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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大决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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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田家驹和许文举投笔从戎英勇杀敌,几千里之外的家乡铁牛村的亲人们正在经历痛苦悲伤。
田家驹逃婚离家,田祖贤深受打击一病不起。
田祖贤卧病在床,田李氏一门心思扑在照顾丈夫上。家务和农活都由红彩一人承担。田祖贤虽然卧病在床,依然牵挂田家驹和许文举,关注外面的消息。每天让田李氏和红彩出去打听。可是,打听来的尽是坏消息。年底,淞沪抗战以国军伤亡惨重败退而告终,日本人占领了上海。紧接着,首都南京也沦陷,国民政府西迁重庆。而重庆能否保住,只有天晓得。
1938年的春节来了,田祖贤一家过了一个痛苦悲伤的新年。家驹他们是生是死全无消息,让一家人身心憔悴。
年后,继续传来战场上失利的消息。国军在丢了上海、南京后,调集军队在徐州和日本人开战,本来占优势却莫名其妙又输了。得胜后的日本人沿着陇海铁路直逼开封、郑州。刚入夏,花园口的天空上已经有日本人的飞机嗡嗡响着飞来飞去,撒下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
人们惴惴不安地等着未知的劫数。
一天下午,红彩正在地里给高粱锄草,听到什么声音轰鸣着由远处过来。红彩钻出高粱地,看到大路上开来两辆汽车。汽车在大坝前停住,车上下来十多个穿着军服的人,匆匆上了花园口。
周围高粱地里干活的乡亲们都钻出来看稀奇。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军人们下了大坝,坐上汽车走了。花园口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渡口,时常有军队的人来往,乡亲们谁都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第二天一早,红彩跟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下地干活。刚走到大坝下自家的高粱地边,看到大路上来了几百个扛着锄头铁锹的军人。军人们铁青着脸上了大坝,另一些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大坝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到了晚上,村子里传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国军正在扒黄河大坝!
乡亲们没一个人相信。扒黄河大坝?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扒开黄河大坝,这就好比一个人说要砍掉自己的手脚一样,就是疯子也不会干哩。笑话,天大的笑话!
传递消息的人赌咒发誓说骗人遭雷劈。有人就问究竟是咋回事。传递消息的说,他偷听了军人的聊天,军人聊天中说,日本人打赢徐州战役后,一路向开封、郑州进犯,已经威胁到平汉铁路和西安、武汉。情况危急,蒋委员长就亲自下命令扒开黄河大坝,“以水代兵”阻滞日本人的进攻。国军在黄河大堤上勘探了好几个地方,觉得花园口这一带最适合,就决定在此扒堤放水。
“一旦花园口扒开,咱铁牛村不得被冲光光?”有人大叫。
“岂止铁牛村哩,黄河水一旦下来,大多半个华北平原都得遭殃。”另外的人说。
“这可咋办,咋办呢?”
村子里一时人心惶惶。
红彩听人说了这事,急忙回家给田祖贤和田李氏说。田祖贤听了,坚决不信。大坝好好的扒它干嘛?从古到今只有修坝的,哪有扒坝的?
“没踪没影的事别信,”田祖贤叮嘱道,“咱自个别信,也别到处说,让人取笑。”
红彩不再吱声,和田李氏一块做饭大家吃了。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消息越传越凶。有人特地前往渡口打探消息,却远远地就被守卫的军人么喝开了,不让人靠近大坝。红彩要下地干活,也被持枪的军人赶回。红彩赶紧扛了锄头往家跑。到了家,气喘吁吁地给田祖贤说。田祖贤听了大吃一惊,急忙往门外走,径直来到族长五叔公家。此时,五叔公家已经聚集了好些乡亲了。李秀才也在,正与五叔公说着话。众乡亲无不惊慌失措,眼巴巴地等着五叔公拿主意。五叔公看到田祖贤,上前两步迎接。
“田先生来了。”五叔公说,“您也听说了?”
“是啊,”田祖贤说,“消息可靠吗?”
