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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城春草木(6) ...

  •   时过宵禁,万籁俱寂,纸帛的吡啵声在长夜里格外炸耳,也显得格外伶仃。

      景和帝固然风流多情,但好歹身为一国之君,不论秉性如何,为人还向来端着官家的持重,也因生来懦弱而极少做出出格之事……今日实属反常。

      林晏绡默默盘算着,忽然心弦一动,便放轻了脚步,小心地往那处踱去。

      火盆旁蹲着的人果然不曾察觉他的靠近,直到林晏绡立定在了他的声边,方才从膝弯里抬出脑袋。

      “滚开!”他大吼道,“谁都别来烦……”

      林晏绡缓缓蹲下了身子,想和他平视,却见后者恶狠狠地偏过了头,用力反手抹了把脸。

      幽幽的蓝紫色拔地而起,火舌将那一张狼狈的小脸照得惨白……竟似有隐隐的泪花一般。

      “太子……”林晏绡拍了拍楚煜,见他没有抵抗后,方才自作主张地将他搂了住,“怎么了,能和臣说说么?”

      楚煜愣怔怔地抬眼仰视他,仿佛一时失语。

      林晏绡也不急,只扯开了一个耐心的笑,投以回望。

      许是今夜月色太好,也许是月下的人正值脆弱,乃至于卸下了几乎快要融为一体的面具。少顷的静默后,楚煜忽然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

      他一头扎进林晏绡怀里,五指深深地嵌入那人的臂,像是风浪中濒死的幼鸟,抓住了浩瀚汪洋中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

      “我娘死了,她死了好多年了,今天是她的忌日……”他章法全无地哽咽道,“我好想,我好想她啊……”

      林晏绡忽然心如明镜了。

      景和帝突然的召见,紫宸宫中的睹物思人,还有这一盏孤独飘摇的鬼火……一切缘起缘灭,都已经在这寥寥几句中找到答案了。

      “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她。她善良惯了,从没做过一件坏事,连吃饭都不舍得剩下一粒米,生怕造了佛家的孽障……”像是被久违的关切牵动了软肋,楚煜连牙关都发起抖来,多年忍辱负重的愤恨化作怒意,翻滚腾挪,几要冲破了他的声线,“可凭什么!凭什么所有无妄之灾都由她来承受,还要背负身前生后千夫所指的骂名!还有那个男人……”

      林晏绡抚着他的后颈,仰起头,温柔地替他顺着气——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那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说着为她好,却何曾为她着想!景和帝,贵为天子,万人之上,却连保护心爱的女子都做不到!反而要以美色误人做借口,来粉饰他的昏庸无能!哈,可真是冠冕堂皇哪!”

      楚煜怒极反笑,从鼻腔里“嗤”出一截不屑的气音。

      “我懂你。”一触即分的时刻,林晏绡忽然垂下眼,执起楚煜的掌心,若有所思道,“我父亲还未入仕的时候,也尚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是我母亲一直在背后鼎力支持他,为他付束脩,供他考科举,与他共患难过糟糠……可他飞黄腾达后还是娶了小妾。”

      林晏绡嚼字很慢,面上的神情也平静。可楚煜总能从这副面容上,看出巨大而浓重的苍凉。仿佛经历得太多,背负得太沉重,反倒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人是会变的,感情也会,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更何况是那坐在九五之尊位上的人,很多事原本便是身不由己。”他轻眨了一下眼睛,“我方才从紫宸殿里出来,你父亲……也很想她。至少这一点,时至今日依旧不变。”

      “那是他懦弱!”呛入喉间的泪水哽咽了音调,楚煜不依不饶地反驳,“我娘,我娘明明是被……”

      他咬紧了后槽牙,横冲直撞的情绪只差临门一脚,却终究泄下了气来。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能说……工于心计的少年太子,在对真相的倾诉欲与利益大局间反复权衡,终于愧对了眼前这来之不易知己与支柱——可他却抑不下那历历在目的画面。

      景和元年,新帝初继大统,立姚氏嫡长女为后。三月后,原配江州尹氏薨。

      一家三口曾几何时其乐融融,却被不速之客的驾临所打断。皇祖父的殷殷教诲,姚氏不怀好意的讥笑,父亲的逃避与疏离……再后来是母妃偏殿里的郁郁寡欢,愁云惨淡。音容笑貌,最终定格成了棺椁里锦衣华服的一片死灰。

      早慧的少年不曾认定那一纸悼文,祭礼散场后,他以“想单独再见一眼生母”为由,遣散了看管,偷偷掀开了棺椁。以预备已久的银针刺入尸体的喉头,看到了针尖一片炭灼般的漆黑。

      早已读过医理的他当下瘫坐在地,从此后心性大变,从一个活泼伶俐的金玉顽童,变成了一个愚笨浪荡的纨绔。将所有喜怒哀乐的七情六欲……都深深埋藏进了真作假时假亦真的皮囊之下。

      直到遇见他,林晏绡,短短三字仿佛有与生俱来的魔性,让他依赖、让他亲近,让他漏洞百出得……溃不成军。

      楚煜忽地一声咆哮:“我恨死他们了!”

      他用力攥紧了林晏绡的手,像是对方身上萦绕的浅淡草药香一样,又冰又凉,却又有着滚烫而令人心安的温度。

      “陛下,你想要他们死么?”

      楚煜颤抖的动作停了一瞬,愕然瞪眼道:“你什么意思?”

