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星》毋我

5、春天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张张面孔从我的眼前闪现而过，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般飞快地消逝，最终定格。
　　我看清了，那是一个逼仄寒酸的出租屋，四周的墙壁已经脱落了墙灰，露出斑驳的痕迹，地板上灰蒙蒙的，有经年的污垢擦洗不掉。一个很漂亮却神情默然的女人坐在陈旧的沙发上，旁边依偎着一个年幼的男孩。沈沫拿着一本掉了封面的故事书一字一顿地复述书中的故事。她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有些词语读的磕磕巴巴，嗓音干涩喑哑。即便这样，坐在一旁的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遥远的村庄里住着一个巨人，他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每天下午，孩子们总喜欢到巨人的花园里去玩耍。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大花园，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草，美丽的鲜花随处可见，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草地上还长着十二棵桃树，一到春天就开放出粉扑扑的团团花朵，秋天里则结下累累果实。栖息在树枝上鸟儿唱着欢乐的曲子。
　　一天，巨人回来了。进了家门，他一眼就看见在花园中戏耍的孩子们。
　　“你们在这儿于什么？”他粗声粗气地吼叫起来，孩子们都跑掉了。】

　　“为什么巨人要赶走孩子们呀？”我打断沈沫，好奇地问道。
　　“因为巨人很自私，没有朋友，也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
　　“那他不会孤单吗？”
　　“…应该会吧，”沈沫有些不耐烦，加快语速开始读：

　　【春天又来了，整个乡村到处开故着小花，处处有小鸟在欢唱。然而只有自私的巨人的花园却依旧是一片寒冬景象。小鸟无心唱歌，树儿也忘了开花。只有雪和霜对此乐不可支。“春天已忘记了这座花园，”他们叫喊着，“这样我们可以一年四季住在这儿了。”雪用她那巨大的白色斗篷把草地蓝得严严实实，霜也让所有的树木披上银装。冰雹来了。每天不停地敲打着城堡的房顶，房上的石板瓦被砸得七零八落。
　　“我真弄不懂春天为什么迟迟不来，”巨人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冰天雪地的花园说。
　　然而春天再也没有出现，夏天也不见踪影。巨人的花园里是终年的寒冬，只有北风、冰雹，还有霜和雪。
　　清晨，巨人睁着双眼躺在床上，这时耳边传来阵阵美妙的音乐。音乐悦耳动听，他想一定是国王的乐师路经此地。原来窗外唱歌的不过是一只小红雀。这时，巨人头顶上的冰雹已不再狂舞，北风也停止了呼啸，缕缕芳香透过敞开的窗廓扑面而来。“春天终于来到了，”巨人说着，从床上跳起来，朝窗外望去。
　　他看见了什么呢？
　　他看见孩子们爬过墙上的小洞已进了花园，正坐在树枝上，每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孩子。鸟儿们在树梢翩翩起舞，兴奋地欢唱着，花朵也纷纷从草地里伸出头来露着笑脸。
　　满园春色中只有一个角落仍笼罩在严冬之中，那是花园中最远的一个角落，一个小男孩正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因为他个头太小爬不上树，只能围着树转来转去，哭泣着不知所措。那棵可怜的树仍被霜雪裹得严严实实的，北风也对它肆意地咆哮着。“快爬上来呀，小孩子！”树儿说，并尽可能地垂下枝条，可是小孩还是太矮小了。】

