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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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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日
我随三哥和那人来到冯家,受到冯达兄嫂的热情接待。
冯达的哥哥长得高而瘦,不如冯达英俊但比他多了几分书卷气。冯达的嫂子中等相貌,略有发福,其心直口快丝毫不弱于我,见面没一会儿就把我闹了个大红脸——问我找婆家了没有。
我忙不迭得声明“没有!”,因为心虚声音有些突兀,连自己都听着刺耳。
大睁着两眼扒瞎话已让我面烫耳热,再撞见那人揶揄的眼神,我、我、简直无地自容了我!好在冯大哥及时开了腔:“别见怪,你大嫂有说媒的癖好,碰到谁问谁。”
冯大嫂爽朗地笑一下,接着问三哥及那人定亲了没有。那人但笑不语,三哥一个人作了回答。
“那你们三个的亲事包给我好了!”冯大嫂说,“前些日子,我娘家一户远房亲戚搬到我们隔壁来了。他们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在上海学美术,大前天放假回来了……”
“大嫂,你还是先把说媒的热情收起来吧。”冯达插话道,“他们都是志向远大的人,目前以学业为重,不考虑儿女情长。”
“这样啊,”冯大嫂有些失望,“那……那就等你们毕了业再说!”
冯达朝我们扬扬眉,“这回见识到大嫂有多热爱说媒了吧?!”
……
我们在冯家安顿下来。冯家祖辈为南来做生意的北方人,所建住宅是典型的“二进”四合院。我和三哥分别住在东厢房的两间,冯达和那人住西厢房。东耳房是冯大哥的书房,西耳房是我们四个读书学习的地方。
冯大哥话语不多,给人的感觉是严肃不失温暖。夫妇两个都平易近人,让初来乍到的我们毫无拘束之感。
晚饭后,我们四个聚在走廊上谈天说地。起初是言笑宴宴,当谈及西北地区依然严重的灾情时,不由沉默下来。
唉,除了节省花销尽上一点绵薄之力,我们这些学生还能帮助灾区同胞做什么?什么也帮不上。那人说的对,只有用功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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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八
今日多云。趁着凉快,三哥和冯达要带那人外出游玩,我自然也跟着去。宋人欧阳修曾曰:“金陵莫美于后湖,钱塘莫美于西湖”。大家一致同意前往后湖。
历代文人骚客已为后湖佳景写下诗文数篇,无需我再饾饤獭祭作无谓的描述。
我对花花草草留恋不已,三哥、那人和冯达则向往潜入碧波中畅游一番。
于湖边凉亭歇脚时,三哥提及家乡的汶河,并眉飞色舞地缅怀一番。
“我在里面游过泳。”那人说,“还受了一点惊吓。”
未等三哥追问,那人接着往下说:“那天,我正在里面游的起劲儿,瞥见岸边有一只野花猫冲我张牙舞爪……”
“想让你给它捉鱼吃吗?!”冯达插话打趣。
“可能是吧。当时我没想到这一点,以为是一只‘猫妖’,吓得赶紧走了。”
三哥和冯达异口同声地取笑他异想天开、胆小如鼠。
那人将他那颗执意要展露的虎牙遮掩住后,辩解说那都是小时候妖魔鬼怪的故事听的太多的缘故。
三哥问什么时候的事,那人说是去年放暑假回来的那天午后。
“你这是——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我再也沉不住气,先在心里抢白那人一句,然后对三哥说道,“我也在汶河边上受过一回惊。”
“哦?以前怎么没说?!”
“呃,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说。也是去年夏天的事。我陪亓鲁表弟去钓鱼,鱼饵不够了他去挖蚯蚓,我自己坐在那里等。这时,从树丛里钻出一条野狗来冲我‘嗷嗷’地叫。幸好我跟前有渔竿,连忙抄起来吓唬它。那只野狗其实是外强中干,只挨了一竿子就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一边叙述一边留意那人的反应。那人起初似笑非笑,后来便对我侧目而视了。
“真想去看看你们那条汶河!”冯达以无比憧憬的语气说。
三哥道:“早晚会带你去看一回。”
……
当我们准备离去时,飘起小雨来。“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人在诗中,真好!
