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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怪(1) ...

  •   京城郊外,向南行数四十里有一间破寺,石碑上刻的字迹已经斑驳不清,从寺门前蜿蜒出的小径上杂草好似吸足了天地之灵气,堪堪有半人之高,将老寺众星拱月般地围在其中。

      寺中的供像已经不翼而飞,连供桌都断了腿脚,高低不平地立在屋角,上面的灰尘足以以假乱真地佯装成一张粗丝桌布。破旧的木扇门后垂着带有丝绦的幢幡,可以或多或少遮挡住阳光入内。

      寺内破败,却不杂乱,所有残桌碎瓷都收敛到了屋角,堂中的地面上反而是一尘不染,还铺着素净的软绒坐垫。

      岑深坐在软垫之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把七弦桐琴,丝做的弦,贝做的徽,琴面上纹理细致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此刻,从幢幡流苏中挤进寺中的日辉在他的眉眼间镀上一层未雨绸缪的慵懒之色,仿佛垂钓渔翁等着鳜鱼上钩的淡然。

      岑深,字生烟,本是北斗天宫的文曲星官,司掌文运,主管科甲功名,居于天权宫之中,当了数千年的高岭之花,如今却被玉帝老儿贬下凡间,为鬼魅精怪,需成功躲过最近天劫,方能重返天界。

      而躲避天劫,为了飞升天界或抗劫保命,无论正邪旁门都极为重视修炼。正道偏重内炼自身精元,旁门喜好借助自然能量,邪派流行采补夺元炼魂。

      岑深此刻已经失了仙身,沦为鬼怪,只能靠采取凡人魂魄为法子。

      本来以他不世出的温雅相貌,哄得个女儿家而他神魂颠倒,乃是信手拈来之事。无奈他颇有怜香惜玉之心肠,实在不好意思对姑娘家下手。左思右想之后,便将心思转向了世间皮糙肉厚的汉子。

      几天之前,岑深凭着以往在仙界积累起来的人脉,打通了通往阴曹地府的大门,渡过开满曼陀罗华的忘川,经过排满长队的奈何桥,下到了冥府幽界。

      面对阎罗王,他交代了事情的原委,阎罗王见这“北斗之花”本来贵为仙君,手掌翻覆之间可以决定无数人的荣辱盛衰,如今却不人不鬼,沦落到得吸食人魂魄的地步。不过他也是善心未泯,不肯随意杀生,要挑些“门当户对”的对象,才能下得了口。

      岑深对阎罗王说出了两个条件:第一,薄情寡义之人;第二,阳寿不久之人。

      阎罗王一笑,斗大的胡须几百年来难得地颤了颤,道:“星君可真是挑食,浑然不像本官这阴曹地府,若没有玉帝的特殊指令,是来者皆不拒!”

      判官将生死簿取了上来。对比着生辰年岁,命格时运,像摊前选瓜挑枣一般,精挑细选出了个小生,将那小生的生平记录粗略的过目一番,对岑深道:“星君,有个叫做“白谨枝””的小生颇合你口味,我记得前些日子黑白无常去阳间索魂,发现魂魄所在的破庙里还临时留宿了个书生,正抱着本聊斋看得津津有味,他夜间入眠时,黑无常潜入了他梦中,发现梦里居然有个翩翩起舞的女鬼,黑白无常回来与我说起此事,给我印象颇深,我从阴阳镜中看了下他的样貌,一双桃花眼,两只墨云眉,想必是个风流成性而薄幸之人,星君要不然前去会会此生?”

