位愈发不稳,也许千瑾千瑜之后,红鲤一族便会没落下去。
      总不可能让这对双胞兄妹通婚来留存血脉吧……
      衰弱的名门望族自古以来就没见过哪个会受新王重爱,千瑾之后流川易主,后代该怎么办?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受他人的欺凌。
      红鲤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流川是他们扎根的地方,谁都不想离开,
      因此,与龙族联姻便是最好的选择。
      西海自身难保,这些年都是红鲤一族在帮衬着那里。若是再与西海联姻,恐怕会雪上加霜。于是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北海那位年幼的皇子身上。
      北海冷是冷了些,地位比不上东海西海南海,可恰恰是这点,最是让他们欢喜。
      地位在四海龙王中不高,选妃的时候,对正妃的要求自然也不高,而且离流川近,以后想家了回家探亲很方便。
      北海的那位皇子日后是要继承北海龙王之位的,他的正妃,必然是北海之后,所以小丫头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要为后的样子,反倒更像要上战场打仗的女将军。
      众人很苦恼,无时无刻不为她的婚事担忧。
      千和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眯着眼睛打量堂中的一众族人,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讨论自己女儿的婚事,细数对她的人生规划。他静坐许久,展颜笑道。
      “保持天性不是很好吗?何必要压抑孩子们本来的性格?我看……北海的小皇子未必会喜欢温柔贤惠的,你们现在让小瑜假装乖巧,到时候穿帮了不是更加麻烦?欺骗未来北海龙王的罪,我们可担待不起。”
      千和顿了顿,似无意地说道:“况且啊,小瑜这脾性,不是大家伙惯出来的吗?”
      众人看着微笑的千和,心中隐隐有被欺骗的感觉。可族长说的不无道理,小女娃的性格如此顽劣,他们好像真的占了一半的“功劳”。
      所以到头来还是他们自己的错,怨不得族长呐。
      于是这场闹剧就这样停息了,大家打道回府。
      “老狐狸”千和力挽狂澜,不减当年的豪勇。
      千和送走族人,合上门时,转身冷不防看到自家夫人正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
      “你有何打算?”千夫人问道。
      千和眯着眼睛,脸上的笑意不存,他淡淡道:“想把当年为小瑜小瑾算命的道士抓过来一刀砍了。”
      “凡人仅有百寿,他怕是早就入土了,你要砍,也找不到了。”
      千和无奈地摊手,刚刚的霸气荡然无存,不过这似乎也不能怪那个道士,
      道士来的时候,千和刚得了一对儿女,正乐呵着,非常豪爽地邀请百客,来者不拒,管你是人是妖是仙,来了便会请你去吃一口酒。
      那道士云游四海,恰好来到流川,便来蹭吃蹭喝。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在襁褓中千瑾和千瑜,掐指一算,说道:
      “流川之主这双儿女,乃龙凤之象,日后必定不凡。”
      本是随口一说,未想,落在红鲤一族耳中,竟激起了千层浪。
      “龙”这个字,于红鲤们来说,是很敏感的,跃龙门成为真龙,这是他们几千年来的夙愿,可偏偏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没一个能成功。
      由此可见,成仙这件事,没有丝毫捷径可言,妖怪们拼着魂飞魄散,才换来一丝几率,他们虽是灵族,除却天生聚灵的能力之外,其他的地方和妖怪们是一样的。
      上天是公平的,甚至可以说比天平还平。
      所以“龙”这个字,成了所有红鲤们的心头刺,现在猛然听到谁谁谁有“龙象”,不激动才怪。
      年幼的千瑾便被大家寄予厚望,故而不论他走到何处,在干什么,只要有一个长辈见到了他,便会前来询问他修行的进度,顺带再提点一二。
      而与他同胞的千瑜,自然就被大家抛在了脑后。在千瑾努力修炼的时候,千瑜撒了欢地玩。
      兄妹俩长成了不同的性子。
      就是……这性子貌似套反了。本该随千和那般张扬恣意的千瑾,竟养成了内敛沉稳的性子,本该随千夫人贤淑大度的千瑜,最后跟闹市里的小顽童没甚么两样。
      红鲤们对兄妹俩的性格毫不在意,毕竟最后能成大事的,也不一定是项羽那种霸王,谁当初能料到刘邦这等枭雄能成就伟业呢?
