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魂》泷夏川

4、四

　　玲子低着头，动也没动一下。
　　我又叫了一声。这回，玲子幽远的嗓音似从另一个世界里飘来。
　　“你还记得吗？”她轻轻地说，“有一次，我们坐公车回家。聊得兴起，忘了时间，等到发觉时，已经坐过好几站了。呵呵，那时的情景，和今天多像啊。”
　　不知是哪里不对劲，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可源源不断从心房里挤压出来的血液却似乎怎么也到不了大脑，大脑几乎窒息，头皮发麻。
　　这的确是玲子的声音。可这声音却是冰凉刺骨的，让我如置身于寒天冰窖之中。同时我又觉得这声音来自幽冥地狱，每个音节上都缠着勾魂使的铁链，稍有不慎，我就会坠入无间。
　　我开始怀疑，这个人，或者，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人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玲子呢？
　　我倏地挣脱她，想跑，却是双腿无力，只能跌坐到地上，努力向后退去。
　　“你，你是谁？”问这话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她脸上的肉正一块块地掉落，头骨裂了，脑浆从缝隙里涌了出来，和在烂掉的肉里面，一起哗哗地往下掉。
　　“我是谁？”她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她那裂开的嘴不自然地扭曲着，我几乎听到了肌肉断开的声音。“我是谁？你不知道吗？我是玲子啊。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骤然下落。如果她是玲子，那么，她是不是已经……
　　“不可能！你不是！你不是她！”我无力地嘶喊。当她自在地吐出那个名字时，恐惧瞬间牢牢钳制了我的意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所有的声音，只是最本能的反应罢了。
　　她的动作突然僵硬。幽暗的绿光中，她捂着脸，缓缓蹲了下来。我愣了愣，又开始惊慌地后退。
　　她仿佛无视我的举动，自顾自地哭起来。
　　“我真的是玲子呀。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不要我，想让我死……”
　　她的肩膀凄然地律动，那哭泣的模样，和我熟悉的玲子一模一样。
　　“那时候，泥石流从山坡上滑下来，冲断了道路，泥水和石块很快就要涌入车内。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有人争先恐后地想破窗而出。我也想逃啊，可是他们推倒了我……他们踩在我身上，一个又一个地拼命往外挤……我大声地哭喊，可是没有人听得到我；我拉住他们的衣服，他们就把我甩开……然后，他们都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下来，砸在我头上……你看，我的头，就是这样裂开的……”她说着，指了指已经粉碎的头盖骨。从眼里流出的泪混在血中，在幽暗的光里变成了乌黑色。
　　原来……
　　原来……
　　原来是这样。
　　她哭得很伤心，我突然没了语言。
　　“我躲在车底，好黑，好窄。没有光，没有空气，没有水……我不断地哭，不断地喊，可是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知道我还在那里，后来，我哭不动了，也喊不动了，我睡着了……可我好害怕，好寂寞，于是我做了很多梦。从小学，到大学，那些阳光灿烂和阴雨绵绵的日子就仿佛电影一般回放着……
　　“你还记得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次回家路上，一个老婆婆挡了我的路，我不高兴地推了她一把，结果老婆婆摔到地上，当场就腰折了。后来，老师狠狠地教育了我，她说我们都应该做好孩子。我听了她的话。又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过马路的老爷爷，我们想帮忙扶他，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他以为我们想推倒他，骂我们没家教。”那些恶毒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是啊。”她凄凄地笑了笑，“我当时就想，如果做好孩子和做坏孩子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我们何必辛苦地去帮助别人？
　　“还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遇到一个乞丐，说他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想请我们帮帮他。当时你把买冰淇淋的钱都给他了。结果呢？”
　　“结果我上当了。”我说，“我们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另一个乞丐，说着和他同样的话。”
　　“是啊，你上当了。“她又笑了，这次的语调里带着嘲讽，“这次呢？本来我是想去帮助别人，结果呢？我被抛弃了！为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哑然无语。
　　“是我们本身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她突然扑过来，抓住我，大声质问，“小烨，你告诉我！为什么死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我明明是那么无辜的！我也有家人，也有朋友！我也那么想要活下来……我才只有二十岁呀！我还有好多的理想没有实现，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出口，还有好多书没有读……我还没有向喜欢的男孩告白过……还没有报答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为什么我要死？”
　　是啊。为什么你要死？
　　为什么死去的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残酷的事实让我流出了眼泪。这一刻，真相不再让我害怕。我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玲……你恨吗？”
　　“恨？”她轻轻闭起眼，眼球随着泪水一起滑落，“我连该恨谁都不知道……小烨，我只是害怕……我怕下面的世界，和我们生活的世界一样恐怖。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你——我最好的朋友——能给我一点温暖，可到了那个陌生的孤独世界里，还会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吗？”
　　没有的。
　　我知道，你走了之后，也再没有人像你一般对我这么好……
　　悲痛，让我们无处遁行。我们哭着拥抱在了一起。
　　良久，她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小烨，你能来陪我吗？”
　　我想说好。可当我启唇的时候，我想起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我还没有听外公讲完那段陈年的往事，还没有陪阿姨去医院检查身体，还没有穿过妈妈刚为我买的衣服……
　　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完成我的理想。我希望成为一个称职的翻译家，但这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以……
　　我……
　　不能。
　　人人都想要活着。愈是在危难的时候，愈是想要本能地活着。伤害过玲子的人，也许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活着。不管这现实的世界如何残忍地欺骗和伤害我们，但只要活着，就还能等到不被伤害的一天；也只有活着，才会有改变世界的一天……
　　“我……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