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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我乎?(上) ...

  •   一、

      北都昨夜又大雪,天将明未明之际,承孝梵空了几年的旧宅忽然闯入一行人。
      倒也不惊。
      从日前归都她便想过,与他再会是迟早的事,只是奇怪李玦竟挑了这么个时辰来请人。
      随后就更怪了。
      去向禁中的马车驶得奇急,来请她的黄门还浑身发颤,承孝梵了然道:“自那位御极,我还是头回进宫,公公费心提点一二才好。”
      “承娘子!”黄门却声泪俱下,“陛下他——”
      她这才听说李玦从九霄阁坠了楼。
      禁内将消息强压下去,太医昼夜秘诊,今晨帝王好不容易醒来,幽幽第一句,说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要她来见。
      “承娘子远行多年,奴婢哪能不知?是陛下伤到头,全都忘了……”
      一声马鸣车骤停,承孝梵蹙眉向外看去——
      申时早市热闹起来,那厢,黄门作势要跳车开道。
      承孝梵稳住他:“不走明德门。东去朱雀大街,穿翊善坊走启夏门。”
      如此,比平时还快了一盏茶。
      太医说,除了记忆混乱,万幸今上伤势无大碍。
      承孝梵只身入内时,偌大寝宫没有半点烛火,两丈开外,帐幔叠叠后,那个人倚在床头,额上缚了白绫,指尖在床沿一下下轻扣着,直待她走近才缓缓睁眼。
      都是称帝的人了,还如往昔,有着双慈悲的眼。喜者见喜,哀者见哀。
      “一身水墨气,又晨起做画了?”
      承孝梵点头:“知道现今哪年么?”
      “元化三年。”
      “这不记得好好的么?”
      李玦摇头:“刚醒时明明觉得是景仪二十七,被高坚义絮叨了半晌,嫌聒噪才打发他去寻你。”
      景仪二七,正值两人情浓,那时他说待一切事了就请旨娶她。然所有变故,从前太子李念薨逝起一发不可收拾。
      故她问:“李念——”
      李玦微微皱眉,“嗯”了一声。
      他此刻还未觉出承孝梵的异样,披衣下榻,将她左左右右端看,少倾低笑开:“刚才照镜都觉自己面庞陌生,怎独你还是小娘子模样?”情音喑哑,丝丝缕缕。
      承孝梵又问:“好端端怎么会跌下来?”
      “还不是皇儿顽皮,他随了你,偏爱登高。”说罢一怔,剧痛又袭。
      承孝梵只好扶他坐稳:“高坚义说你醒了谁都不肯见,只要我来?”
      李玦痛中抬眼看她,笑意如水,与记忆里的温柔别无二致。不是假装,也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忘了,忘记彼此早成陌路。
      承孝梵长舒一口气,缓道:“如今再看,才知你从前爱我极多,只是那时我不肯信,年少气盛,逞孤勇一走了之。”
      李玦面露疑惑。
      “没有嫁给你——”她道出真相的容颜平静得残忍,“李玦,嫁你的人不是我,为你延续血脉、诞下子嗣的,也不是我。”
      刹那间,对面人神色混乱不堪。
      有宫娥轻唤贵妃,承孝梵侧首,见何盈盈仪态万千,身后跟着个桃花眼的白玉童子,那童子一头扑倒在李玦怀里撒娇,承孝梵便悄然退出去。
      她拢手立在阶前,泰然道:“先前的日出图该晾好了,就赠予高公公,劳公公再送我回去。”高坚义连连摆手,说没福分收承大家的画。
      承大家,孝梵先生。
      相遇最初,李玦不也这样称呼她?
      殿外飞雪再起,一如她思绪,狂乱了。

