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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城春草木(7) ...

  •   景和帝诏派的旨意来得匆忙,加之悼念亡母的哀思太重,楚煜前一夜里几是未眠。躯壳分明是极度的困倦,精神却紧绷得橡根快要断裂的线。一会儿游走着过往的音容笑貌,一会游走着今时的触景生情,更甚之……

      楚煜用力甩了甩头,太子朝服冠冕也掩不住一脸的疲惫。眼前不合时宜地泛出幅割据了一整夜思绪的画面。

      身形一晃,踏出东宫,便直直对上了那一张含笑的脸——

      那一瞬楚煜恹恹的双瞳骤然紧缩,脑海中盘亘的、与真实呈现的景象飞速重叠,让他即将跨下台阶的脚,打了个里倒歪斜的踉跄。

      楚煜:“……”

      开门大运就是丑态百出,这湖州之行还能不能好了!

      这一处楚煜险些闪了腰,迎面而来的林晏绡倒是步履从容,甚至还有闲工夫帮扶了一把。他清音朗朗,行礼如仪,朝黄金阶上一拱手道:“微臣林晏绡,参见太子殿下。”

      楚煜勉强定下了心神,正视着待命军列,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你父皇委派我来伴驾的。”林晏绡含笑道,“民为邦本。殿下,这踏向金銮殿的路,可就要从现下走起啦。”

      车马粼粼,整军开拔。去向湖州,走的是正统官道。但过了管辖有条的地界,却还有很长一段崎岖山路要跋涉。

      路途坎坷,四平八稳的车厢内忽而一阵颠簸。那时林晏绡正和楚煜并坐在一处,翻阅着湖州的公文,忽而就被一阵远远的高喝声所打破。

      “怎么回事?”楚煜心神一紧,抬手就要掀开轿帘,却被林晏绡从后头扯住。

      高喝声陡然怪异,紧接着变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大笑。楚煜硬生生刹下了手,只听“嗖”一声破空,一支白羽箭已牢牢钉在了轿厢之上——距离他手掌停留的地方仅有一寸之遥。

      “护驾——”

      “有刺客——”

      飞沙走石之声贴面而至,风声鹤唳将轿帘吹袭得不住起伏。刀剑挥砍,贴身搏杀,一切变乱都来得如此突然。楚煜惶然地回望了林晏绡一眼,手心已沁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光天化日之下,是谁在此劫道,竟拦下了有朝廷标识的车马?

      林晏绡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拉回座上:“我们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

      楚煜:“我方才问过车夫,离湖州知府府邸不远,只差了最后三十里路。”

      林晏绡眉头紧蹙:“三十里路……估摸着和那伙流寇的老巢所在仅有一山之隔。”

      楚煜咬了咬牙:“绕不过去?”

      林晏绡摇了摇头:“原先可以,但正路应当是被洪灾阻断,只能抄这条近道。因此,避无可避。”

      下一刻,外头响起的声音就印证了这最坏的猜想。

      单刀独眼的悍匪一把扯下轿帘,朝身后昂首笑道:“头儿,今天这笔赚大了!”

      刺眼的阳光仅亮起了一瞬,二人的双眼旋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人蒙了住。

      “这帮大内侍卫……尽是些没用的花拳绣腿!”
      双手反剪在身后,用麻绳捆成了一团粽子,楚煜被山匪粗暴地押解下了车,从牙缝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结果被当着后脑瓜子赏了一巴掌。

      “嘴巴里叽里咕噜些什么呢,老实点。”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口音在他耳边哼笑道,“我们陆家寨卧虎藏龙,岂是区区一帮子养在深宫的大内侍卫能比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太子殿下打小锦衣玉食、饱读诗书,纵然在人前深藏不露,却也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的折辱,当下一张小脸红了个透顶,就差天灵盖上冒烟。满腔羞愤之火压抑着没处发作,忽然被一声话音从中截断。

      “别做过了。”那声音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发号施令,“我们的目的不在此,多贪嘴爽百害而无一利。”

      那洋洋得意的山匪这才讪讪地住了口,还不忘朝楚煜的脊梁骨上怼了一记,“走快点。”

      这狼狈不堪的一路倒着实迅速。山匪老巢与案发地点比邻,堪称杀人越货劫道销赃的一条龙便捷路线。不多时,只听“轰”一声石门落定的巨响,二人随即便被推搡到了一个角落,双眼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楚煜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林晏绡,见他还好端端蜷缩在自己身侧时便松下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发现他的面色有异。
      “你……你还好么?”