冯达脱下他的外衣让我用来遮雨,我感到难为情,以喜欢淋雨拒绝了。
“瞧瞧人家冯达多有绅士风度!”我在心里对三哥和那人表示不满,“你们俩可倒好,还是亲哥哥呢!还是……还是同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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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十日
冯大嫂提到的隔壁那对姊妹花,陪同她们读高中的弟弟报名来了。
当日我还以为冯大嫂对她们的赞美有点虚张,今天一见,方知是名副其实的如花似玉。姐姐端庄大方,芳名姚咏菊;妹妹气质清婉,芳名姚问菊。
“我要是男的,非追求她们不可!”想到这里,我朝那人看去。果然如我所料,那人正盯着姐妹俩打量。
冯大嫂将我们四个一一介绍给她这两位亲戚。介绍我时,冯大嫂嘱咐姐妹俩有空闲时就过来陪我说说话,姐妹俩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介绍到那人时,那人喜不自胜,连虎牙都呲了出来。真想告诉他——“阁下这副尊容,简直与登徒子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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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
如冯家兄弟事先调研的一样,来报名补习的有不少人。补习班分为初中班和高中班。冯大哥和冯达分别教几何、化学,三哥教代数,那人教物理。国文和英文将由冯大哥的两位同事来教。
参加补习的学生有远有近,家远的那些届时在冯家吃住。前院的房子为他们的教室和宿舍。冯大嫂一个人忙不过来,冯大哥雇来一位帮工。
国文□□郑本源和英文□□罗焕西一起到冯家来了。郑本源家在本地,距此不到三里路;罗焕西是外地人,暑假期间借住郑家。
郑本源比冯大哥还要年长,持重温良、学识渊博,罗焕西比我们四个大不了几岁,风度翩翩、谈吐风趣。
补习班将于后天开课。富有教学经验的冯大哥和郑、罗二人,若无其事地坐在走廊内谈古说今,那三位新手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囚在房里孜孜矻矻地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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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日
姚家姐妹每天都来冯家找我玩,三天后,我们便熟悉的以“姐”相称了。我比问菊大两个月,分别为“二姐”、“三姐”,比我们年长两岁的咏菊无疑是“大姐”。
除了以“姐”相称,我们还互相起了别号。她们俩将我大大咧咧的性格美化为活泼明媚,因我出生在春季,就送给我“春晖姑娘”这个别号。咏菊端庄素雅,生于大雪纷飞之时,我称她为“雪姑娘”;初次见问菊时,我就不由想到戴望舒《雨巷》中的诗句: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于是就给她取别号为“丁香姑娘”。
下午,我和三哥,冯达及那人在西耳房闲聊。冯达问起我和咏菊、问菊的别号由来,我一一说给他听。
“除了别号,我们还以‘大姐’、‘二姐’、‘三姐’相称。”
“我猜‘大姐’是咏菊,‘二姐’是……”
冯达沉吟之际,那人插嘴道:“问菊是‘三姐’!”
三哥说:“这么肯定?”
那人神秘地笑笑,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名副其实”。
三哥一头雾水,我却明白了。——那人分明在影射我“二”!
没有确凿证据不便发作,我便以干咳声警告。
那人向我瞟来一眼。——从其嘴角上扬的样子可以猜到,他正自鸣得意地暗暗奸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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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四日
今日是开课第一天。
上午由冯大哥和郑本源、罗焕西授课。下午那三位新手开讲,我和咏菊、问菊前去偷看。
那人率先上阵。我以为他面对这些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会很紧张,替他捏把汗,谁知他表现得从容自若,将枯燥无味的物理课讲的生动有趣。“行啊呲牙狗,有两把刷子!”我不由在心里夸赞。
轮到三哥上课了。我比三哥还要紧张,躲在一旁不敢上前去看。
“怎样?!他紧张吗?!”等咏菊和问菊撤下来,我问道。
“开始有点紧张,后来就好了。”咏菊说。
“课讲的怎样?!”
