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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招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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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自称檀郎的俊朗男子以受伤,同路为由,死活都要跟着我,而且每每进一座城池,便戴了顶花哨的风帽,打着响指,长歌:“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霈人衣”,引得城中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五岁女娃都跑出来看他,又热情的女子当街送他香帕,荷包,同心结……那热烈程度犹如皇帝临幸。
更为夸张的是,每次都有城中最美最红的青楼花魁,着五彩华衣或珍珠翠衫,头绾金色长步摇或梳玉环双髻,手捧醉红尘,百年笑等佳酿,热情迎接。于是,我直接怀疑这人是不是拐了太多女孩子的心,才被人想要置之死地的。
我第一百零一次叹气,当初竟然让与他同行。以至于现在,掐丝红褶碎裙的女子不停地在我耳边软语劝酒。
“檀郎,你这位朋友真是块木头。”主位上风情万种的洛阳名伎唐伶珏浅尝一口碧酒,卷着手腕骨处一串金铃,伏在年轻英俊的男子身上,“风艳,你别逗人家,那是柳下惠转世,你这狐媚子道行还不够呢!”
“真是无趣!”红衣碎裙的女子风艳终于走开了,坐在檀郎身边,“咯咯”地笑,“檀郎这般风流的人物,怎么与这块木头在一起呢?”
唐伶珏举手投足间便扯出一番妩媚妖娆,托起酒杯与檀郎一阵调笑,才幽幽叹道:“风艳海不知道檀郎啊,你对他好了,巴巴地掏出心塞给他,他不要。别的不理睬他,他就偏偏用了心思。”
“瞎说,瞎说!”玄衣英俊的檀郎甩了甩长袖,好似一脸尴尬,又像春风得意,“伶儿,我对你哪儿不好了?竟是编排我,该找妈妈来拧你这小蹄子的嘴。”
“咯咯,檀郎可舍得?”风艳媚眼如丝,暗送秋波,惹得唐伶珏和檀郎又是一阵欢笑。
我嫌无趣,也不理会他们,只是独自尝着洛阳名菜。
“不过,檀郎?”唐伶珏侧脸看我,我礼貌地朝她微微一笑,便又低首喝了一口玫瑰露,只听得那声音低幽得竟有些凄楚,“你可是真用上心思了?左公子长得极好看,清俊风流内敛于身,便是雪山冷月也不及那份淡傲,让人啊,既是想着却又怕着……”
我一愣之后,便薄怒了,这个女人把我当什么了?我恼怒地狠狠看她,袖中的乙阿剑我在掌中。.洛阳名伎唐伶珏娇媚地朝我笑了笑,极具风情的丹凤眼,毫无惧意,反而是潋光盈盈,不得不说这样的勾魂笑,顾盼眼,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毒。
“刻咳……”檀郎岔气,哭笑不得,“伶儿少说笑,我向来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我又不是秦王苻坚,偏爱那雪肤乌发的漂亮男孩子,当年在那号称五胡十六国第一倾国倾城人面前,我都坐怀不乱,左大夫这样不解风情又凶狠的人,我可不敢招惹。”
“檀郎向来花心,当时看着每欢喜,谁知道后来是否又念念不忘?”风艳在一旁推着唐伶珏,咯咯笑得珥珰一晃一晃,“你说是不是,姐姐?”