      可见这东西不重要,不重要的东西,大家自动忽略掉了。
      但是啊,千瑾最终辜负了大家的厚望,倒不是说他不优秀。身为族长千和的儿子,他确实很优秀,天赋高,学法术认真,如果没有道士的那句“天生龙象”,红鲤们还是会被惊艳的。
      但就是因为这句话,使得大家出现了疑惑。
      千瑾天赋很好,却还是没到足以跃龙门的那种天赋,顶多就比他爹厉害那么一丢丢。期盼了一百多年的事,突然间化作梦幻泡影,众鱼很失落。
      难不成是那个道士说错了?
      他们回忆起了道士的话,忽的明白了什么。
      龙凤之象,他们只顾着龙,怎么就把凤给忘了呢。
      不能培养出来一个王,那培养出来一个王后,也可以吧。
      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凤……怎么就成了“王后”的代言字呢?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头上的创伤需要心药来医,他们需要千瑜来成为他们的心药。
      不得不说,千瑜是幸福的。在她的性格还未养成之时,她没有受到任何的诱导,这一百年之间,她长成了她该有的样子。
      可同时她又是不幸的,她逍遥了一百年,后面就得由她来替代她哥哥了。
      老天总是很公平的,该来的一定会到来。
      那边千和还在烦恼,这边,千瑜就已经如惊弓之鸟。
      她躲在水草中,黑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身上所有的鳍皆在准备当中,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像一道风一样飞走。
      谁知道她怎么就被盯上了,都没人来告诉她,提醒她。
      想想那些个长辈笑容满面地诱骗她去弹琴跳舞,千瑜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一身冷汗,幸好她比千瑾游得快,如若不然,现在就该是变成了一条小死鱼躺在琴案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的一点都没错。
      直到傍晚,她都没被谁发现。躲过了族人的“追杀”,千瑜摆动尾巴回家,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串忧郁的泡泡。
      小女孩即便已经有了一百岁,也仍然还是个小女孩。她回家之后扑到千和怀里,挥动自己身侧的红鳍,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千和抱着自家的小红鱼,明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道:“你不愿的事,为父定是不会让你去做的。”
      千瑜本是撒娇,没料到千和会这么说。本来这其中的道理她早已知晓,就是心里不高兴而已。如今听到父亲的保证,她又于心不忍,左右扭动着,全然没了之前当孩子王时的霸气。
      千和把站在一旁的千瑾也抱了过来,两条红色的小鲤鱼被圈在他的怀里,尾巴轻轻地甩来甩去,千和顿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这不是外貌上的老,而是心里的老,事实上,外人一直把千和当做兄妹两的爷爷……
      “爹爹,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看中我和小瑜?”千瑾仰着头,问他。
      小小的少年,已经开始思考各种事物背后的起因。
      “因为他们觉得你们是族中的希望。”千和道,“可他们不知道,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多花点时间来锤炼自己。”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千瑜问。
      碰到这种问题,千和倒没有说“你们还小,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这种敷衍的话。
      他想了想,用最简单的话来告诉兄妹俩:“当年我们一族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皆在那一位跃了龙门成为真龙的先辈。”
      “我们不像龙族生来可以位列仙班,所以成了真龙以后,凡世尘缘皆了断,他和我们再没关系。可他在走的时候,指了一份姻缘给我们,这便是我们和西海姻亲关系的由来。”
      “但我们即便是龙神的后代,也仍然不是神,只能说体内有几丝龙气尚存,而真龙之气比较多的,天赋也会比较高。这便是我们族族长的选拔条件。”
      “年轻一代中,只有你们俩身上还存有一丝微弱的龙气,不难想象,你们之后,我们便会重新变为妖族。所以大家才会如此看中你们。”千和一五一十地说道。
      “所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千瑾问道。
      千和点点头,为长子的聪慧欣慰。
      千瑜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长辈们都不懂呢?这个问题她思考了一会儿,就抛在了脑后,因为族人没找过她了。
      是红鲤们放弃了?当然不是。
      是千和把所有族人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长子要养家,所以学多点东西是应该的,可女儿就不行了,千和无法容忍族人真的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被送去北海。那里一年四季如寒冬般刺骨,终年是满目的白,哪个女孩子能受的了。龙族不出意外能与天同寿,对感情这种事,难以上心,谁能保证那位皇子真的能对自己的女儿好,而不是把这一段婚姻当做游戏呢?
