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葵花屋》雪中来香

1、第一章：从火车站转折

　　付出无罪
　　－－题紫葵花屋

　　第一章：从火车站转折

　　中国

　　安徽

　　合肥

　　火车站

　　新站冷绿色的标志性建筑威武大气，一派现代都市气息。晨光中，它的安静让涌动的人群格外热闹嘈杂，也许这就是生气，就是生活气息。

　　陈辉在候车大厅外排着队，嘴里叼着去北京的火车票，背上手里全是行李，好容易顺着人流将大包小包放上安检，才得空回头挥挥手。隔着眼中的薄泪、流动的人群和新站的玻璃幕墙，因佝偻而矮小的父亲居然一时寻不到。

　　一样样将行李堆放在脚下，陈辉又望向车外，耳中还有父亲的低语：“辉哇，爹没用又不识字，去北京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不如省下俩车票钱，你在学校饿时多买几个烧饼。”

　　父亲那一代人，北京是梦，记得他是多么自豪的向乡亲们笑：“我家辉哇考到北京了，上的北京工业大学。那是全国重点！我送娃到学校，也沾他光哈，一定去天安门看看毛主席像！”那份子得意，能将唾沫星子喷人家一脸。可今天看到去北京的票价，又决定不去了。天知道四千块的学费，已是多年的积蓄都不够，可大学生活，还没开始，下面是漫长的四年。家里的情况，陈辉当然清楚，也不能劝。

　　因为单单一个“钱”字，他甚至想过弃学，但父亲不许：“放屁！砸锅卖铁，也叫你上！是谁都能上的吗？人家想上还考不上呢，瞧把个你傲得，还不去上，你以为你是谁，不上跟我去修路不成？”

　　东挪西借，总算凑足了学费，为此还卖了家里的耕牛，都不知道来年春播怎么办。

　　陈辉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沉重的，当初考上名校的喜悦早被筹措学费的艰难磨光了。候车大厅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一家子说说笑笑，陈辉凭直觉就肯定他们也是去远方报名上大学的，真羡慕啊！

　　火车还没有到站，陈辉悄悄收好了父亲的车票钱，又向装学费的口袋里摸了摸，他有一米八二，虽然常年读书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息，却显是农村孩子结实有力，想来小偷轻易不会打他主意，只是从没带过那么多钱，他有些惶恐、有些担心、有些迷惑这几天几夜要怎样小心才万无一失。

　　“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广州开往北京西的客车已到站，前往北京方向去的旅客请检票进站……”人群动起来，在车站民警的指示下排队。陈辉勉强将所有行李提起，排得并不靠前，慢慢向前挪动着。

　　前面忽然一阵骚动，民警就赶了过去，一个干瘦的老头被扶了出来，有人叫着：“谁有手机帮忙打120！”看清那个昏迷的人时，陈辉一震。

　　那显然是个民工，年老的民工，显然的在做一种很苦很累的工作：满脸的风霜雪雨，岁月在他病色的脸上刀刻斧凿了沉重的痕迹。

　　像父亲。

　　他一定也有几乎扛不起的负担，所以被生活压垮，却又苦苦挣扎苦苦支撑。

　　陈辉不由自主放下行李，久久的看老人离去的方向。终于，他隔着衣袋抚摸父亲的车票钱，泪如雨下。

　　家境不好，父亲瘦弱年迈，他却揣着天文数字般的学费要去遥远的地方一头钻进象牙塔当米虫。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压垮父亲脊梁的包袱、吸尽父亲血汗的害虫。爹的脸色也苍黄中带了沉沉的病容，他会不会也在不堪重负时昏倒？他是一个修路的、年迈的、“小工”，如果他昏倒了谁会照顾他，会不会开来一辆车？

　　陈辉不敢再想下去，慢慢坐到行李堆中：

　　我已经十九岁了，已经是个男子汉，却到何时，不说顶天立地、能把一个家支起？这么去了北京，未来四年家里的日子要怎么过？突然站起来，咬牙将车票退掉，然后人来人往，整个车站流动着，静止的是他。

　　直到第二天早上，陈辉才慢慢走出车站。顺着站前一条叫胜利的大路，走出好远才回头望，冷绿色的金字塔状建筑安安静静地矗立在晨光下。

　　一个优秀的少年，因为贫穷放弃了大学，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陈辉对自己的未来当然会迷茫，但他已经决定了，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从此转折，但他似乎别无选择。