问菊回答:“不错!亲切自然,娓娓而谈。”
冯达上课时,我们又去偷看。冯达毫不怯场,一开口便是一副情绪高涨、慷慨激昂的样子。
……
三哥、冯达和那人在备课上课之余,各自有学习计划。我并非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看书学习,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冯大嫂做些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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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八日
冯大哥在自己的书房给郑本源和罗焕西置备了书桌,罗焕西却喜欢往我们屋里跑。
得知我所学专业后,罗焕西提出与我用英语交谈。我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锻炼口语能力,虽有些难为情还是试着开口。下午,我们正在西耳房进行着对话,那人进屋来。我本想约罗焕西去走廊谈话,见那人一手托腮一手在纸上乱画毫无学习之意,便作罢。
罗焕西的英语水平极高,言谈也着实风趣,常常把我逗得忍俊不禁。第一次注意到那人睥睨我时,我没怎么介意。可当发现我每笑一次他就对我投来嫌恶的目光后便上了气,除了回敬给他一个白眼,还在心里呵斥一句——“嫌吵,就滚出去!”
那人的干扰,让我心神难定,正想躲出去,咏菊和问菊来到。
看到她俩,那人立即起身打招呼,就像被清风拂面一样精神焕发。咏菊和问菊还没坐稳,他便殷勤地递上扑扇。 ——原来你也会惜香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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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日
下午,冯达约三哥和那人去附属中学打篮球。我跟着去了。
他们仨如鱼得水,我却倍感无聊;如泥塑般呆坐一阵后,决定去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游逛一番。
三哥不放心不想让我去,我向他保证不会走远。
一个人逛街感觉傻乎乎地,也没什么意思,想起很长时间没有去书店了,就径直前往那里。
书店位于一个十字街头。我穿过马路正要进书店,忽听到身后有人叫“姑娘”,回过头去,发现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姑娘,我……我有事想麻烦你。”
“呃,您说吧,什么事?”
原来这位妇女是从乡下来的,在女儿家帮着照看外孙,平日很少出门,这次出来买东西转了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帮那位妇女找到家门。助人已让我产生快乐,那位妇女再对我千恩万谢,我则有些承受不住了。
想到自己在外面待了很久,三哥肯定担心了,便打消再去书店的念头。
临街人家的屋头有一株石榴树,丹花寥落、果实星悬。我正要上前观看,被人从后面拽住衣袖。
我大骇,转头见是那人,遂长长地松一口气。
“你不知道现在世道很乱吗?!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姑娘家到处瞎跑啥?!想把我和你三哥急死?!”
“放心。”我挣脱开他依旧扯着我衣袖的手,温言安慰,“我真要是走丢了,你也绝不会因此有半点闪失,最多妨碍你今晚上少吃几口饭而已。”
那人气哼哼地瞪我一眼,“真是没心没肺!——世芳和冯达去那边找你了,走,赶紧过去!”
“这边有啥好看的,还跑这里来?!”那人好像气愤难平,走出没几步又说道,“你不是答应不会走远的吗?!——真不让人省心!”
为了撇清自己并非愣头愣脑的四处乱跑,我便道出帮助那位迷路妇女回家之事。
那人沉默片刻,说了声“错怪你了。”
我觉得他落下了一句“对不起”或“抱歉”,便予以提示:“然后呢?”
那人瞬间领会我的意思,以硬邦邦地语气回道:“没有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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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
知道我喜欢花,冯达隔几天就去二里之外的一个荷塘为我采荷。我极其感动,称他为最佳东道主。
今早,冯达又采来一束新荷。
以前我只是用来点缀自己的卧室,今日则匀出三枝置于西耳房的书桌上。这三枝荷,一枝含苞欲放、一枝只绽开两三片花瓣、另一枝则已盛开。我正嗅着粉嫩的荷瓣,冯达和那人来到西耳房。
“咏菊和问菊在这里就好了,她们可以把你和这瓶花一并画下来。”冯达说。
“我也能画。”那人说。
“你也会?!”冯达甚感意外。
我轻蔑地瞅那人一眼,心道:“就你写字的那份拙劲儿,还能画出什么好画来!”
“等着,我画一副素描给你看!”