五胡十六国第一倾国倾城人……一个恍惚,我竟想起那年初春,江浙的江面,薄冰微浮,乌木船头立着一个白裘少年,清俊出尘,眉眼如黛,仿佛画中仙人,空灵犹如湘君,他拈起一片新柳,唇边泛着寂傲的笑容:“我是邵寒,你呢?”呢字拖得极长,像柳条扫过江面,点起了旖旎荡漾,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绝色。
“那个第一倾国倾城人,他是谁?”我忍不住开口问道。银质的精致杯盏倾出少许淡酒,然后被我狠狠饮下。我至今记得,那个绝色的人曾用温柔对待爱人诉情的口吻幽幽的说过:“苻坚,我恨他。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折断,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斫下他的头颅,喝尽他的血,宇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你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一把尖锐的柳叶刀,慢慢地将一个叛徒的胸口切开,将心房周围的血脉削断,将那颗微微跳动的心挑出,捏碎……然后伏在我肩上痛哭……
“咦?你不是块木头啊?”风艳好奇地问,长袖舒展,体态妖娆。
檀郎也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一路上我对他招摇过市,风言风语一向置之不理,如今见我主动发问,浅薄无血色的唇角翘起一抹玩味,竟是勾人魂魄的邪俊,我眉头一皱,冷冷看他。
“那人是前燕的大司马,帝王最宠的弟弟——慕容冲。冲十二已是绝色撼动天下的美人,被人称为五胡十六国第一倾国倾城人,然而那年——”檀郎的笑容愈发浓郁了,让我想起了初夏那香味浓烈得令我欲呕的栀子花,“秦王苻坚挥兵打败了燕国,凡是皇室子女,皆被贬为奴身,遣至长安,女子编入乐籍,男子或杀或被配到北疆服苦役,本是个硕大的家族,一夕之间至于数十人。但有二个人例外,那年清河公主十四,慕容冲十二,均有殊色,他们被秦王留在了宫中,清河一舞万物销魂,慕容长歌天地失色。我有幸列为在席,看到后,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其他的歌舞再也不入眼了,即使是‘天魔舞’轻鸾,‘万籁音’飞凤两姊妹也是万万不及的,清河后来被封为纭妃,慕容冲,他啊成为帝王最宠爱的男孩,姐弟自此宠惯后宫,不过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我握紧银杯,心一沉,突的心惊,莫名的恐惧。许久才问檀郎一句:“后来呢?”
檀郎扯了条罗帕,擦净手上的酒,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冲着我灿烂的一笑:“后来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慕容冲被遣出皇宫,谁知其生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昏沉的头,压低声音:“我累了,先回去了……”便匆忙离席,全不顾檀郎极具深意的眼神,只想一个人静下来,把这些都忘了,偏是由忘不了,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邵寒便是慕容冲!你风华绝代的兄弟曾是一个王的“男宠”!
那是一种从心底漫上的悲凉,冲上百汇,将我几乎打垮……
我跌坐在旖红坊的青石门口,突地抱起双膝,把头深埋。
那个晚上,下了冬至以来第一场雪,我睁开眼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刺得我头晕,然后扶着墙,有些微颤地站立起来,转身便看见旖红坊的门后,玄衣的檀郎就这样站着,白雪拂了一身还是,仿佛站了很久,见我看他,咧开泛青的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回了客栈,或许这样无声走开,错过了他对我的呼唤,直到很多年后,我倚在紫藤架下,回忆这被宿命玩弄的可笑一生时,我才明白这人其实一开始便是对我好的,只是那么多岁月从指尖流逝,我早已忘记当初临安的那一场相遇。他想让我逃脱,只是我自己还往里跳……
我牵着大宛名马,就这样心下茫茫然然地回到长安。
“公子!”淡蓝色长裙的温婉女子站在药铺门口,莹白的手指捧着一碗热茶,朝我柔柔地笑。小佩扑到我怀里,我轻抚她的乌发,却回头,早就不见了那自称檀郎的黑衣男子。
我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依旧每天出诊,为乱世中苦难的人们尽自己绵薄之力,空闲时在长安西郊的半月坡度看日落。我想,这十六国便如摇摇欲坠的夕阳,正在燃烧自己最后的辉煌。
上元佳节是小佩的生辰,我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陪她去看花灯。小林取了平日里不常穿的绛红色宽袍,腰间系了条暗金鎏色的玉带。我刚开始硬是不穿,小佩红了眼眶,小林也恼了,只好退让,习惯地压压眉梢,揉了揉太阳穴。
小林细细为我着装,又打趣:“公子往日穿得太素,如今得打扮,便显得内敛风流,气质翩翩了,保证让这半城的小女孩都倾心相托!”
我凭小佩拉着一路上猜灯谜,吃棉花糖,打秋千,,我只是一脉地宠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把她当作最亲的妹妹。
转入灯火阑珊处,我一愣,入眼便是一袭轻烟红色长衫,银白色的丝带系在腰间,末端挂了个金铃铛。随着女子每走一步,便脆生生地响一下,她笑容明媚地走到我面前,仰着头,声音如出谷的黄莺:“左老板,好久不见了。”
小佩拉了拉我的衣袖,吐了吐舌头:“公子,她是谁?”
我不由皱眉,心中被一种茫然塞满,许久才回道:“顾小姐,有事还请到药铺再说吧!”然后转身拉着小佩,匆匆地折回药铺,小佩一路上欲言又止。
我请她到含雪室,小林体贴地端上香茶,又掩门离去。顾采薇的脸色在烛光下,变换如梦,最终将一张紫函递给我,我也未看内容,应声道:“我杀……?”
我突然很想为邵寒做一些事,万死而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