      “没事。”林晏绡咬了咬苍白的下唇,内心早就把这弱不禁风的体质吐槽了一百遍,“路上走得太快,岔着气了。”

      楚煜张了张口,还想关心,却见对方已收拾出了一脸镇静,扭过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那伙凶神恶煞的山匪,开口道:“你们私劫朝廷命官,是为了什么?只是求财么?”

      山匪们在篝火边蹲坐成一团,惟有一个头领模样的男子矗立着,神情漠然,半张脸上带着块冷光肃杀的面具,极其古怪。分明是身份低微的草芥,但那只露出的单眼中却带着一股子由内而外的倨傲,仿佛能一眼将人心洞穿。

      他没出声,手底下已有人抢先答到:“这你就不明白了,肉票要么不绑,要绑就得绑朝廷命官,这样和官府谈条件时才有底气——谁会去搭理几个升斗小民的死活呢。”

      林晏绡苦笑:“你想拿我二人去和湖州衙门做交易——湖州不是富庶之地,又连年天灾,区区一个知府又能凑出多少钱。”

      山匪往火堆里用力掷了条薪木,眼皮鄙夷地跳动了一下:“哼,天高皇帝远,你们是不知道,这湖州衙门里的油水可足着呢。”

      林晏绡:“你们就不怕兴师问罪?”

      山匪极其猖狂:“怕?怕个屁!从落草那天起,我们兄弟们的脑袋就早已经别在了裤腰带上,大不了是个死字!我家里没老没小,还怕他牵连不成?不如我这辈子过得自在快活……倒是你。”

      他笑眯眯地看了林晏绡一眼,嘿嘿道:“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聪明,也都心肠坏,我知道。但你最好别打什么脱逃的主意……否则么,我早晚是死,临死前能尝尝朝廷命官的滋味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林晏绡瞬间黑了脸,身旁楚煜更是愤懑不堪地挣动起来,反应比之他还要过激百倍,被全场爆发出的哄笑包围出一片狼藉。

      这穷乡僻壤,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别说相好的姑娘,就连个只会下蛋的母鸡也没有。山匪们茹毛饮血,风餐露宿,过得还偏是和尚庙一样清心寡欲的日子,难免憋坏。□□上头生冷不忌水旱皆宜,更何时见过林晏绡这等出色的美人,早在初见那眼便暗自打起了贼心。不论有没有言出必行的贼胆,这口上轻薄的便宜是十成十要讨了去的。

      林晏绡心知此刻只能忍辱负重,便索性闭眼不看,任由那处哄闹——却被一道严厉的金石之声陡然打断。

      “老五!”那头子模样的青年喝到,“注意点分寸,别往了道行上的规矩!”

      那神情猥琐的山匪吃了瘪,但无有异议:“开个玩笑——大当家的,我明白。”

      林晏绡睁开眼,暗中观察着那“拔刀相助”的异类,同时脑中飞快盘算。
      【这首领的来头绝不简单。】

      【你猜得不错。】司命,【他叫陆琊,家中原是做镖局生意的。】

      【那怎么会沦落到占山做了流寇?】

      林晏绡打量着陆琊的面容。他身形魁伟,但腿肚微弯,显然是从少时便常年纵马奔波落下的特征。比之山洞中其他流寇,陆琊虽则浑身还是带着股洗不掉的霸道匪气,但眉宇开阔方正,更甚镌刻着义正辞严的侠者之气,绝非狡猾之辈。