　　默默的回望时，火车站已经成为一种象征，而他离那远去了。重重甩甩头，他强迫自己向前、向背着车站的方向看去。一辆公交车停靠在不远处的站台，连忙挤了上去，却不知道要票买到哪一站，愣了好一下，问：“能坐到哪一站？”

　　售票员接过那枚一元硬币，答了声“东陈岗”便熟练地撕票递来，走开去。陈辉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什么样子，却一路留心起那个站名。仿佛就此认定了那是现下目的地。有点儿漫无目的，却相信一个十九岁的男生高中毕业后，不会饿死在城市中。

　　下了车，对面就是水利厅宾馆，进去问，七十一夜的价格未免太贵，走出来，却寻不着便宜的住处。

　　决定先找邮局，把其中三千块钱汇回家，同时写了封信，说是有一家单位愿意出钱供他，只要毕业去工作就行，待遇问过了，会很好。爹那样的人，信这个。

　　然后就是转，转了一天，却没来由的不敢走远折了回来，终于在宾馆对面一条菜市街中寻了一家三块一晚的录像厅钻进去，拖了一天行李，累得快散架，但似睡非睡时听到一陈怪异的声音，瞪着眼睛看向前面的屏幕，他脑中嗡的一声，落荒而逃。

　　夜已极深，无处可去，好在另一个旅馆灯箱发出极亮极亮的光刺过来，打听一下，最低消费十块。

　　将就一晚，明天就去找工作！

　　工作并不好找，却意外地在一根路灯杆上看到块牛皮癣：

　　寻找室友

　　林风，有胡子，二十有三，品行跟相貌一样端正，施工员，无任何不良嗜好。觅同居密友，阿拉梦中情人看家的那口子呐，你也该看出来咱们合适不合适了，欢迎和本人条件类似、最重要是同样长有胡子的“密友”入驻俺的小窝，老本候君前来。注：水电房租AA制，咱可事先说好了，俺袖内空空，不是想找个白吃白住的纯伴儿哦，再注：放心本人对胡子先生不感兴趣也没朋友有此偏好，不会一不留神失了申的。再再注：既然找合租你经济条件不能太好，让我自卑的话一脚踢你出去，男性自尊比国家领土更不容侵犯。再再再注：算，来了再说吧。

　　电话：138********

　　住址：青年村括壶放心我没住太贵的房子括壶后面……括壶还是打电话吧，说了你也找不着括壶

　　看完这启示，陈辉一笑，心情突然好很多。去见见？

　　接通了电话，对方一阵抢白连珠炮样的叫人插不下半句嘴：“啊？原来你就是我室友啊，我贴归贴了根本都没抱希望，人家现在流行异性同租，我非找个一样的、不把我当玻璃也真对得起哥们我了，啊不对不对哥们你不玻璃吧？告你讲我长得那丑呐，丑得那个都不行，不对不对哈哈，我品行绝对可靠，共产党都敢给我打包票。其实我也不是非找个室友不可，只是看隔壁那几妮子热闹得不行、就我孤家寡人的怪他妈可怜，来吧来吧，九华山路青年街知道吧，瞧我，你一定是在那街边路灯杆子上看到的，那好，你钻进街里走到头，拐弯进青年村，然后向南走，直走到－－我数数第四个巷口……竹本，青年村598号，门牌号好吧？就冲这门牌号我租的这房子，谁知道进来受尽了闲气，兄弟快来吧，给哥们也长长脸呐快来快来救人，喂喂你怎么哑巴样的，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什么你还是不知道怎么走？你才来合肥？什么都不熟悉？那问啊！你这么金口难开啊？”

　　陈辉愣愣的看一下电话，不知道这一阵忙音下来，还去是不去。犹豫好一会，才去搬行李，好容易打听到青年村598号，经人指点上了小院二楼，敲响第三个房门：“请问林风在不在？”

　　背后炸了一声：“哥们儿你可来了！”陈辉急忙回头，要不是声音有些熟悉，真会把他吓一大跳。

　　身后站的男孩细长个儿，脸瘦成瓜子，有些黑，峰秀的高鼻、小眼，眉特英气－－向上飞，头发飘飘；夹克式休闲服、休闲裤、皮鞋，让人看了印象深刻，也许因为他唇角始终挂着那抹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吧，整个人看来别有一股子风趣、乐观、积极、朝气，因为这些气质里都带足了慵懒、狂放不羁，合起来，倒十足的潇洒了。

