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叶悠悠

1、第一章

　　小灵山佛台九百九，能登梯者，需身含佛骨或佛性深重之人。如此，登梯者方能步步生莲。我是个俗人，能拜入小灵山，长生有望，全赖一人。我因他能来，也因他而来。

　　九百九台阶，抬眼看去，却是飘飘渺渺不见尽头。

　　我抬脚而上，脚下便形成一株幽幽白莲。只如此，我原本稀少的佛性也更少几分。步步拾级而上，无人会来阻我，再走几步，我身上佛性也就彻底消耗殆尽。

　　再登上一步，我便觉得胸口沉闷，喉咙之中似有腥味。

　　“珈释。”我念了那人名字，却不得半点回应。只我答应过他，此生，当不负他。

　　噗。

　　我终究道行浅薄，强上几步台阶之后，便再也忍不住吐出鲜血。可惜了这鲜血，怕是染脏了小灵山佛家圣地。

　　“浮生，你已被抽走佛骨。佛门慈悲，予你一条生路，还不速速退去！”

　　我愣愣看了来人一眼，浮生，好久远的名字了。那是我在凡俗之时的名字，那时，我还不叫净空，我叫浮生。珈释那时也不叫珈释，他叫慕缘。

　　那时，我们都还年少，双十年华，策马江湖。世间伦理，本是阴阳调和之道，我与他同为男子，却在柳絮纷飞之下定情，花好月圆之夜成亲。如此，我与他，也算是定了白首之盟。到如今，岁月百载，沧海桑田。他便是忘却前情，我也总不该如此一走。

　　情之一字，困苦世间诸多之人。我心中，总是不甘的。哪怕，再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净空，你这又是何苦。”来人又发声。

　　我拼了力气又上去几分，心中有几分苦涩。

　　“师父，我心好疼。”

　　我当真心中疼痛难忍，抽取佛骨之痛，比不上慕缘默认我被贬下灵山之痛。

　　“净空。”

　　我看着师父，心中对他亦是有着愧疚。我根骨不好，上得小灵山，无人愿意收我。那时，便是这外门老和尚，最后定了我。

　　佛门岁月百载，终是养成一截佛骨，几分佛性，终究化为流水。只是对不起了，我这师父如爷孙般待我百载。

　　“浮生，你走罢，快些走。晚了，路上不好住店。佛门百年，你还不曾看的清楚吗，慕缘当初不过是珈释一点灵明散落凡间，在世俗体会世俗百态罢了。百年前，他功德圆满，自当归位。红尘万丈，他如今必然不会再沾染半分。”

　　我知我师父字字属实，正因为如此，我便也更为苦涩。百年前，助我登上小灵山，长生有望，便是珈释对我的红尘偿还之意。

　　我缠他百年，他终究不曾忆起往日情谊。我再同他说，他也只波澜不惊，只当寻常之事听闻。终究，意难平。

　　我又上几阶，佛台之压已让我再无法开口，只师父还在一旁苦苦劝诫。

　　“浮生！”

　　师父气急，我听他语气已虽严厉至极，更多却是不忍与心疼。我岂是不懂我师父，我佛性已尽数化为脚下步步白莲，现如今，还要再上，便是只能抽取寿元与精血了。

　　我低头看了，一步一佛台，脚下白莲不知何时已成了血莲。只我不甘，我终是要见他一面的。我曾经应过他，活这一世，便是不离不弃，我怎可忘了曾经誓言。若他不是慕缘，他也该还我慕缘。

　　走的多了，我已然麻木，师父的声音都恍若不见。

　　“浮生，你当真还要再见他一面吗！？”

　　我回了些神，却徒然发现自己已经弯了脊背。再一看双手，皮肤褶皱，原来已经暮色沉沉了。只到了此时，我还是要走的。又上几步，终究寿元不足，在佛台压迫下再也无法站立。但我，总归是不甘的。

　　“浮生！你既如此执着，为师便助你一次，权当全了你我师父百年情分！”

　　“师父。”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转了头去看他。老和尚此刻更加苍老了，他看我，只深深叹息了一句，便将一身佛性抽出，全然给了我。

　　有这一身深厚佛性，佛台便自涌白莲，将我步步往上送去。

　　铛！铛！

　　只我身后，便升起缥缈灵山钟音。

　　“师父！”

　　我看到老和尚缓缓坐下，似看了我一眼也似没看，而后便缓缓闭了眼。

　　钟声渺渺，带着些许悲意。随着钟声，一声声佛号从各处散出。我便知道，老和尚他，圆寂了。

　　“师父……”我实在不知，除了这一声师父，我还能做什么。

　　“你为何…又回来了。”

　　我茫然抬起头，便看到了珈释。

　　这是明镜山，珈释的坐佛之地。师父倒是为我考虑周全，直接送我到了此地。

　　珈释神情平和，此时站在菩提树之下，气息尤为空灵。他走近几分时，我便看到他是步步生莲。近了，我便看清他一身雪白禅衣，不悲不喜望着我。他眉间一点朱砂，衬的他的愈发空绝淡雅。

　　此刻，他虽问我，却也不带丝毫疑问。

　　慕缘同他，是一般无二的容貌。

　　“你怎生如此了？”珈释摸了下我枯白的头发，虽问着，眼中看我，却是看世界万物没有半分不同的。

　　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

　　被逐出小灵山，抽出佛骨之时，我便又了成俗人。这头发，就一夜自生了。本还有寿元六十载，今日登佛台，寿元耗尽，头发也就枯白了。

　　“慕缘。”我叫他。

　　珈释只淡淡一笑，他听着，神色无半分波动。这百年，我见过数十次，我一次次同他讲过我与慕缘的事。他全然记得，只已如一个看客一般。这段情，与他，没有半分触动了。

　　“浮生，你心性不适小灵山，下上去罢。”珈释终又开了口。

　　我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却也忍不住问他，“我自是俗人，根骨不足。百载岁月，也不过生成一小节佛骨罢了。你既不是慕缘，便把他还我吧。我同他，一起离开。”

　　“慕缘是我，我也是慕缘。浮生，百载岁月，你为何还是看不透。世间红尘，不过都是诸天业障罢了。爱恨痴缠，都是虚无，为何你还是领悟不了。”

　　我向来悟不透天机，参悟不了佛理，只贪恋那些朝夕往事，回忆那半生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