“看来是真的。”李秀才说。
“五叔公,李秀才,”田祖贤说,“扒黄河大坝,不管国军他们是啥理由,都是说不通的。扒大坝,此事前所未闻,亘古未有。此时中原大地正值雨季,黄河水位瀑涨。大坝一开,滔天巨浪奔泻而下,整个豫东南、鲁西、苏北都将葬身水底,这可不是要死多少人的问题了,这是比天还大的灾祸!”
“地里的麦子眼看要收成,这可咋办呢?”
“咱祖祖辈辈在这黄河边生活,咋说放水冲掉就放水冲掉?”
“还叫不叫人活了!”
“……”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五叔公扬手让众人安静,与田祖贤、李秀才小声商量了下,然后对众人说:
“咱们现在就上大坝与国军交涉。”
“走!”
“走!”
乡亲们跟在五叔公、田祖贤他们身后,向花园口拥去。众人来到大坝下前,守卫的军人呼啦一声围了过来,把众人拦下,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乡亲们。边上一个大帐篷里钻出一个年轻的军官来。年轻军官扫视众人一遍,大声说:
“这里是军事禁区,大伙请离开!”
五叔公向前走了两步,说:“长官,听说你们在扒大坝?”
“老人家,这是军事机密,你们赶快离开。”军官面无表情说。
“究竟是不是,长官,你给我们一句实话,”李秀才说,“你们是不是在扒大坝?”
“我说过了,这是军事机密!”年轻军官提高嗓门喊道,“这不是你们老百姓可以打听的。”
“你们是要以水代兵阻滞日本人,是不是?”五叔公也提高嗓门,“长官,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晓不晓得?”
年轻军官后退两步,向身后的士兵摆头示意。众士兵同时拉动枪栓上子弹,“哗啦哗啦”一阵响,一副马上要射击的架势。
“赶快离开此地,”年轻军官说,“恕我等无礼了!”
田祖贤上前两步,挡在五叔公和李秀才前面,举起双手向军官示意自己和众人并无恶意,说:
“长官息怒。这位老者是我们村的族长五叔公,我和这位先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我们都是讲理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讲理了?”年轻军官扬起眉毛说。
“不不,”田祖贤连连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长官,我们就想晓得,你们是不是在扒大坝,请长官给个准信儿。”
“我已说过了,这是军事机密。我,无权说;你们,无权听。”年轻军官说,“各位请回,自求多福吧!”
年轻军官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帐篷。众士兵的枪口黑洞洞地对着大家。五叔公叹息一声,对众人说:
“咱们回吧,咱们回家再商议。”
大家回到五叔公家,坐下来讨论。有人说,国军扒黄河大坝是真的了,他们就是要“以水代兵”阻滞日本人的进攻。有人说,就算是“以水代兵”,政府也应该通告老百姓撤离呀,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吭不哈地就扒大坝,这不是乱来吗?有人说,这是军事机密,他们把大坝围起来不让人靠近就是不想让人晓得。大家想啊,如果通知老百姓撤离,消息传开,日本人不也晓得了?那“以水代兵”还有啥用!那军官不是说了让咱们自求多福吗?有人说,叫咱逃,咱能逃哪去哩?咱的房屋、田地,所有一切都在这,咱能逃到哪去哩!有人说,人命比房屋田地都贵重,当下最要紧的就是逃命。
最后,五叔公综合了众人的意见做了决定,让大家赶紧通知所有乡亲们准备逃命,另派人把消息传到其他村庄。请乡亲们尽可能将消息传出去。众人散去。
田祖贤回到家,将情况给田李氏和红彩说了。田李氏感到事态严重,就动手和红彩开始收拾东西。
田李氏走进房间,又到厨房,再到客厅,几个地方转下来,傻了眼。
“这可咋收拾哩,”田李氏带着哭腔说,“这一大家子,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吃的用的,咋收拾哩?这么多家伙什,咱如何带得走……”
“娘,”红彩说,“咱就捡些贵重的东西带上。”
“其他的东西就扔啦?”田李氏说。
“只能这样了,”红彩说,“出门在外,东西能少则少,多了反而成累赘了。”
“老天爷,这是啥世道,让不让人活了。”田李氏愤愤地说。
田李氏叹息一阵,和红彩一起收拾东西。收着收着又犯了急。哪样都舍不得,都想塞进包袱里。看着一地的锅碗瓢盆,田李氏蹲下身子,抱头大哭。
“我没法收拾了,铁牛村才是咱的家,离开这,咱还能去哪?敢情像红彩你小时候般逃荒,从此过着无家无室四处流浪的生活……”田李氏悲悲戚戚地说,“我不走了,我和我的家在一起,真要来了黄河水,就把家和我一起冲走吧。”
“娘,”红彩抱着田李氏的肩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除了衣衫细软等值钱的东西,其它的啥都不带。”
“不带?”田李氏拍着掌说,“ 这么多的家当都不要啦?这咋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和你爹多少年省吃俭用集攒下的家底!不带着它们,往后咱靠啥过日子?”