　　这时，显见林风也打量过他，就在陈辉想着怎么打招呼时，林风叫道：“喂喂喂，是你吗？你不是我这儿报到来了吧？”

　　陈辉奇怪地挑挑眉毛。

　　林风怪叫道：“竹本！呐，新被－－才会卷出那么大一堆；衣服；书包－－其实我告诉你进了大学根本用不着；呐，不像打工的哦，显见还不是老板档次，我又不是没打那过过，哪个学校？想借住几天？”

　　“我，不上了……”

　　林风上下打量他：“我不收留流浪－－你逃学啊？看你也没挥霍资本啊，这么不争气？”

　　从没被人这么轻看过，陈辉下意识的要为自己争辩：“我考上的北工！”

　　林风果然愣了愣，手指向腮上一托，似乎推了推眼镜，但他并没有眼镜，这动作就有些滑辑。他终于打开了门，一手挑最重的包提进门，坐下才问：“为什么不去上了？钱？”

　　陈辉低下头，有些局促了。

　　林风突然“哈”了一声，声音又扬起来：“家里不让上？自己放弃？有什么打算？”

　　陈辉像遇到提问的老师似的，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决定不去上了。我听说有一种自学，也可以考到大学文凭。我……想找份工作。”

　　“哦。”林风去倒水，端了一杯给他，陈辉的目光本跟着他，顺道就打量了这出租屋：内外两间，一间显是厨房，另一间也不太大，应该不会很贵吧？

　　“有头绪吧？”林风已经回来了，虽然唇角依然带着笑似的，但很认真的在问这句话。

　　陈辉摇摇头：“我－－昨天才从火车站坐到这里来。”本以为林风还会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却道：“今天接你电话，我人在工地，正忙着，说话又急又冲，小老弟没怪吧？”声音又提了上去，轻松自然，说时眨了眨眼睛，仿佛调皮的孩子不自然不情愿的道着歉。陈辉也乐了。

　　林风见他笑，嘴巴更咧开来：“哈，你住下吧，给你接风，不怕吃大排档吧！”说着将陈辉袖子一扯，陈辉不由自主跟了出去。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情。

　　青年街上的路边大排档，林风叫了羊肉锅仔、几个家常菜，一顿也花了几十块，对陈辉来说还是过于豪奢了，更加不好意思，好在林风极能带气氛的，吃到八成饱，他自腰间摸了串钥匙卸下一枚放到桌上：“吃完了你自己回去－－哈，不会不记得路吧。我回工地了，还有事，接你电话知道要有人来，特别过来等－－我中午本来不回的。我这人看人极准的，钥匙给你，放心拿着，走街头儿配一把。也放心，房租按月缴，不贵。哦，你还要找工作吧，建议试试保安、售货、服务生什么的，职务中介所给介绍的、还有业务、推销员啥的都他妈假牙，骗死人不偿命，吃亏了甭说哥们儿没劝过你。有事打我电话。”他语速快，说话又连贯得很，等陈辉帮他打了标点消化其中的意思后，他早不等回答低头扒拉一阵米饭，起身结帐去了，在排档的帐口回头，向陈辉招招手，举拳至胸腹，摇摇，笑，很坚定有力的笑容，让陈辉感到特别温暖，他得到了鼓励！

　　像山林中自在的风，匆匆的拂过去了。极慰贴。

　　陈辉想：我是幸运的吧，能出门遇着这么个室友。在林风面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配了钥匙放到出租屋桌上，把刚才买的牙刷什么和林风的并放，就感觉要在这里生根了。他慢慢的简单理好行李，带上门去找工作。

　　工作依然难找。转了半天，合肥好大。人生地不熟，哪里都不会缺个高中水平的人做事，偏偏很多人会跟你要本市户口。恋恋不舍的转到七点多，才发现小公交车停了，大公交车没有到东陈岗的，经人指点坐到工大边的宁国路下，一直走过来。天黑得很快，路灯有些昏暗，宁国路一侧是工大的围墙，不由就转头看，似乎直这么看下去，就能看穿了它，把自己融进去。