      毕竟对于生命漫长的龙子来说,一条寿命不足千岁的小鲤鱼,着实没有什么好上心的。
      可能有什么办法让这些族人的注意力转移呢?对于此,千和自有办法。
      红鲤们最在意的事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跃龙门了。
      龙门龙门,真的只是一道门。是一道只有鲤鱼们能看到的天门。有时候雨过天晴之后,也会有好些运气好的人能看到。
      有了千和掩护,千瑜又过的逍遥了起来。
      她惯是如此,忧愁走的很快,或许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还不懂忧愁。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的恶作剧,千瑜好不容易摆脱了族人的骚扰,又迎来了新的麻烦。
      “小瑜,每日除了玩和练剑之外,来娘这里学医术吧。”千夫人道。
      她瑟缩地退后了几步,对面前的一堆药草唯恐避之不及:“医术太难,要认的草药太多。”
      “不学的话,以后练剑伤到了,谁来给你上药!每天撒泼打滚,像什么样子。”千夫人喝道。
      千瑜想找出话来反驳,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抓了回去,留下千瑾一人对着书案,千夫人霸道起来,也是十分霸道。
      千瑜每日的时间便被重新分配了,能让她撒泼打滚的时间缩减了足足六成。正是玩心最重的时候,却被关在药房里背医书,认草药。
      草药的味道大多不好闻,千瑜也不喜欢闻,故而进药房之前都得捂住口鼻,又在衣裳上薰各种香料。
      这样做自然被千夫人呵斥,骂了几顿都就乖巧多了。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千瑜在千夫人的压迫下,勉勉强强学得了千夫人一身医术的皮毛,丫头玩心太大根本收不了。
      在千瑜学习医术的时候,千和一直早出晚归地修炼。本来像他这般年纪的老鲤鱼,应该坐在家里安享晚年的,可为了一双儿女的幸福,他又拾起了放下的剑。每日修炼,以望能有能力跃龙门,哪怕跃了一半成个半仙也是好的。
      只是龙门还没开始跃,就差点走火入魔了,他被抬回来的时候,千瑜正和千夫人制药。
      小童来通知她们俩,千瑜听后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千夫人却立马取了药箱,匆匆忙忙地赶去。过了许久,千瑜才回过神来,看着手中认不出名的药草,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踉跄地走到千和那儿。
      她见到躺在床上的千和的时候,床上的老人已不负当年风采,垂垂老矣,她这才发现,自己这么些年,都给这个老人添了多少皱纹,只是他一直都不曾说出口。
      “都说了让你别急,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劝呢?”千夫人眼眶湿润地骂道,边骂边给千和扎针。
      千瑜想上前帮忙,却被族人拉开了:“二小姐别去添乱,您还没学会如何针灸。”
      千和躺在床上,笑着看着千瑜千瑾:“我没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那笑容甚是勉强,就连身旁伺候的小童都看出来了。
      但毕竟是差点走火入魔,又没真的走火入魔,所以千和也算是无事。可那苍老的一幕,却烙印在千瑜的心中。也让她深深地明白,自己在面对这些的时候有多无力,
      千和在养伤期间,千瑾一刻不停地练剑,小小的少年,性子越发沉稳,懂得如何取舍。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都已经知道。
      千瑜则守候在千和的身边,不发一言,好似千和受伤后,整条鱼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都说了,我没事。”千和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小女孩抿唇,垂下眼帘,默默不言。
      “有这闲空,不如多去学点别的,想想以后若是碰到这种情况,自己有什么能力来应对,若是我,就绝对不会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楞在原地。”千夫人哀叹一声。
      千瑜张张嘴,一双大眼睛终于红了起来。自千和受伤以来,从未哭过的眼睛落下了泪。
      千和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夫人一个眼神喝退。
      千瑜没有等谁来安慰自己,她点点头,走了出去。待她走后,千夫人道:“总要让他们自己能照顾自己,我们能陪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再不教,就没机会了。”