      二、

      景仪二十三年,明王李玦受命大修皇城。
      入伏后喜游乐的太子李念邀他同往太一峰,一为避暑,二则,李玦倾慕多时的丹青妙手孝梵先生,据说正落脚此处。
      彼时承孝梵还未及笄,与年过半百的师父独居峰顶,世人笃定老叟才是名噪一时的孝梵先生,无一人识她真颜,直到自称是北都行商的穆氏兄弟到访。
      “真是北都来的呀?”
      少女嗓音清甜,于李念自报家门时乳燕般飞至人前,大抵是善丹青的缘故,她描的眉、染的唇,无不一处可人,纵是浪迹花丛的太子念也不免怔然,尔后玉扇一展,眨着多情的桃花眼,与她细说北都。
      几日下来,单纯如承孝梵也听出了弦外音。
      “心思若不精粹,落笔会匮乏灵韵。我不近男色,郎君莫害我!”
      李念气得笑了出来:“好极——与我那不近女色的阿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二人就结伴餐风饮露去吧!”
      李念所指处立着个颀长身影,腰身挺拔,衣带当风,于太一峰的松涛云海前,端得缥缈欲仙。
      正是李玦。
      他微微笑:“谁说我不近女色?我是耐心候着,命定之人。”
      承孝梵是知道他的。
      寡言少语的怪郎君,从不主动与她攀谈,但李念缠住自己时他又总在不远处闲望山间。
      “那等到了吗?”她好奇,“是什么样的娘子呀?”
      李玦笑意更深:“孝梵先生不如猜猜。”一句,就道破她身份。
      入夜,承孝梵辗转难眠,赤着双白玉般的小脚奔向石林,果然见李玦半卧在巨岩上赏月。
      他日里束得庄重的衣袍随意松散,人也仿佛化身山间精怪,正闭目吸收天地灵气。
      少女恼他自在如厮:“你缘何认定我是孝梵先生?”
      “细去观察线索万千,但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与先生呐——神交已久。”
      承孝梵拧眉娇道:“不可能!自你上山,从未正眼看过我呀。”
      又引他一阵轻笑。
      “莫要对着男子说这样嗔怪的话,”他坐起身来,肩背高大拢住全部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觉得是个极温柔的神色,便听他道,“我一直都在看你。”

      后来承孝梵闭门几日,一股脑扔了堆新画给李玦想轰人下山,不料对方早她一步打典妥当。
      临行李玦问她要不要随他走,他说,衷情北都就亲眼去看看。
      为什么偏是北都?
      过去数年她与师父自南北上,暮色青川锦绣山河,悉心将大邺全貌细绘于卷。
      这将是鸿篇巨著,使它流芳后世是她心之所愿,然一切止于北都前——师父年岁渐高,不得不安居下来。
      有人能护她北上再好不过,可她该和他走吗?
      “我连你真正身份都还不知道呢!”
      “倒是比看上去聪颖些”,李玦欣慰道,“国姓李,单字玦,皇子中行一,现任工部侍郎。如此能随我走了么?”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纤长似玉。
      山风过境竹影斑驳,郎君眸间光彩也忽明忽暗,少女只觉周身景色光怪陆离,浑似梦境飘然。
      遂向师父请辞。
      老人家揶揄她:“不要此去就停在北都不走了哦。”
      她尚不明其中深意:“怎么会呢!完成大邺图我还要回来侍奉师父的。”

      三、

      天子脚下,盛世极致。
      自来北都,承孝梵便激动得不能自已,整日不是荡迹在外便是闭门不出,李玦寻去时,她正伏在卷堆里睡得不省人事,案上有副新作。
      信笔勾勒,画十六道三十二路,东西对称,南北贯通,俨然是北都全绘。
      李玦低喃:“果然。”
      似这声惊了少女,她猛然起身,看清来人又笑开:“李玦!我好喜欢呀!”
      李玦笑她词不达意:“还有你更喜欢的呢。”
      始令她参看工部图纸。
      承孝梵本计划逗留三月辞行北上,谁知留了三月又三月,永无去期——完成北都图就到李玦生辰,然后明王府修葺,李玦公务缠身就落到她头上,谁想皇帝会微服来访,对她所作颇赞许,允进宫游赏,逢春日宴她绘了百卉图进献,得了皇后一句极金贵的“心性与玦儿是般配”,着明王随行,赐九霄阁顶赏焰火——
      极目远眺,殿群延绵,这是大多人穷极一生也不可鸟瞰的宏景,她享受极了。
      “你说的都对,光画下这些如何能够?怎么办李玦,我变得贪心了呀!”
      宫灯的胭脂红投映在郎君如玉面庞,他笑意渐浓:“你这点贪心,我尚能应付。”
      过去两年间青年对她笑过无数次,但承孝梵觉得这个焰火夜下他的笑,最是摄人心魂。
      她情难自制:“李玦,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
      李玦倒是淡然:“觉得?确定了吗?等你确定了再来同我说。”说罢欲走。
      “别呀!”
      李玦乐了,回身缓道:“承大家,孝梵先生,原也说过我今生只候一人,现在我觉得——我等到她了。”
      她心如油煎,偏还嘴硬:“觉得?确定了吗?等你确定了……再来同我说吧!”换他畅笑不止。
      青年将块微凉物什系于少女项间:“有缺口的玉称玦,应我的名,这一系上,就不能言悔了喔。”
      阁外烟花漫天,少女双瞳润泽,鸟儿般扑去,青年展臂迎住,焰火谢落那刹如愿相拥。
      她伏在他胸前,笑问:“候一人,是我乎?”
      “是你。”他说,“是你。”