　　“为什么那个男孩一个人玩呀？他也没有朋友吗？”我又忍不住打断了沈沫。
　　“不知道，”沈沫冷冷地说，然后翻了一页，继续读：

　　【巨人轻轻地走下楼，悄悄地打开前门，走到花园里。
　　孩子们一看巨人，都吓得逃走了，花园再次回到了冬天里。唯有那个小男孩没有跑，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没有看见走过来的巨人。巨人悄悄来到小孩的身后，双手轻轻托起孩子放在树枝上。树儿立即怒放出朵朵鲜花，鸟儿们也飞回枝头放声欢唱，小男孩伸出双臂搂着巨人的脖子，亲吻巨人的脸。其他孩子看见巨人不再那么凶恶，都纷纷跑了回来，春天也跟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这是你们的花园了，”巨人说。接着他提起一把大斧头，把围墙统统给砍倒了。
　　他们玩了整整一天，夜幕降临后，孩子们向巨人道晚安。
　　“可你们那个小伙伴在哪儿呢？”巨人问，“就是我抱到树上的男孩。”巨人最爱那个男孩，因为男孩吻过他。
　　“我们不知道啊，”孩子们回答说，“他已经走了。”
　　巨人又说：“你们一定要告诉他，叫他明天来这里。”但是孩子们告诉巨人他们不知道小男孩家住何处，而且从前没见过他。】

　　“那个小男孩到底是谁呀？”我还是没有战胜好奇心。
　　“我怎么知道？！要听故事就好好听，哪来这么多问题？！”见母亲又要生气了，年幼的我连忙闭上了嘴。沈沫清了清嗓子，没好气地继续读：

　　【每天下午，孩子们一放学就来找巨人一起玩。可是巨人喜爱的那个小男孩再也没有来过。巨人很想念那个小男孩，“我多么想见到他啊！”巨人常常感叹道。
　　冬天的一个早晨，巨人起床穿衣时朝窗外望了望。突然，他惊讶地揉揉眼，定睛看了又看。在花园尽头的角落里，有一棵树上开满了逗人喜爱的白花，满树的枝条金光闪闪，枝头上垂挂着银色的果实，树的下边就站着巨人特别喜爱的那个小男孩。
　　巨人激动地跑下楼，出门朝花园奔去。他急匆匆地跑过草地，奔向孩子。来到孩子面前，他脸红脖子粗地愤愤说道，“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只见孩子的一双小手掌心上留有两个钉痕，他的一双小脚上也有两个钉痕。
　　“谁敢把你弄成这样？”巨人吼道，“告诉我，我去取我的长剑把他杀死。”
　　小男孩没有回答，面带笑容地看着巨人说道：“你让我在你的花园中玩过一次。今天我要带你去我的花园，那就是天堂。”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那棵树下，已经死了，满身都盖着白花。】

　　沈沫把书扔到一边，不耐烦地说：“行了，赶快去睡觉。”我憋着一肚子的问题，却不敢开口询问。巨人不是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吗？他为什么又把孩子们放进花园里了呢？为什么巨人那么喜欢那个爬不上树的孩子？是谁把那个孩子的手扎破的呢？为什么巨人还没有去小男孩的花园里玩就已经死了呢？
　　那是沈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讲故事，那本书在后来被沈沫撕碎，并且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世上没有童话，没有，不要再缠着我给你讲一些编造的故事，因为你生在一个婊子的家里，故事里的情节，你连幻想一下都不配。”
　　沈沫愤怒的脸渐渐变得模糊，我使劲地眨眼，却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我想抬起手揉揉眼睛，却只换来疼痛。我死了吗？沈沫曾经说过，死了就不会痛苦了，为什么我死了还会疼呢？
　　眼前渐渐出现天花板和吊灯的轮廓，这是我新家的卧室。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腕已经断了，想起我失败的谋杀。
　　我这才感觉到恐惧，像坠入冰冷的海水，像小时候做过的怪物吃人的梦。我难过地想，如果死了，我至多觉得不甘心，但是我还活着，而活着就意味着痛苦和绝望。
　　孩童时期的恐惧是深刻的，我没有父母可以依靠撒娇，所以只能独自面对。我试着活动手腕，强行压下剧烈的疼痛感，虽然很艰难，但是手腕缓缓的带动了手掌。看来林俞找人接好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上有冰凉的针筒的触感，一个吊瓶正不紧不慢地滴着液体。
　　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床单上，温暖的触感一点一点透过被单沁进来。窗外有几只麻雀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我想起沈沫给我讲过的《巨人的花园》，我和那个巨人多么相像，只是他的春天里有孩子们相伴，我的春天里只有我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