      只见林晏绡微微一笑,温雅端方,逆着月色,似披一身朦胧洁白的清辉。谪仙般的美人,口中言之凿凿,说得却是最叫人胆战心惊的话语。
      “你想要这江山吗?”

      “想!”
      但楚煜却不怕。传闻中有一种神明,是为人赎心愿而降临凡间,但代价也出奇巨大,有时是寿命,更甚是灵魂。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早在那一根银针落定时他便领略过。若那幻想真非空穴来风的话,他简直在所不辞。

      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那就别哭。不仅不能哭,还要过得更好,你娘……正在天上看着你哪。”

      林晏绡牵着楚煜的手,朝头顶遥遥一指——
      一轮婵娟,共此夜似水流年。

      “林晏绡。”楚煜忽然认真地凝视着他,脸上犹自挂着两行风干的泪痕,“我不会像我爹那样的,我也不会变的。”

      紫宸殿距离翰林院不远,想来景和帝一开始也没有放他归去的念头,便也没备车乘。林晏绡一路步行回了翰林,也顺路收获了这天翻地覆的一夜间偌大的进展。
      【好感度,30%】

      【攻略“忧”弦的关键就是要让他卸下防备。】林晏绡若有所思,【果不其然。】

      禁宫岑寂,惟有零星巡夜人手里灯火憧憧,照亮了前方深不可测的路途。出宫的关卡正在前方,就当林晏绡打算掏出通行令的时候,树荫婆娑处忽地一阵异响——

      戚绥从隐匿中款步走出,将他当路拦住,身后松林沙沙摇曳。

      林晏绡本能地眼皮一跳。内殿香炉的暖气将他脊背闷出一层黏腻,乍然被过境的寒风吹成了一层冷汗。
      【这人是鬼吗,走路都没动静的,太可怕了……我和楚煜说的话不会被他全听去了吧?】

      他向后退了半步。却见戚绥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也跟了上来。二人堪堪停在了一个尴尬不已的距离。

      司命和戚绥同时出声。

      【没事。】
      “林编撰好本事,小太子这些年来谁都不亲近,对你倒是黏得很。”戚绥负手而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小孩子没人哄,我又比他痴长上几岁,恰好能做个倾诉罢了。”林晏绡面上作轻描淡写状,一笔带过。

      戚绥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这套捣糨糊的措辞,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俊美阴郁的脸庞上充满玩味,如同一只于暗夜里审讯猎物的、强大的兽。

      半晌,他忽然像变脸似的,敛去了一身侵略性的气息,转而低头浅笑了一声:“我要走了。”

      林晏绡:“什么?”

      戚绥看着这张微微错愕的脸,如同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癖好般,眼底笑意更深了。
      “皇帝派我去西北,加强关隘边防。”

      林晏绡圆瞪的眼这才松懈下去,顺水推舟地温声道:“这算是告别?”

      戚绥背过手,唇边轻叹出如霜雾气,仿佛朦胧了眉眼。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铁血悍将,而只是一个风雅翩翩的浊世公子。诗情画意,信手拈来。

      “京畿正值隆冬,既无杨花,也无垂柳——勉强算吧。”

      林晏绡也被他逗笑了。他从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给这位戚将军的脑门上贴上了个大喇喇的“反派”标签,相处时总是隐忍克制,不敢多苟言笑,唯恐败露弱点或者把柄——却不料对方还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

      他一时有些新奇,微弯的眼角禁不住流露出纯真来:“安王说笑了。”

      却见对方心不在焉地将头别了过去——

      林晏绡意识到兴许是自己失态,忙掩盖下了情绪,又恢复成一脸公事公办的淡然。而戚绥脑子里不知是扭着了哪根筋,目光绕了个弯又偷偷乜回了他,再三确认他不再欣喜后,方才不死心地蹙了蹙眉。

      “景和帝刚才找你,说了什么事?”

      林晏绡迟疑了一下,心知瞒不过他的法眼,坦白道:“和太子一起去湖州,治理水灾匪患。”

      戚绥轻蔑地翻了个白眼:“果然。”

      林晏绡:“什么?”

      “他也知道,他活不太久了。”戚绥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议论的不是什么诛九族的秘辛,而是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罢了。“他对你也是上心,临死前还不忘给你个提拔官衔的机会。”矛头一转,又直指向林晏绡,显然不乏猜忌。

      林晏绡没理会他的夹枪带棒,只阐述事实道:“顺水推舟罢了。”

      “也是。”戚绥自嘲道,“他拐弯抹角地把我支出去,又给他儿子建功立业的契机,无非是为了他日后继任大统铺路罢了。”

      林晏绡倾听着,耳膜忽地鼓噪了一下,忍不住多了句嘴道:“那你怎么想?”

      戚绥“嗤”了一声,显然没把让林晏绡关心的对象放在眼里:“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还犯不上让我劳心费力。”

      林晏绡松了口气,却又替那被鄙夷的对象生出些不值来。明明想反驳,却悲哀地发现,楚煜处心积虑的目的不过于此,又何容他人评说呢。

      “锦绣河山,沦落到这一家子窝囊废手里,真是……”戚绥又嘟哝了几句,却自觉这话里丧气太浓,倒显得自己像个不得志的怨妇一样,便顾着风度闭了嘴。

      他轻咳两声,转而拾掇起一脸骄矜,朝林晏绡昂首道,“明日你我都要赶路,都早点歇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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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城春草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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