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蛊》紫若幽123

1、孤女苗疆

　　嗤地一声，一道火光划开了南疆沉沉的夜色，一些畏光的虫子惊然四退，却仍有一些躲不开的，滋滋几声，在腾起的火焰中焚成了一堆灰。

　　生火的汉子低咒几声，低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堆。身旁几个伙计嗤笑几声，也便归了沉寂。

　　火光渐渐升起，照亮了众人的面容。

　　这是一支十来人的马帮，赶着将货送到昀（yun）国边境的莫迦郡，都没日没夜地赶了好几天，眼下即将到达路上最凶险的密林，才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吱”地一声，一只虱子被人就着火光掐了下来，却也懒得咬了，直接丢进火中，发出刺啦一声。一个穿着短袖青布衫的汉子靠在火堆旁的树上抱怨道：“阿德叔，这回是什么主顾，赶得这般紧，我都两三天没好好歇息了！便是安王爷的买卖，也不该如此逼人！”

　　被唤作阿德叔的中年男子呵呵笑了一声，道：“这回货物与从前不同，是合着玄冰包着的珍稀，玄冰冻期有限，毁了物件谁也担当不起，早些送到早安生。我想着，你快要娶亲了，所以接下了这一单。吃这一回苦，娶得新嫁娘，到时候可别忘了请马帮兄弟喝酒！”

　　众人俱都笑起来，一个打趣道：“泰生，你这般心急，是不是惦记着村里的赛金娜了？放心，有王姨保媒，包你把美娇娘娶回家！”

　　那汉子登时红了脸，嘴里嘟哝几句，却渐渐带笑了。

　　月色渐沉，一颗银星缓缓从云层步出，阿德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冲一个伙计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伙计很快跑出去，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稍时，那头便传来一阵叮当叮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一个清脆婉丽的女声响起：“各位大哥，不好意思，今天的火折子潮了，不知哪位有没有生火的东西，给莫朵借个火！”

　　马帮一时静寂，在这密林之中，火折子相当于救命的希望，谁也不愿意无端送了出去，几番推让，一个清淡的童声忽然传了过来：“接着。”一个小巧的物件便丢了过来，在月色中划过一道淡淡的黑影，准确无误地投到了莫朵的手中。

　　莫朵一愣，手上没接好，火折子落到了地上，连忙去捡。

　　四周又渐渐静了，几声低低的鼾声夹着低哝不清的絮语梦呓穿过暗夜的密林，渐渐如烟散。

　　饭香将沉睡的鼻孔唤醒，惊醒的汉子发出低低的惊声，摸了摸头上的虚汗，略略活动了下身子。阿德叔振了振精神，道：“开饭了，开饭了！“

　　南疆天气古怪，密林连天，独木成林，很难通过天黑天亮得知时间，是以一般都以星象为主，迟晚星出，便是食晚饭的时间。

　　当然也有看不到星空的时候，但那时候，便要用一些奇怪的法子我，不如这方便。

　　腊肉闷饭的香味袅袅升起，扩散开来，惊起远方的野兽的一声长啸，却碍于附近洒下的驱兽粉不敢上前。

　　莫朵托着饭盒，和众人打了个招呼，缓缓渡到阿德叔面前，胡乱侃了几声，余光瞟向远处依剑而坐的身影，忽然压低声音：”叔，那人到底什么来历？“

　　阿德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你说那个奇怪的孩子？她是我在路上救的，她当时浑身是血，估计是给什么野兽伤着了，你叔我心善，看她一个小女孩在外头艰难，动了恻隐之心，救了回来，正好这回她和我们目的地一样，我就顺道把她带了过来。”

　　莫朵托着饭盒，长长地”哦“了一声。心头却并不很信——她从小在马帮里长大，对那些世事人心再了解不过，她五叔怎么可能会因为恻隐之心而救人——他什么时候有过恻隐之心？

　　阿德叔眉头紧锁，看着她忽然烦躁起来：“莫朵，我说你一个女孩子跟着我们来马帮干什么，又不能打又不能抗的，只会拖后腿。这赶马是男人干的活，你一个女孩子跟过来凑什么热闹。”

　　莫朵撇了撇嘴：“我拖后腿？我扛货打野兽什么时候比别人差了？”

　　阿德叔黑了脸：“这出门赶马就不是女孩该干的事！你早早去寻个好郎君嫁人才是正经，整天野在马帮里，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只怕将来还没有男人肯要你！”.