“娘,咱这是逃难,”红彩说,“它跟逃荒一样,千山万水的,咱不晓得到哪儿才能落脚,家咋搬得走。”
“那粮食呢,”田李氏说,“粮食总得都带着吧,不然咱吃啥?”
“娘,”红彩说,“粮食也不能全带。”
田祖贤从房间出来,听了田李氏和红彩的对话。
“娘子,红彩说得没错。”田祖贤说,“你咋就不开窍呢?只要人好好的,这点家业算啥?没了咱可以再挣回来呀!”
“娘,”红彩说,“等家驹哥回来,咱重新盖座大房子,家驹哥去外面做大事挣大钱,我在家做家务做农活,伺候爹和娘,到时候,爹娘就等着享福吧。”
田祖贤听得红彩说到家驹,这正好戳中他心底的痛处,不由情绪低落下去,独自走到客厅坐下来。想到儿子至今下落不明,心中隐隐作痛,悲伤不已。家驹和文举失去消息半年多了,他们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这会在哪呢?会有饭吃吗,没生病吗,有人收留还是在流浪呢?田祖贤独自坐着胡思乱想着,惆怅满怀,泪流满面。
到了傍晚,田李氏和红彩终于打包好了两小一大三个包袱。田祖贤看了,说太重了,还得减掉一些东西。田李氏却说啥也不愿意,说都是紧要的东西,丢不得。包袱不太重,我和红彩试过了,背得动。咱先坐马车到郑州,然后再想主意寻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这些东西都是过日子必需的,说啥也得带着。田祖贤说不过妻子,叹息一声,只好由她去。
红彩这时做好了晚饭,端上来让爹娘吃。然后说要去村里瞧瞧,一溜烟跑出屋去。没一会,又匆匆跑回来。
“爹,娘,不好了!”红彩人还没进屋,就大声叫着。
“咋啦,咋啦?”田祖贤和田李氏慌忙问。
“今儿下午,国军拉来两汽车的炸药,都搬上大坝了。”红彩说,“说是大坝太坚固扒不动,要用炸药来炸。”
“如此看来,咱得尽快离开。”田祖贤说,他想了想,关切地问:“乡亲们都准备好走了吗?”
“走了几家。”红彩答道,“可大部分人家都还在收拾,都舍不得家里的东西。”
“唉,这是因小失大哪。红彩,你马上去找五叔公和李秀才,让他们赶紧通知乡亲们准备好了,最迟明天一早就得离开,不能再耽搁了。大坝说炸就炸,黄河水一下来,再想走就迟了。”
“哎!”红彩答应着飞奔出门。
田祖贤感叹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哭声,回身看,见田李氏抽抽答答地在抹眼泪。田祖贤伸手将妻子搂进怀里。
“先生,”田李氏嘤嘤地哭着说,“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就这样丢弃,我心疼,我舍不得……”
“娘子,”田祖贤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家业咱可以挣回来,只要咱一家人好好的,对不?”