      千和望了望自己的夫人,偏过头去。
      也许千夫人的做法是对的,千瑜从那次之后,再没以前那般顽劣,她静下心来,苦读医书,以前要用几天才能背下一个药方,如今一天就能记几个。
      于是,在旁的姑娘摘花刺绣,装点自己的时候,千瑜背着篓子翻山越岭地去采草药。谁都不敢相信,被千和娇生惯养的千瑜能有这种毅力,但这个女孩真的做到了。
      别的红鲤用胭脂水粉金钗玉簪装点自己,千瑜却为了采药而晒的黝黑,双手变得粗糙。
      每每从同龄的女孩身边走过,总会衬得千瑜像个村姑,或是哪家出来的小子,她穿着方便采药的粗布麻衣,头发束拢,与其她女孩儿们娇艳的脸蛋和漂亮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女孩身边围绕着各种前来追求的少年,看到她的样子,都忍不住地笑她。
      若是从前,这些同族笑她丑,她会立马赏对方一脚,可现在的她心底平静,掀不起波澜,她们在安逸的环境里待久了,怎么知道外面的危险。
      千和在床上躺了好些年,最开始有千夫人照料,后来,千瑜也能照顾他了。
      对于这个女儿,千和一直抱着很复杂的心情,按他的原话来说,小女儿就该捧在手心里宠,是决不能吃苦的。可他不能宠她一辈子,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她。
      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
      放眼整个流川,有哪个妖怪配的上他的掌上明珠?雏鹰总要长大的,不能依靠别人,要让她自己飞翔。
      千和终于想明白了,只希望为时不晚……
      千夫人看着自己往日可爱的小女儿变成如今的模样,心底心疼不已,可又没什么办法来改变,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由不得再让一双儿女来慢慢学。
      与其靠北海那位不知性格的皇子来照顾自己女儿,还不如让女儿自己来照顾自己,旁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千瑜不知道父母的复杂心思,只知道自己要分担父母和兄长肩上的重担,她和千瑾同胞所生,但她的天赋却比千瑾还要高,这是众红鲤们所不知的。尤其是用剑的天赋,可剑救不了父亲,只有医术才能救命。
      千瑜把自己的心思都放在学医上,等学会自保的本事之后,再没练剑。只在采药回来的时候,瞥见兄长习练,可上天好似在捉弄她,明明她如此努力地学医术,却总是进步不大,反倒是偶尔瞥见的剑招,深深地烙印在心底。
      千和的伤好了,千夫人却再不准他去修炼了。流川之内其余的水族知道了消息,有些蠢蠢欲动。红鲤们慌了,越发不安,开始张罗千瑜的婚事。
      千和有心无力,再不能阻止这群胆小懦弱的族人。但他心里自有办法,对自己的女儿道:“别听那些老家伙的话,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把你嫁走。”
      千瑜嘴里的“愿意”两字滚到喉咙里,又咽了下去。垂下眼帘,盖住眼眶里泛出来的泪花,抱住千和默然不语。
      于是外面的族人匆匆忙忙地张罗,里面的父女安然静坐。千瑜等着老父亲睡着之后,来到流川之上,变了人形上岸。坐在岸边,双脚赤着探入水里,心思飘远。
      流川之上明月高悬,明净的月华笼罩着她,让她与世隔绝。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作为族长的女儿,出生比别人好,享受着别人所没有的,同样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个世上最好的父亲。那个父亲愿意为她承担一切罪责,但她已经长大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只会闯祸了。
      她的父亲为她做的够多了,怎么还能让他的晚年在一片唾骂中度过呢?
      可这担子太重了,她一路过得顺风顺水,从来没遇到过令自己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的她,只觉得被族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肩膀上好似放了一块巨石,再下去,她就要被压垮了。
      她低下头,缩着脚,抱紧双膝,把头埋进膝盖里,瘦小伶仃的身影,在黑夜里格外单薄。凉凉的风从流川之中吹来,夹带着点点薄薄的水汽,冷到骨子里,她闭上眼,眼眶之中湿润,耳畔只剩水浪拍击岩石发出的单调的响声,就在这时,她忽的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
      “小红鲤小红鲤,快点用你那锋利的剑来帮我砍树,我要做船。”
      “做船做什么?”