      【他家的鸿兴镖局,在丝绸之路一带生意颇大,途径湖州回返长安时被知府盯了上。知府嗜好异域珍宝,却又一毛不拔心术不正,便将他一伙人栽赃陷害,将货物换成了茶纲,扣了个私自贩卖要物的罪名上报给了朝廷。陆家被抄家,财产充公,十余口人丁发配岭南,男子全部施以黥刑——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先皇在位时候的事了。】

      黥刑,极为在犯人面颊上刺字,如影随形陪伴终生,除非剜肉不能去除——这不仅是单单的飞来横祸,更是种将人物化为牲口的,锥心的耻辱。

      林晏绡终于明白了那面罩存在的缘由,索性以此为切入口,由浅入深打破防线。

      “多谢。”挤出一个笑,他缓缓道,“敢问阁下,可是昔年赫赫有名的鸿兴镖局陆镖头之独子?”

      陆琊眼中攒过一束芒刺:“你知道?”

      林晏绡手脚被捆住,不能比划,只能仰头望他被冷铁覆盖的左脸:“我看到你的……”

      陆琊循着他目光所指抚过去,五指触碰到坚硬的瞬间收紧了。

      无妄之灾,家破人亡,奇耻大辱……前二十年江湖儿女塞外驰骋的光景被硬生生撕碎,从此后便是个万人唾骂的阶下之囚。他最憎恶别人提及这段过往,也最厌烦有谁这么直白地注视着他记载仇恨的半边脸。寨子里的兄弟都心照不宣,陆大当家脾性刚正张弛有度,惟独刺字是他的逆鳞,不得触之忤之试探之。但这一次……

      陆琊用力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中竟出奇的平静。兴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澄澈,不带恶意的揣度,而让他无法动怒,也无法让他联想到,这人也身在他所视为血海深仇的、草菅人命的朝廷狗官之列。

      陆琊放下手,淡然一笑:“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说明不了什么。”

      林晏绡见他软化,立马从善如流地捏造道:“我父亲早年曾路遇玉门关,听闻当地人交口称赞鸿兴镖局良心公正、脚程又快,风评上佳。而湖州近年来虽则匪患频发,但也只劫富济贫,从未有过打家劫舍。”

      他顿了顿,缜密地谈判道,“因此,阁下挟持我们,绝不是单单为了谋财——放了我们,若有冤屈,我们为你做主。”

      陆琊挑了挑眉,神色仍是不屑,却明显被打动了:“凭什么信你?”

      林晏绡微微一笑:“我留下来做人质,让我身边的小兄弟去找湖州知府协谈。知府忌惮我的性命,必不敢轻举妄动。”

      楚煜陡然被他一唤,整根脊梁骨都绷紧了。见林晏绡想以羊入虎口为代价换自己逃出生天,更是急得不可开交,忙咬耳朵道:“让我留下吧。”

      陆琊仿佛打定他在谋划什么鬼主意,偏往反着里头走:“是啊,让他留下吧。”他昂了昂下巴,“这小公子腰上佩的可是四爪金龙,不是皇子也是个世子。天家血脉,难道不比你金贵多了?”

      楚煜弓了弓身子,如同戒备的猫般自上而下直瞟着对方,心中暗啐了一声不好,想是方才已被他们上上下下搜了遍身,身份已然暴露无遗。

      正这时,颤抖的手背忽然被温和的力道抚过。林晏绡暗地里示意他镇静,同时从容道:“我父亲是扬州巡抚林晚棠。扬州离湖州近,送钱也比京城里送得快些。你们能做出这样犯险的事,定是急用钱了,又何苦再大费周章地耽搁呢?”

      “好。果然是能言善辩,我心服口服。”陆琊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我答应你。给他三个时辰,将知府带来陆家寨,如若不然——”

      他冷冷地瞥了眼面色不善的楚煜,嚼出了最后两字:“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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