　　莫朵皱了眉，低下头不满地哼了两声，如同孩童撒娇般，眸中却有冷芒一闪而过。

　　嫁人？只怕是被卖掉还差不多！家里的财物本就被族里收去了大半，她若再不出来熟悉马帮事物，支撑门户，只怕不仅会将父母生前最重要的产业拱手让人，还会连着自己都会被卖掉！

　　究其根本，还不是家里没个男人支撑门户，连父母遗物都保留不住，否则自己生为马帮帮主的女儿，何至于如今家徒四壁，食不果腹，除了族里那些别有用心的“月婆”之外，连个支援的人都没有！

　　若非父母生前早有遗嘱，只怕这一份产业也是保留不住了。莫朵心头越来越冷，只勉强保持面上的女儿娇态，若非……若非……她恨不得与这些个人暴揍一顿，彻底划清界限，哪里还肯如今在这儿委以虚蛇，换取一分忽视或者不忍？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却又不好意思去安慰劝告，阿德叔黑着脸，道：“还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吃你的饭去，晚歇碗的人洗碗！”

　　“哼！”女孩皱起眉头，不满地抱怨一声，转身跑了。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阿德叔看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身影。

　　三天前他遇到她时，她的确是浑身是血，只不过不是被野兽追赶，而是被杀手追杀。

　　小小的人儿眸光清冷，却在一个回头间，让上十个人头脱离其身。

　　漫天的鲜血掠过树梢，最后洒溅在他身上，跑了数十年的马帮，他却是第一次看见那样浓艳绚烂的血色。

　　正当他两股战战，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那少女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倒在了他面前。

　　黄叶翩起。

　　他死死地盯这面前的少女，身不能动。

　　他不知道那一眼究竟代表着什么，也许在那一刻，他本是有机会逃跑或是杀了她的。

　　但她的那一眼太过奇异，如同战后的远古贵族，漠然地看着自己的下属，目光不含丝毫感情，却透着理所当然的信任和威严，令人生不出半分异念。

　　神驱鬼使般，他将她脱离那里，并对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后来他会想当时的情形时，都觉得非常惊异，当时的自己，身体仿佛都不受控制般地，不得不做出那样的举动，然而他的意识又非常清醒，非常清醒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悄悄试过，这具身体仍旧是受自己控制的。

　　只是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意念，强势又柔和从容地引导着自己，做出符合她计划的举动。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他都没有再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很多年后他在想，那一眼，是不是因为他在她眼里太过弱小，所以才放心地倒了下来。

　　然而许多年后，他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孩子的眼神。

　　那眼神并不凶狠，反而非常淡，淡然得近乎漠然，仿佛这世间的所有，都不过是她眸中的一念虚像，大千世界亦与一朵花开无别。

　　那样沉寂冷淡的瞳眸啊。

　　太过淡漠，太过清冷，太过沉寂，仿佛一个世界在她眸中轻易湮灭而又复生，当她注视你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感觉到自身世界的崩塌，万物的寂灭，神魂不由自主地战栗激动，在仿佛见证了这世界的灭亡，苍茫大道，茫茫众生，天地之间最初的苍凉纯真，在触碰的瞬间泪流满面，却不知自己的眼泪为谁而流。

　　根本不应该在这世间存在的一双眼眸。

　　这次买卖与从前不同，异常的凶险，不相熟的伙计他都没说，只当冰货含糊着，只有几个忠心的老伙计知道真实目的，然而也都知道得不全。——毕竟那玩意儿太过玄虚，就算说他们也未必信。

　　那孩子他带回寨子，寻了个空屋安置下，再雇了个中年妇女在农活闲暇去照料一二，本以为她还要休养一阵子，没想到第二天她就醒了，穿着寻常素衫，站在门边神色淡漠，差点把冷不丁回头的他给吓死。

　　照顾的婆子说，她身上的伤口竟都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唇色苍白了点，行动间并不见不便逞强。

　　那样的伤口，若是寻常人，只怕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可她居然只是修养了一夜就好得差不多了，这简直匪夷所思，除非是修炼到了极致的大能，或是血统纯度惊人的种族，才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所能招惹的。

　　她当时自然听到了他们的话，没多磨蹭，直接言明要同去。

　　他当时推脱犹豫了一会儿，面上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他心底当然也有自己的思量：一则此行凶险难测，有个身手好的人跟着，便多一份保障；二则此人身份神秘，若真想跟来，未必不能，自己如今答应了，也算是送了个人情，虽说可能也没多大用，但总比没有好；此人若想杀他，恐怕根本不需顾忌，留她在队伍中，还能时时关照留心一二，若是她独自跟上来了，只怕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