      承孝梵寄家书回太一峰,说大邺图,说北都图,说她与李玦。
      冬去春又回,第二年夏至后李念频频登门,她好奇李玦也不瞒着:“有旧友学艺归来,他想做东宴请。”
      “那你怎么不去呀?”
      李玦刮她鼻尖:“嬉乐非我所欲也。”
      然当天夜里,承孝梵意外撞见李玦亲手开启尘封的侧门,门外小径馨香,垂花累累,分明候着个高挑的华服女郎。
      她问他为何不肯相见,李玦不语。
      “我离都时陛下尚未立储,我总以为……”
      这次他打断她:“你喝太多了。”
      再后面,便听不真切。
      承孝梵脑中纷乱成麻,却清晰记起修葺王府自己曾提议废去这扇旧门,那时李玦未允,却不肯说缘由。
      ……
      “瞧瞧,叫本王逮住一只偷听小鼠。”
      承孝梵蔫着脑袋:“她是谁呀?”
      “何相嫡女,就算青梅竹马吧。”
      少女唇角紧抿,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承大家吃醋了呀,”李玦学她语气调侃,“但你不能不喜她,否则怎么做妯娌?”
      这回承孝梵听懂了,双眼晶亮,李玦点头,她便捧腮叹:“那个李念?他竟也会有喜欢的人!”
      “天天将喜欢挂嘴边,”他捉着她指尖狠咬了口,“不知羞啊。”又令她笑逐颜开。
      几句无关痛痒的说辞,几声模棱两可的诱哄,是李玦给予的全部安抚,她不会多问,她总是天真。

      四、

      景仪二十七年七月,汉江平原连日暴雨,大富水北汉河相继疯涨,水报夜奔五百里送达天听。
      帝怒,斥太子念南巡失察,任明王李玦为总河大臣,即日启程辅助河道总督治水。
      李玦走后,承孝梵夜不成寐,拟好泄洪图传书请师父定夺,却怎么都候不来回信,第五日黎明,再不可等,她一咬牙聘镖师南下。
      越往南雨越急,天都像要塌了般,承孝梵蜷在灌了水的马车里度日如年,眼见离驻扎的兴城已不远了,拉车的马匹暴毙,她就孤身跋涉,行夜路三十余里,终在力竭前抵达。
      候着她的,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的是雨情缓解,李玦以疏代堵开坝分洪,引狂流往云梦大泽,与她的构想不谋而合;而坏消息是,李玦此刻并不在兴城。
      “开坝后,王爷急去了七里桥。”
      承孝梵惊恐地睁大眼。
      七里桥地势狭窄,两路水于此汇合,一旦泄洪此堤必决!他又偏为何——
      “快派人寻他!”
      官兵面面相觑之际,承孝梵忽闻马蹄阵阵,一骑踏水而至,待看清马上人已下意识高喊出声:“李念带我!”
      李念唇角一勾:“走!”打马过时捞起少女腰身,离弦般飞了出去。
      奈何仍迟了。洪水过境万物灭踪,哪还见李玦身影?
      接下来又是两日两夜的搜寻。
      承孝梵不肯歇下,亦步亦趋紧随李念,沿河往下真叫他们发现了一处石窟。
      阴霾散去,风光月霁,两个身影自内依偎而出。
      衣衫虽不整,看样子应是未受伤的,她应该同往常一样飞扑去他怀里,告诉他千山万水她不惧,只怕再也不能见到他,告诉他她真的吃了好些苦,望君怜取……
      可连日担惊受怕的憔悴,叫她不敢出现在李玦面前,甚至害怕他拿自己和身旁容姿华贵的何盈盈做比,承孝梵紧揪李念衣角,咬唇摇头。
      许久,久到那两人消失在尽头,李念从冷峻恢复到惯有的风流:“小美人儿,本宫心肠要让你给绞碎了。”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成泪人。
      涝灾过去,承孝梵稀里糊涂回了北都。
      她第一次和李玦以外的男子有了共同秘密,不想月余后再见李念,竟已是他弥留之际。
      据说李念为将功赎罪才会去兴城,途中受伤创口感染,药石无医。
      他大去前谁也不见,独把承孝梵叫到了跟前。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再瞒你了。”
      李念容貌与李玦有八分相似,只是风姿更为瑰丽,眼下病态的红晕甚至令他妖冶胜过从前。
      “大皇兄、我和她,你多少也应猜出一些了吧?”
      他说他多情自是天生,但李玦会数年心如止水,是的的确确因为何盈盈。
      他说承孝梵既非李玦初爱,更非李玦最爱。
      他还说他去后,承孝梵和李玦,便是再无可能。
      她手脚冰凉,又要哭了:“为什么偏说这样的话欺负我?”
      “你要坚强些才行啊,”李念缓缓合眼,“所幸,我要解脱了。”
      承孝梵忽然尖叫:“你不要死!将话说清楚!”直到宫人将她架开,她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伏在地上,耳边似乎萦绕李念最后一句“说不清楚啦……”。
      景仪二十七年夏末,太子念薨,皇帝一夜白头,立明王李玦,自此不问朝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是我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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