“先生,”田李氏哭得更伤心,“你说留得青山在,可咱的青山就在这铁牛村啊,这房屋,这田地,这些才是咱的青山……
“娘子,我说的青山不是这些房屋田地,”田祖贤说,“我说的青山是人,一家人好好的,就是青山还在。”
田祖贤说到一家人好好的这句话,勾起了田李氏心中的伤痛,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先生您说一家人好好的,可我我的家驹……一点音信没有……”
田祖贤受到妻子的感染,也伤心起来。夫妻俩抱在一起哭。红彩回来,看到爹娘在哭,上前抱住他们,三人哭成一团。夜渐渐深了,红彩将两位老人劝停了,然后告诉田祖贤和田李氏,已经和赶车的陈老六说好了,明天一早坐他的马车离开。
鸡叫三遍,红彩起床做好早饭,叫醒田祖贤和田李氏。三人匆匆吃了早饭,田李氏和红彩各背一个小包袱,抬上大包袱出了门,田祖贤在后边关上大门,上锁,三人依依不舍地最后打量着屋子,一步一回头向村口走去。
三人来到村口,天已有些蒙蒙亮。大树下,停着好几辆马车等候着,但还没几个乡亲赶来。
陈老六的马车在最前边。陈老六一边给大黑马刷毛一边等客人。看到田祖贤一家,道:“田先生,快到我的车上来。”
“老六,咋还没人来哩?”田祖贤问道。
“就是啊,”陈老六说,“都舍不得家里那些大小家伙什,只怕太阳出来也走不了。”
“你自个的东西收拾好没?”田祖贤又问。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老六向车上放着的一个小小包袱呶呶嘴,说,“就两身换洗衣服。田先生,你们上车吧,待会再来几个人,咱就出发。”
田李氏和红彩将包袱装上车,上车坐好。田祖贤正要上车,却停下,若有所思。
“爹,上车呀。”红彩伸手要拉田祖贤上车。
田祖贤摆了摆手,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学堂瞧瞧。”
“先生,别去吧,天天在学堂还瞧不够啊。”田李氏道。
“我去瞧瞧大门上锁了没,”田祖贤说,“我去瞧一眼就回来。”
“爹,”红彩站起来要下车,说,“我陪您去。”
“不用了,陪着你娘。”田祖贤说着蹒跚着向村里走去。
“唉,学堂就是田先生的命哪。”陈老六感叹一句。
“学堂比他命还重。”田李氏叹口气,说,“就让他去瞧一眼吧,要离开了,这辈子不晓得能回得来回不来哩。”
天色慢慢亮起来,陆陆续续有乡亲从村里出来。大人们肩挑手提,小孩子也不闲着,不是抱着一只鸡就是端着一个盆。也有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一家人的行李,女人孩子跟在后边。大家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默默走去。
“田先生咋还不回来哩?”陈老六朝村里走了几步,踮起脚张望着,说,“还是舍不得他的学堂呀。”
“陈老板,您再等会,”红彩说,“我这就去找我爹去。”
红彩说着站起身要下车。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花园口方向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震得地皮跟着抖动,大树上的树叶刷刷地往下掉落,鸟儿拍打翅膀冲向天空。拉车的马儿受惊,尖叫着向前窜去,车上的人们毫无防备,好几个人摔下车去。刚站起身的红彩也向后摔去,坐在边上的田李氏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顺势将她拉进怀里。
大黑马惊叫着顺着大路向前狂奔。陈老六叫喊着在后边追,追着追着被什么绊了脚,摔倒在地。黑马继续向前狂奔,马车在土路上跳跃颠簸,又有两个人被颠下车去,车上只剩下田李氏和红彩两人。
田李氏和红彩惊恐失色,两人死死地抓住车边扶手。
“这是啥动静啊,吓死人了。”田李氏叫喊着,“这车咋还不停下来!”
“娘,这是国军炸大坝哩,”红彩一脸焦急,说,“我爹呢,黄河水就要下来了。大黑马,你快停下,快停下!”
大黑马一点不理采车上两人女人的叫喊,打着响鼻埋头狂奔。两人都不懂使唤马车,只能任由大黑马撒野。
紧接着,一阵奇怪而瘆人的声响从铁牛村那传来,田李氏和红彩惊恐地望过去。那奇怪的声响越来越响,天地在抖动……一堵巨大的水墙猛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水墙携着狂风向铁牛村横扫过来,房屋、树木、牲畜、庄稼、大树下的马车、倒在地上的陈老六和赶路的乡亲们……所有的一切瞬间被水墙吞噬……
马车上的红彩、田李氏目瞪口呆,张大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来。大黑马拉着车向前狂奔,身后的水墙呼啸着追过来,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