      “送给想去流川尽头的妖怪。”
      “流川尽头是海,我爹带我去过,太大了,好容易迷路。”
      “这你就不知道了,流川与海的交界处,有一座仙岛,那里风景如画,举目可见四季不凋的彩花,终年灵气袅袅,听说里面还住着遗世独立的仙者,仙缘够的,便能穿过湍急的川流,虽要历经九死一生,可到达那座岛之后,便能在那座世外桃源里长住,远离一切纷扰,从此快意一生,过着闲云野鹤般的安逸日子。”
      “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去?”
      “我啊……我。”那妖怪笑笑,“去不了了。这里住着也挺好,偶尔还能抓到一条调皮的小红鲤。”
      远离一切的仙岛吗?千瑜脑海里忽地闪现出了一道光,她抬头,望着流川的尽头。
      “请问这位公子见过栓在这里的一条船吗?”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千瑜转身,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他的年纪似乎不小了,透过斗笠上垂下来的黑色帘布,能隐约瞧见他眉宇间带着的沧桑,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站在黑夜里,仿佛凝着月光的玄铁。
      “你是说那条船吗?被冲走了。”千瑜说。
      男子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寂然,像是一道流星从深夜里悄然划过,没有一点声音:“什么时候?”
      “很久了,大概有十几年了。”千瑜眸心暗了暗,不知从何时起,她来到岸边,就再没看到在这里坐着的那只妖怪,为此,她还难过了好多天。
      “是吗?”男子低低地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声叹息。他微微颔首,向千瑜道谢,然后望着遥远的流川的远方有些出神。
      大浪拍打着岩石,猛烈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夜空月朗星稀,把男子的身影照的苍寂。
      不知为何,千瑜看到他,就觉得此刻的他很孤寂,他似乎非常想到那里去,身上流露出的向往之情,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过了一会儿,男子转身离去。
      真是个奇怪的大叔。

      她翻身回了自己的房里,又捧起了医书,不知何时起,医书成了她的玩伴,可她真的真的不喜欢学医,但是她怕,她怕哪天在看见谁受伤,她只能站在一旁愣着,那种全身被无力包裹的感觉,比让她学医还难受。
      “要时刻想着自己能做什么,而不是等着别人去做什么。”这是她娘亲教给她的,
      夜深人静,她吹熄了灯,宽衣躺到床上,沉入梦乡。
      流川之上,千瑜坐过的地方,那个带着黑色斗笠穿着黑衣的男子又出现在了这里。
      他看着茫茫的川流,目光仿佛透过深沉的夜幕,飘向了流川的尽头。
      他站着的地方,原本放着一条木船。说不清那是多少年前放在这里的了,只知道,每当这里的木船被水冲走之后,过不久就又会有人来放一条。可谁也不会去坐这样一条小船,因为流川的浪太大了,大家宁愿飞过去,也不想自己划过去。
      但是很久之前那条木船被冲走了之后,再没来人放过。
      “你也走了啊……这下,只剩我一个了。”他径直离去,只留一个黑色的背影镶在如墨的夜幕中,长袖随风而飞,与深夜融为一体。

      千瑜继续着自己的修习,只是心再静,耳畔也总会飘进那些族人的话。
      “听说族长不想让女儿嫁过去。”
      “这样的话,红鲤一族要完啦。”
      “我那天看到别的水族正在定制兵器……”
      “又要争领主权了吗?”