　　摇摇头，甩开那些有的没的想法，突然觉得城市的面孔，很冷很暗。但决心不回去，直觉在这里，还有远走高飞的希望，回家，就真的要跟父亲去修路了，一辈子。

　　回到出租屋，林风居然还没回来，他拧亮了灯，突然背后有人大声说：“这就是我的新室友，来室友同志，给个回眸让这几妮子流流口水！”陈辉下意识回头，林风已道：“帅吧！看他正侧，多有型！”

　　果然有两三个女孩子站在门口，在陈辉眼里都很洋气的那种，但并不化妆什么的，很随意的美丽着，因为年轻。只是陈辉哪里见过这阵仗，俊脸腾地就红到脖子根。

　　林风连忙笑：“开个玩笑。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害我进不来。哦，这就是我隔壁几妮子，”说着一个个拉进来：“周月云、连苹、韩雪梅，刚才我没地方上，躲她们屋里侃大山呢。”

　　陈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很羡慕他跟谁都那么熟络自然。周月云已经大大方方的过来：“刚才林风跟我们正说你呢。呵，他从来都不会有个正经形，你别跟他客气。”

　　陈辉微窘，垂下目光。

　　林风笑：“那是我室友怎么听你说来跟你更熟似的，进了这屋他也是半个主人，你来做客莫要喧宾夺主了。”他突然拍拍大腿，想起来什么：“室友，你名字呐！”

　　“耳东陈，光辉的辉，陈辉。”

　　叫韩雪梅的扑吃乐了：“林风，你屋里总算有了处亮丽风景。”陈辉没有听懂，周月云已经向她用个眼色，大家都止了口。陈辉想反正也是不好的话，就没问。又寒喧了阵，几个女孩又要为他接风，把个陈辉尴尬得要死，林风便笑道：“你们可迟了不是，中午我接过啦！”三个女生顿时一哄而散，像有什么把她们强力收到隔壁屋里去了似的。

　　林风忽然很正经地转问他：“有头绪吧？”

　　陈辉摇摇头。

　　林风想了想，“没有也是好事。还是先学个一技之长，再找也方便些，也不那么掏力。年轻，学什么都快的。而且太顺未必是好事。”

　　“先学？”

　　林风又不深说了，突然叹口气，复又大笑说：“什么嘛得过且过，今晚有觉今晚睡，明朝有事明朝做。阿门佛陀，睡哉睡哉，跟我挤一床吧，今天我累了你也养养精神，明天继续奋斗！”

　　陈辉不知道接什么话比较好，正想呢，林风过去理着铺盖，也不回头，声音却显见的更认真了：“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么？真的必须这样吗？很苦的。”后面三字，不仅没有了一贯的嘻嘻哈哈，好像都有些沉重了。陈辉看着林风的背影呐呐答：“学费－－贵。”林风顿了一下，点点头，理好床铺转回身，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招个室友吗？”

　　陈辉想不出，因为他虽然不是很富有的样子，但今天请吃饭的随意劲，肯定不为找人分百来块的房租。他已笑说：“他妈前几天我工地浇地下室砼晚上连值，有一帮毛小子找鸡闹事，砸错了房间，把个那几妮子吓得第二天见我还哭半死。叫她们搬吧，又舍不得花钱找套房－－只好劈我，这才想找个分身，哈，有时两边都得我来值班呐。你条件行，海拔太够了，比我还猛呢。”

　　他说的这些，陈辉想不出，特别新鲜，也有点恐怖。

　　“怕不？”林风笑：“没事儿，青皮也不是到处找茬活的，惹不起躲得起，他们一般也不乱招惹人。只是这里环境确实不好，跟我连边第三个门，是个当二奶的－－我都想不通那男人只能这破地儿供她，还跟个什么劲；那几妮子那边的、第六门，有鸡，不常过来。其它都是做小生意打工的，没什么，只咱们倒霉了些，跟他们连边儿。”

　　陈辉想问他跟周月云她们是什么关系，却又不知怎么称呼那几个女孩子合适，总不能也叫“那几妮子”。很奇怪，跟他说话的时间并不多，却已经听好多遍“那几妮子”，又为此找室友，想来是对他很重要的人了，还不同姓，也没有偏那一个像是对待女朋友。林风却显是看出他的疑问了，自嘲般的笑：“也说不清，唉，原来那屋住我一同学，后来她工地离得远搬了，剩下那几妮子没人管顾，我只好英雄救美了。”说着很是得意的扬起唇角：“历害吧，一救就是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