      说着,判官衣袖一拂,阴阳镜乍现在空中,粼粼泛着暗黑水光,待到镜面风平浪静之后,镜中现出一张还带着些青涩之气的脸庞,两只眼睛正对着镜面,忽的一笑,好似桃花绽放,无限春光。

      “此生上京赶考,会途经京郊的兰怀寺,他出身在普通农家,本不富裕,除去车马费,此刻正是捉襟见肘之时,必会留宿该寺,星君如有意,在那里等候便是。”

      岑深被那双桃花运笑得有些心神荡漾,当然,不是芳心暗许的荡漾,而是想一探究竟的荡漾,想探探这双眼下到底是怎样一颗心——是否意.淫着无数的桃花运,还是春波粼粼中细水长流的专注。他向阎罗王和判官道了谢,乘舟从忘川返回阳界。

      在忘川之上,摆渡的鬼使情不自禁地瞟着岑深,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用眼角余光瞟一瞬,然后快速撤离,佯装一丝不苟地撑竿,见岑深无所察觉,再偷偷摸摸地瞟上一眼。

      岑深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在船尾边观赏着河畔的曼陀罗花,红似鲜血,铺满河野。他知道自己的样貌很是惹眼,清而不透的眸子,薄而不僵的唇瓣,连纤细的身子都是匀称的线条,隐没在一身蓝袍子之中。世人本爱美,更何况是在幽冥界看惯了歪瓜裂枣,缺胳膊断腿鬼怪的鬼使,见到他后更加移不开眼,恨不得将他的模样印在脑海中,再看到歪瓜裂枣时就翻出来洗洗眼睛。

      有君如斯,何为鬼怪?

      按照判官的建议,岑深当天夜里便来到了兰怀寺,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寺庙的破损程度还是让他措手不及。在仙霭腾腾的天宫住惯了,乍一入这荒山旧寺,感觉是被打入了鬼牢一般,那种“阴阳两隔”之感见缝插针地涌入心头。

      不过岑深向来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倒不是他品质高洁,而是生性如此,重视不来,包括玉帝亲拟诏书将他贬下凡时,他也是略微一叹,长袖一挥,从云端堕下凡来,丝毫没有痛心疾首,嚎啕痛哭的冲动。他将衣袖上沾染的灰尘轻轻一弹,仰头看了看天——墨空如洗,星辉灿烂,原来从地面仰望天界,会得到如此美景!

      第二天晨曦降临,岑深算准了时间,估摸着那小生也该到了,便懒懒地坐在软垫上,抬手弹一曲《陌上桑》,曲调悠扬,有绵绵情动之音,也有冲突起转之调,顿时将荒旧的佛寺加了些生机和意趣。

      他弹得入迷,竟然忘了此番的目的,双手配合交错,将曲子演绎得淋漓尽致,边弹还边吟唱起来,清和的嗓音在寺中流转。

      门忽的开了,“吱呀”一声竟响出了老戏骨咿咿呀呀调嗓子的长度和韵味,刹那间盖过岑深的婉转歌喉,寺中陡然安静下来。

      阳光如瀑地涌入屋内,争先恐后地将原本隐没在昏暗中的事物照得轮廓毕现,坐在正中央的岑深自然是首当其冲,明媚的日光将他笼罩在怀中,贪婪舔舐着他的每一寸衣袍。

      他用袖子挡住脸庞,好歹遮挡了日光的侵袭,虽然还残存有仙气护体,但此刻毕竟已为鬼身,对阳光会不由的排斥,好像怕光的病人畏光一般敏感。

      书生站在门旁,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犹抱琵琶半遮面之人,半晌没有做声。

      “可否将这门关上,今日大晴,阳光刺眼了些。”

      书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身将门扇复又合拢,还细心地将幢幡理了理,把刚才嚣张入内的阳光赶了出去。

      岑深慢慢放下袖子,昏暗的环境让他的双眼舒服了很多。他抬眼去看,入目的是一个白净的书生,穿着粗布长衫,怀里挂个扁扁的包袱,料想其中的盘缠也少得可怜,可却被他当宝贝一般带着,挂在胸前生怕弄丢。

      书生倒也不怕生,不拘小节地便在岑深面前坐下,双方还未打招呼互相认识,他便对着他咧出一个饱满的笑容,露出一排像剥了皮的杏仁一般的牙贝,桃花眼又粼粼泛起波来,荡漾不已,漆黑的瞳孔像小舟一般在眼波里摇摆。

      为了礼貌起见,岑深用唇瓣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见这书生笑得面带桃花,心里暗自嗤道:你个嫩头小生倒笑得欢畅,若我以后吸了你的魂,食了你的元,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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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鬼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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