      她听得烦躁,静不下心,烦闷地翻阅古籍,倒真的找到一本,里面记载流川尽头,有一仙岛,日出之时,能窥其形貌,其余则皆不可视,有终年不散的飓风守护,又有湍急的江流,寻常妖怪接近不得。
      也许,带族人去那儿,就不怕别的妖怪来骚扰他们了。这个念头落下的时候,她心里缠绕许久的阴霾被驱散。
      她和父母道自己要去远山采药,可能会有好些日子不回来。千和与千夫人早已习惯千瑜的出行,道了句小心,千瑜便收拾东西出门去了。
      那或许是流川之中唯一的一个岛,书中记载岛上面生着各种奇花异树。又说流川之中所有飘荡的东西,最后都会被冲入那里,但能飘过去的,都不是活物,尸体大约也能过去。
      千瑜不怕那种地方,她这些年跋山涉水地采药,什么危险的地方没去过?一身医术不仅能医别人,也能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医治自己。
      她顺着水路,往流川的尽头游去,天亮之时,天光乍泄,果真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座仙雾缥缈的岛,她往前游,那座岛也向前,像是和她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向前。遥遥地不可接近,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她跃出水,从半空飞过去,狂风恰在此时席卷而来,狂烈的风卷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发髻吹散,风刃刮着她的肌肤,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越是接近那座岛,风刃越强,她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切出细长的伤口,鲜血顺风飞走。
      身上背着的那柄剑此时毫无用处,脑海里的剑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猛烈狂暴的大风中,巨大的浪从江上翻涌而出,岛离她越来越远,在宽阔的流川之中化作一个小点,金乌升上天空,岛的影子消失,她伸出手,想要过去,却支撑不住掉了下去。
      昏迷之中,脑海里又回响起了那个妖怪的话,对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
      “做船做什么?”
      “送给想去流川尽头的妖怪。来来来,我给你做个记号,如果你哪天想去了,就会有一条船来接你。”
      “我不需要船,我可以游过去。”
      “如果谁都能游过去,那里还怎么叫与世隔绝?”
      “飞呢?”
      “也不能,只能坐船过去,而且这船可不是一般的船,得我做的船,才能划过去。”
      “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小船呢?”
      “小吗?我觉得很大了。”
      “一点都不大,这些小船只能坐一个人。为什么不做大一点,好让大家都能坐进去呢?爹爹说,有好的东西,要分享给大家。”
      “小傻鱼,如果大家都过去了,那里就不是乐土了啦。所以只能让自己最喜欢的妖怪去呀……”
      “为什么大家都过去了,那里就不是乐土了?”
      “因为……”
      飓风停止,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在水面,鲜红的血在翻涌着浪花的水面漫开,仿佛一朵燃着业火的红莲,一叶小舟从她的身下浮出,像是红莲里的花蕊,稳稳地接住她。
      狂风又袭来,川面上波涛汹涌,洪浪来了一道又一道,宛若高山一般,迎面扑来,狂烈的风化作无形的刀刃,切割着那条小船上的红色鲤鱼。乍看上去十分脆弱的小船,却稳稳当当地飘在狂狼中,顺着晨光,消失在流川之上。
      有早起的渔民,只遥遥地看到流川的尽头隐约有一叶小舟,可定睛细看的,宽阔的川流,一望无际的深海,只有粼粼的波光,上面空无一物。
      千瑜醒来的时候,最后的一丝日光已经在西方沉寂,漫天星斗升了起来,好似落了幕的晚戏。
      她从水中站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月光恰在此时洒落,万紫千红的仙岛从夜幕里现了出来,月辉淡淡,仙气袅袅,恍惚之中,觉得自己来到了白雾缥缈的天庭,那如水般的月华,仿佛月宫里广寒仙子藕臂上的披帛,柔柔地飘散在天地间。
      这座岛比她想象的要大,在偌大的流川之中,绝世而独立,山中寂静,与繁世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
      很冷清啊……千瑜缩了缩肩膀,望着岛上幽幽的森林。
      微凉的风在山顶吹着,灼灼的红花在树上摇曳,仿佛女子娇艳的红唇,青翠的玉叶,似美人乌发上的玉簪,随着步伐轻轻颤动。可这一切明媚美好的事物,都不能掩盖这座岛冷清的事实。
      这里真的收容了流川之上漂流的所有东西,包括这些年来被冲走的船,看着那些腐烂的不成样子的木船,千瑜有些感慨,若不是施了法术,恐怕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
      她抬脚往前走,却在目光移开之时,看到那一堆腐烂的东西中,有一个墓碑,以整块坚硬的岩石为碑,被人用剑写下了几个苍劲的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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