过了不到二分钟,那人便声称画完了。
“神速啊真是!”冯达起身过去观看。
我站在原处注意冯达的反应。见冯达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知道那人把我画的不是一般地丑,遂奔过去一把从冯达手里夺过那张纸。
画面上简简单单的勾勒了一只丑猫在嗅三条小鱼儿,根本没有我和荷花的影子。我将画纸拍到那人面前,说道:“你要是会作画,狗就会爬树!”
那人嘴巴紧抿,眼里却布满促狭地笑意。
冯达劝和道:“别生气,他和你闹着玩儿!”
“我没生气啊,不过是实话实说。”
冯达转移话题:“阴历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的生日,到时候我领大家去荷塘看个够!”
“只听说荷花是‘六月花神’,没想到还有生日!”我说。
“昨天,我从郑大哥那里听说了不少与荷花有关的诗词典故,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李时珍的芙蓉为‘敷布容艳之意’和曹植在《芙蓉赋》中说的‘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哦,还有它的一个别称,我一听见,就联想到静姝你了。”
“什么别称?!”
“静客!”
我正品味着这个别称,听那人嗤笑一声说道:“咏菊和问菊倒是名副其实。”
“一而再、再而三的贬低我!”我在心里冲他吼道,“老虎不发威,你真以为我是病猫对不对?!”
见我气恼地瞪他,那人装出无辜的样子问冯达:“静客,不是安静娴雅之意吗?”
“呃,是。”
“那就对了,咏菊和问菊便是。”
我懒得跟他多费口舌,端起那瓶荷花就往外走。刚出屋门碰到三哥。
“怎么拿走了,放在这里我们也欣赏欣赏。”
“我不想让某人的目光玷污我的花!”
“某人?谁啊?!”
“问这么多干啥?反正不是你和冯达!”
——呲牙狗!我不光跟你前世有仇,今生也誓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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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
咏菊和问菊向来形影不离。今天下午,问菊独自来到冯家,我自然会问起咏菊的去向。
“你三哥约她去书店了。”
“怎么没叫上我!前天我还嘱咐他去的时候叫上我,啥记性啊这人!”
问菊笑笑,没言声。
见她笑的有些诡异,我正要盘问,冯达和罗焕西进屋来。
……
问菊离开后,我回厢房取三哥的衣裳去洗。往水里放前,我检查他衣服上的兜,发现里面有一张折叠着的纸。
打开那张纸看了看,我便扔下衣裳去西厢房找那人。
那人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我一骨碌爬起来。
“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
“我三哥喜欢咏菊,你别打她的主意了,只喜欢问菊一个人就行了。”
“你听谁说我……”
我冷冷地打断他,“我还没笨到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是吗?!这么说你的反应并不迟钝!”
“当然!什么事也瞒不过我!”
“嗯,确实不是一般的灵敏!”
“甭含讽带刺,我没工夫搭理你!”
“你怎么知道世芳喜欢咏菊的?”
“刚才我给他洗衣裳,从兜里掏出一封写给咏菊的情书。”
“我也瞧瞧。”
我以白眼表态。“再强调一遍!你别打咏菊的主意了,只喜欢问菊一个就行了!”
那人冷哼一声,问道:“现在不兴‘一夫多妻’了吧?”
“所以啊,你专心一意地喜欢问菊就可以了。”
“现在不兴‘一夫多妻’了,是吧?!”那人加重语气又说一遍。
“说的就是啊!你专心一意的喜欢问菊就行了,别再打咏菊的主意!”
那人叹一口气,“跟反应灵敏的人说话真是费劲儿!我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吗?她不介意我当着她的面再追求别人吗?”
“不介意。”我违心地说,“那份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期间双方都有谈朋友的自由。这不算冒犯我,你追求就是了。”
“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嗯。”
“我介意!赶紧解除婚约算了!”
“你再提一下试试!把我逼急了,现在就把定亲的事告诉大家,把那份契约也公布出来!到时候你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径尽人皆知,看你怎么还有脸追求人家问菊!”
“你真厉害,我怕你成不成?!”
我横他一眼,转身就走,出门时听见他嘟囔:“没心没肺,麻木不仁!”
……
我不想让三哥难为情,便将那封还没发出的信放到他的枕边,并留言鼓励他大胆向咏菊表白。